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二顆糖
夏日的陽光灼熱, 曬在白色校服上折射出茫茫的光,校長渾厚的聲音透過話筒悠揚地傳開很遠,時近高考, 言辭間不再是嚴厲地督訓, 語重心長地說了很多。
激昂的鼓勵幷沒有感染懶懶散散的趙臻臻, 她向後仰了下頭,微微不耐地抱怨了一句,「我的天,飛飛怎麽還沒講完,畢業校長寄語還不够他發揮嗎, 老娘妝都要花了……」
時渺渺也挺怕熱, 太陽曬得人眼暈, 額上一片汗涔涔的, 細碎的劉海髮梢微濕,軟趴趴地貼在白嫩的肌膚上。
校長講完話,主持升旗儀式的高二女生微笑著看了眼流程,「下面有請……」
旁邊的宋焱擼了一把汗濕的短髮, 煩躁地吼了一句, 「沃日,還有請!」
「……高三九班的學生代表許溫言同學作國旗下講話。」
掌聲熱烈, 周圍女生一陣雀躍地交頭接耳, 時渺渺乖巧地鼓著掌,眸光自然地落到升旗臺上。
許溫言低醇的嗓音不疾不徐,輪廓明晰的臉頰略有些瘦, 細長的眸微垂,神色淡淡的。
他身形瘦削修長,校服顯得有些寬大,白色上衣外套拉煉推到衣領下,穿得板板整整。
趙臻臻清亮的眸微微黯淡下來,抿了抿唇,側過眸來看著時渺渺小聲道:「渺渺,我們馬上就要畢業了……」
「對呀。」時渺渺點了點頭,見她神色懨懨的,狐疑地問,「你怎麽了啊?」
趙臻臻掀起眼皮,眼尾細長的眼綫揚起一抹弧度,幽幽地低聲道:「畢業就見不到許溫言了。」
她嗓音極輕,尾音平緩,深棕色的眼瞳掠過一抹暗光。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站直身,微微歪著腦袋慵懶地盯著升旗臺上的人,唇角掀起散漫的笑。
時渺渺眨了眨眼,清澈的鹿眸明亮,軟糯地小聲道:「想見總能見到的。」
「就是嘛!」
男生一列的宋焱突然大喇喇地附和了一聲,一頭亞麻色短髮在陽光下泛著一層淡淡的金光,他賤兮兮地揚了揚眉道:「想見我的話隨叫隨到。」
趙臻臻肩膀一垮,無語地翻了個白眼,那點傷感的情緒便烟消雲散了。
許溫言作爲高三考生代表的發言簡短有力,升旗儀式終於結束了。
各班就地解散,趙臻臻挎著時渺渺的手臂,腦袋歪在她肩膀上,有氣無力地道:「好羡慕你跟景大佬啊,你們畢業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戀愛了吧?」
頓了頓,她又晃了晃腦袋,「哦不對,你們現在就很明目張膽了,啊啊啊,崩潰!爲什麽我沒有這麽好的運氣,嫉妒使我醜陋……」
時渺渺耳廓外面一圈被太陽曬得有點紅,耳朵尖尖粉粉的,綿軟的嗓音帶著好奇,「你喜歡班長呀?」
「……」趙臻臻否認,「不。」
沉默了兩秒,又傻笑了一聲,「好吧,有一點點喜歡。」
兩人順著涌動的人潮慢吞吞地移動,時渺渺抬眸,却見景衍逆著人流朝她走來。
他身形頎長挺拔,在人群中格外顯眼,棱角分明的下顎綫綳著,面色微凝,黑沉沉的眸半斂,唇綫微微抿緊。
景衍站定在兩人身前,側眸看了趙臻臻一眼,「你先回去吧。」
「哦。」大佬看起來心情不太好,趙臻臻悄悄地捏了一下時渺渺軟乎乎的手掌心,朝她飛快地眨了下眼,鬆開挽著她的手臂追著不遠處的陸文琦一起走了。
時渺渺仰著小腦袋,有點莫名,「怎麽了呀?」
景衍喉結上下滑動,微沉的嗓音低啞,「崽崽,你回頭。」
「啊?」時渺渺狐疑地緩緩轉過身,掃了一眼漸漸空曠的操場,漫不經心地眸光驟然一頓。
逆著刺眼的陽光,淡金色的光暈籠罩一身,背後斜斜的黑色影子映在茵茵草坪上被無限拉長。
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像是已經跟了她一會兒,高大修挺的男子輪廓模糊,清隽的臉半是陰影,待她看清時,他已向她走來。
耳邊有輕微的風聲,枝葉搖曳顫動,時渺渺漆黑的眼瞳微微睜大,喉間梗住了什麽一般。
那張冷峻的臉越來越清晰,眉骨微高,眼窩略陷,漆黑的眸深邃如海,鼻梁窄直,下頜綫條清晰分明,輪廓深刻而淩厲,是極具有攻擊性的長相。
他穿著黑色襯衫,長褲包裹著修長挺直的雙腿,站定在她半步之遙,緩緩地向她伸長手臂,寡冷的嗓音盡力放得柔和,「渺渺,哥哥抱。」
時渺渺清澈的小鹿眼瞪圓,哇地一聲哭出來,一頭撲進時溯的懷裡。
小姑娘才堪堪到他肩膀處,柔軟的黑色長髮鬆鬆地綁成馬尾垂在小腦袋後,寬大的校服將她襯得愈發瘦小,站在人群裡粉嫩嫩的一小團,却格外得精緻漂亮。
他隱在看臺上靜靜地凝望了許久,怎麽看都看不够。
那是他妹妹啊。
她剛出生就遇到了叛黨作亂,無耻的奸賊趁父親在前綫厮殺圍剿柔弱的母親,狼族唯一的人類。雖然父親最後關頭趕到,他們母子沒有淪爲叛賊俘虜,可妹妹却在混戰中失踪了。
翻遍了整個妖界都沒有找到妹妹的踪迹,兩百年過去了,他一直以爲妹妹在戰亂中殞命了。
原來竟然沒有!
