第26章

　　送走連滾帶爬的牛肉醬， 機艙裡終於恢復了安靜。

　　飛機平緩起飛，這兩天訓練量確實不輕， 還沒到達平流層，幾個少年就蓋好毛毯東倒西歪地睡了過去， 奧利奧和牛肉醬方向都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替補的兩個小孩子稍微精神一點，也是第一次出國，小聲嘰嘰喳喳不知道在說什麼。

　　俞苑苑開了面前的小電視，戴上耳機，熟門熟路地戳進了《鋼鐵俠3》。幾乎是同時， 楚嘉年拿出了ipad和熟悉的黑皮本， 準備開始做比賽分析。

　　楚嘉年看了一眼俞苑苑的屏幕：「準備模仿鋼鐵俠的聲音？」

　　俞苑苑正要回答， 全身的動作卻突然一頓。

　　楚嘉年注意到了她的狀態：「怎麼了？」

　　轉過來的俞苑苑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眼中寫滿了驚恐：「完了完了完了，我忘了我還要直播……你說我對著平臺直播以死謝罪有用嗎……」

　　楚嘉年用難以言喻的表情看了她三秒， 才緩緩開口：「你才想起來自己還簽了個直播平臺？然後還想對著這個平臺直播蜘蛛俠之死？你是想被平臺上門追殺，還是想被漫威粉噴死？」

　　他的聲音和機艙裡的嗡嗡聲形成了某種奇妙的共振， 有點低啞， 因為是問句， 所以在句尾又帶了點兒放鬆後的慵懶， 像一把上揚的小勾子，俞苑苑感覺自己聽到的簡直是立體環繞聲，撩撥得她心裡莫名有點癢癢。

　　俞苑苑移開視線，打了個哆嗦， 心裡慌慌的，也不知道是因為楚嘉年的聲音，還是因為楚嘉年話裡話外的意思：「完了完了，怎麼辦，我記得違約金還挺高……」

　　「現在國際航班都能聯網了。」楚嘉年邊說邊彎腰從儲物袋裡抽了一張連接指南放在俞苑苑面前：「你可以現在查查狸貓平臺的違約懲罰，看看自己還有沒有救。」

　　俞苑苑惴惴不安地摸出手機，按照指示連上網，然後打開了狸貓平臺的信息欄。

　　她越看眉頭皺得越深，過了好一會兒，她緩慢轉過頭來，滿臉不可置信：「楚嘉年，狸貓tv是匯盛集團的……？」

　　楚嘉年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還不算笨。」

　　「所以你是故意耍我嗎？」俞苑苑咬牙切齒。

　　眼看俞苑苑惱羞成怒，他又輕笑一聲，收斂了臉上的神色，聲音溫和中帶著幾絲冷清：「自己的事情還是要自己多上點心，不要無緣無故就信任別人，合同不看簽幾年就按了手印，直播播到一半忘了觀眾，你不怕被人賣了嗎？」

　　俞苑苑一愣，剛剛才積蓄起來的氣勢瞬間垮了：「我……我還不是看在你是我爸媽挑出來的相親對象，我們兩家又認識的份上，覺得你再怎麼樣也不會害我，才會信任你的。而且作為am這麼大一個戰隊的經理，應該不會太黑心吧？」

　　她的句尾帶了幾絲不確定，前面的話更是帶了幾分悻悻和惱羞成怒。楚嘉年看著垂頭喪氣卻坐得端正的小姑娘，突然想起來了他們第一次相親見面的場景。

　　那天，她坐在人聲嘈雜的肯德基裡，低著頭，也是坐得這樣筆直。

　　那時，他態度看似有禮，實則惡劣又傲慢，他從小到大遇見過太多懷著各種目的接近他的男人女人，所以下意識地將俞苑苑也當做了那種人中的一類，而且是手段高明，竟然搭上了他父母這條線的那種，於是更加看低了幾分。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惺惺作態和裝乖賣萌，他先是以為她拜金求榮，又拒絕了她鼓足勇氣的誠懇，他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她，又因為懶得應付父母，所以連嘲諷帶挖苦地答應了她。