「……我一下就認出你來了,但是你沒有看到我,你就走了嗚嗚嗚……」時渺渺泣不成聲,含糊不清地哭訴著,「我又破不了結界,還以爲又要等好久好久才能見到你呢……」
時溯攬著她的手臂微微用力,輕鬆地將泪眼朦朧的小姑娘抱在懷裡,穩穩地托著她的腿根,沉默地輕輕拍著她單薄的脊背。
「我好想你,想爸爸還有媽媽……我以前什麽都不知道,就乖乖待在雁峰山等你們來找我,可是陪我的小夥伴全都慢慢老死了,還是沒有人來帶我回家……」
時渺渺斷斷續續地嗚咽著,想要把默默咽在肚子裡的委屈全都傾訴出來,有太多的話想說,太多情緒要表達,她越說越混亂,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麽。
小姑娘哭得凶,嗓子很快就啞了,仍哼哼唧唧地啜泣著,小身子一抽一抽的。
時溯性子悶,訥口少言的他心疼妹妹却不會哄,笨拙地撫著她的背,靜靜地等她發泄完滿腹苦楚。
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兄妹團聚的景衍眼神深幽,牙酸地厲害。
景衍心情複雜極了,强大的占有欲作祟,他看著自己女朋友被別的男人抱在懷裡,抓心撓肺地難受,雖然這男人是她親哥哥。
他還有一種疑似,自己抱養來的崽精心呵護著,結果有一天,崽的血親找上門來,硬生生把他嬌養的崽帶走的感覺。
哪種滋味都不好受。
再說了,妹妹都這麽大了,這麽抱著不合適吧?
還有,你就讓她這麽哭,嗓子都哭啞了,你倒是說句話哄哄她啊?
然而以上景衍只能暗暗腹誹,他情商再低也知道不能跟未來大舅哥抬杠。
時渺渺纖細的藕臂緊緊抱著哥哥的脖子,生怕一鬆手哥哥就不見了似的,哭了一會兒難受地打著嗝。
「渺渺怎麽了?」時溯有些懵,覺得妹妹像剛出生的小妖崽要吐奶一樣。
景衍看不下去了,走過去淡定地給大舅哥解釋道:「她在打哭嗝,一會兒就好了。」
時溯寡冷的眸光掃了他一眼,那眼神,景衍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幹拐賣人口勾當的人販子。
大佬忍了忍,嗓音柔軟溫和地哄抽泣不停的小姑娘,「崽崽不哭了,嗓子都哭啞了,我們去跟老師請假好不好,今天先不上課了。」
時渺渺抬起小腦袋,視綫霧濛濛的,濕漉漉的眼睫一眨,眼泪啪嗒落下來兩滴,順著滿是泪痕的臉頰流進衣領裡。
她癟著小嘴點了點頭,軟綿綿的聲音微啞,「好。」
小姑娘一掉眼泪,景衍心裡就揪一下疼,下意識抬手給她擦眼泪,半途中却被另一隻手截住了。
景衍:「……」
大佬沉默了兩秒,繼續忍。
快到半山別墅的時候,時渺渺倏然想起來什麽。
她白嫩的薄眼皮哭得紅腫,微微側著小腦袋問身側的男人道,「哥哥,你是怎麽找到我的呀?」
時溯大手貼著她軟乎乎的臉頰,微凉的拇指指尖輕輕觸摸了一下她紅腫的眼皮,低沉的聲音揉碎了般溫和,「從一個叛黨餘孽口中得知的你的消息,儘管覺得可能性甚微,但還是任何一點綫索都不敢錯過。沒想到真的是你。」
時渺渺彎了彎眼眸,頓了兩秒,試探地問道:「你說的叛黨餘孽是發福蝶嗎?那她現在在哪兒呢?」
「發……什麽?」時溯斜飛的眉費解地蹙起。
坐在出租車副駕駛位的景衍輕咳了一聲,透過車內後視鏡替自家崽注解道:「花蝴蝶。」
時溯:「……」
他右手掌心一翻,藍色的光圈裡漸漸凝聚出一隻巴掌大的陰陽蝶,兩片羽翼生得不對稱,一半顔色鮮艶明黃綴著橘斑,一半藍墨色翅脉明晰,視覺上似乎寬大了半厘米。右翅完全破碎了,似乎傷得不輕。
時渺渺明亮的鹿眸微微睜大,「啊,發福蝶你沒事吧?」
陰陽蝶沒有任何反應,一動也不動。
「哥哥,發福蝶是我的朋友,我覺得她不像是壞人。」時渺渺扒著時溯的手臂晃了晃,軟糯糯地撒嬌,「你放了她吧。」
時溯眸色微動,叛黨餘孽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參與叛亂,又那麽巧來了趟人界就跟她妹妹成了朋友,這說辭似乎難以取信於人啊。
「哥哥不知道她是渺渺的朋友。」時溯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腦袋,眉眼柔軟,「既然這樣,那我就放了她。」
「真的嗎?」時渺渺漆黑的眼瞳晶亮如星子。
時溯薄唇掀了掀,「嗯,都聽渺渺的。」
「哥哥最好了!」時渺渺抱著時溯的脖子吧唧親了一口他的臉頰。
坐在前排的景衍:「……」
僵硬地梗著脖子,他沒什麽事,就是突然想表演原地爆炸。
頓了頓,他驟然反應過來,這是在出租車上!
景衍猛地轉眸看向一旁的司機,却見腆著啤酒肚的中年大叔悠哉悠哉地哼著小調,還抽空騰出一隻手摸了摸髮際綫後移到腦殼頂的腦袋,看起來全然沒發現什麽异樣,樂呵地握著方向盤。
出租車行至前面彎道,時溯降下車窗,隨手將掌心的陰陽蝶扔出窗外,動作毫無憐憫。
時渺渺呀了一聲,探著腦袋往後面看,眸露焦急:「哥哥,她不是受傷了麽,不會有事吧?」
「不會。」時溯溫聲道,沒那麽容易死。
小姑娘心思單純,他若是傷害她以爲的「朋友」,一定會跟他鬧脾氣,因爲一隻卑賤的蝶妖很不至於,放便放了。不過如果讓他追查出來確切證據,他必定將她挫骨揚灰!
一隻蝶翅碎裂的陰陽蝶挂在路邊花壇的紫薇樹枝杈上,倏然,樹枝啪地一聲斷裂,一身白色籃球衣的顔清渾身是血地躺在人行道內側。
她五臟六腑都移位了,右臂基本廢了,緩了半個時辰才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
靠近別墅區,這個時間人行道沒什麽人,她拖著殘破的身子咬牙往前走。
顔清告訴時溯小白狼的行踪,本來只是緩兵之計。
那個小姑娘連破開結界的法力都沒有,却說要回妖界,是回,而不是想去。這足以說明,她本不是在人界修煉的妖,她一定是因爲什麽緣由從妖界流落到人界。
狼族一生只有一位伴侶,彼此極其忠誠,對子嗣尤爲看重。
她拿小白狼當幌子,誑時溯帶她進入人界,到時候即便他發現小白狼不是他妹妹,也一定會順手將狼族的血脉帶回去。
如果他因此打消對她的懷疑放了她最好,若是不放,她在人界伺機逃脫的幾率更大。
可萬萬沒想到,小白狼竟然就是時溯的妹妹!
狼族生性凶猛殘狠,叛亂平定後,因爲這位失踪的小公主,參與叛亂的妖被殘殺泄憤不計其數,她族人被屠戮近乎半數,陰陽蝶一脉幾乎絕後。那時候她就在想,活該永遠都找不到,最好是像她族人那樣被折磨慘死了。
顔清舔了舔牙,她想起雁峰山上通體雪白的小狼崽興奮的笑眼,想起矮她半頭的小姑娘清澈如一汪湖水的眼眸,緩慢地閉了閉眼。
「哥哥,發福蝶是我的朋友,我覺得她不像是壞人。」
「你放了她嘛。」
「哥哥,她不是受傷了麽,不會有事吧?」
……
顔清磨了磨齒槽,艱難地吞咽著喉間的血。
像過街老鼠一樣,狼狽地躲藏了兩百年,爲什麽連復仇都不能快意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