　　結果卻沒想到，對方居然就是他要找的、滿腦子騷操作的……網癮少女。

　　楚嘉年靜靜地看了俞苑苑一會兒，他本來就遺傳了林嫣嵐當年稱霸演藝圈的那雙被稱為「深邃又深情」的眼睛。被他這樣注視著，俞苑苑感覺自己的脖子在發燒，並且緩慢向臉部蔓延著，她連剛剛飄起來的一點不滿情緒都沒了，偷偷轉過臉，避免被他看出自己的異樣：「你、你看我幹嘛？我哪裡說錯了嗎？」

　　他搖了搖頭，突然問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為什麼要答應我？」

　　俞苑苑愣了一下，咬了咬下唇。

　　飛機在平流層非常穩定，a380畫出一條優美的微曲線，聲音甜美的空姐給商務艙的每個人都發了ben&jerrys牌冰激淩。俞苑苑像是逃避一般握住了冰激淩的杯身，然後被冰到微微哆嗦了一下。

　　「我……要說實話嗎？」俞苑苑垂下眼睛。

　　「我想聽實話。」楚嘉年的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

　　俞苑苑深吸一口氣：「我那個時候，是希望能借助你和家人達成協議——我答應相親，他們答應我打遊戲，不管是開直播，還是打職業。我承認，我存了利用你的心，我向你道歉。」

　　楚嘉年突然想起來，那天的前一天，正是他給她發送了打職業邀請信息的日子。

　　「回去以後我會和雙方父母說清楚的。」楚嘉年沉默片刻，他眼底神色深深，仿佛有凝固的墨色盤踞。他雖然還是帶著一貫的微笑，但是那微笑卻仿佛比平日更加漫不經心：「你不必道歉，該道歉的，其實是我。」

　　——是那種仿佛想要掩飾什麼似的漫不經心。

　　「說清楚什麼？」俞苑苑楞了一下。

　　「想打遊戲就應該正大光明地打，電競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情，沒必要非要披一層男女朋友的偽裝。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應該成為什麼需要藏著掖著的事情。我是戰隊經理，你是隊員，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贏。」楚嘉年睫毛微顫，突然笑了起來。

　　俞苑苑見過他公事公辦的微笑，明明生氣卻勾起的嘴角，漫不經心的笑容，卻唯獨沒有見過他這樣從眼底彌漫出來的笑意。那抹笑意讓少年眼睛彎彎，眼中仿佛盛滿了星光，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髮，低聲道：「更何況，卿本網癮少女，何必裝乖賣萌。」

　　「俞苑苑就是俞苑苑，不是我楚嘉年的女朋友，也不是因此才能去打職業的，你能站在這裡，是因為你有能夠站在這裡的實力。」楚嘉年忽的抬眼，看向她的眼睛：「你說呢？」

　　那一刻，俞苑苑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她聽著楚嘉年的一字一句落在耳中，雙手不自覺地握緊成了拳，她的指甲修得很短，但是因為握得太緊，所以依然還有一絲紮入肉中的微微刺痛。

　　他說得沒錯，她空有夢想，卻總想曲線救國，從來不敢直接面對夢想面前的阻礙。這也是楚嘉年一直不讓她看微博的原因之一吧，她連親人這一關都跨不過去，更何況網上來勢洶洶的惡言惡語？

　　她突然明白了楚嘉年這麼做的用意。

　　她當然可以在他身後一直躲著——於公，他是她的戰隊經理，於私，他是她的男朋友。可是她不會打一輩子職業，男朋友也是假關係，她終究要自己一個人站出來，面對這個世界，無論腥風血雨海浪滔天。

　　要怎麼擊碎這些阻礙呢？

　　當然是……用實力，碾碎他們！

　　她的眼神越來越亮，仿佛有什麼一直禁錮她的無形鏈子突然破碎，連日來的高壓訓練讓她的臉上有一抹倦色，但絲毫不能掩蓋她周身的光彩。俞苑苑鄭重地點了點頭：「你說的對，我不應該逃避。我和你一起去給他們說清楚，大不了寫一萬字的檢討書。」

　　她揮了揮拳頭，小聲給自己打氣：「我芋圓，絕不認輸！」

　　楚嘉年歪頭看著他，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少年的笑容慵懶和煦，卻帶了幾分寵溺：「你也別太慌，我還是會罩著你的。」

　　言罷，他伸出一隻手：「重新認識一下，我是楚嘉年，am電子競技俱樂部的經理和投資人，嘉年網路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長。歡迎你加入我的戰隊。」

　　俞苑苑眼睛亮亮地握住了他的手：「你好，我是俞苑苑，am戰隊現役首發中單，id納命。此去季中賽，定不辱使命。」

　　她說得豪氣萬千，壯志淩雲，楚嘉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啊。

　　兩隻手一觸即分，俞苑苑偷偷把那隻手藏到了身側，楚嘉年的手心乾燥溫暖，有一種別樣的感覺。她只覺得心裡卸下了一塊大石頭，心情舒暢的同時，卻又莫名其妙變得空空的。

　　楚嘉年那邊也是一樣，但兩人都不動聲色地按捺住了這份奇異的感覺。他滑動了一下ipad，突然又想起來了什麼：「米其林吃嗎？」

　　俞苑苑擰了擰眉毛：「我媽也約了……這是家長們的共同愛好嗎？說實話，我覺得吃一頓米其林還不如一盤辣子雞丁，作為一個愛喝快樂水的網癮少女，我是真的享受不能，還不如一頓火鍋。米其林的話……不如當做慶功宴，和大家一起去？」

　　楚嘉年笑了笑：「好，我去和他們改約時間和人數。」

　　俞苑苑放寬了心，這下連電影都不想看了，只覺得有困意滾滾襲來。她換了拖鞋，簡單地洗了把臉，就帶上眼罩歪頭睡了。

　　楚嘉年歪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頓住——

　　毛毯裹住的少女在座椅上歪歪斜斜，臉上帶著一個銀魂衝田總悟款眼罩，半張臉都在炯炯有神地望著前方。

　　楚嘉年忍不住舉起了手機，然後順手把這張照片設成了俞苑苑的來電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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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am戰隊全員奔赴歐洲的同時，當年被楚嘉年找魏遇壓下去的那個帖子，又悄然重新出現在了lol貼吧的首頁。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am戰隊中單naming，好像是當年吧裡扒過的那個人？】

　　帖子裡不僅幾乎重新提醒了大家，id【對面大漢納命來】與id【我芋圓從不浪】的同ip、疑為同一人的關係，還直接放了一個網盤鏈接，裡面存了俞苑苑所有直播場次和部分王者場次的比賽記錄，當然還有與ope比賽的留出視頻，最後以俞苑苑被黑得最慘的那張經典虐泉gif圖像為結語。

　　可以說是以陳列事實的方式，不動聲色地往死裡黑了一波俞苑苑。

　　國內時間雖然已經是淩晨半夜，但是網癮少年哪有早睡的。作為參加msi的戰隊，am的受關注程度本來就達到了歷史新高，更別提臨時換隊員、新晉隊員還是lpl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女生這種事情了，如今有了她的料，網上瞬間就爆炸了。

　　一時之間，別說是am的微博整體淪陷，就連正在直播的lpl選手們的直播間都被這條新聞刷屏了。

　　大部分選手都對這條新聞露出了點兒「不可說」的表情，包括那些曾經和am打過訓練賽的隊伍，於是網友們就開始瘋狂解讀這些表情，事情幾乎發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只有正在拿著皇子插旗的大滅在看到彈幕以後，靜靜地點了一支煙，突然冷笑了一聲。

　　「有本事你們上，沒本事，就別他媽在那兒瞎逼逼。」少年歪了歪頭，向來冷清的表情裡多了一絲鄙夷：「罵納命爺的，少他媽說是我大滅的粉絲，我丟不起那個臉。」

　　說完，他面無表情地掐了煙，從錢包裡掏了三百塊錢出來，按在了桌子上。

　　——ope有條隊規，在直播間抽煙，罰兩百。說髒話，說一次五十。

　　他重新看向了鏡頭，遊戲也不打了，微微翹起下巴：「你們繼續罵，也讓我開開眼界，看看你們這群專業噴子還能對著一個職業選手說出多難聽的話來。」

　　……

　　九千米的高空上，楚嘉年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抬手為睡得不怎麼安穩的俞苑苑拉了拉毛毯，然後自己也調整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側身閉上了眼睛。

　　機艙的弦窗外一片漆黑，翻滾的雲層被掩蓋在這樣的黑暗中，偽裝成了近乎寧靜的祥和，唯有當第一縷太陽將光亮送入這片黑暗之時，被壓住的湧動才會顯露出自己最猙獰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