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不記得啦

　　湯友茹的情況在一天天好轉。

　　她一開始嘴裡只能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吐詞。

　　過兩天，就能單個單個往外蹦詞語。

　　等她能把詞語連貫成簡單的句子，已經過了半個月。

　　這時候，湯宏恩終於找到了機會來HK。

　　不來不行的，湯友茹的情況好轉，夏曉蘭已經和尤麗商量好要送湯友茹去美國進行後續治療，會從HK直接轉去美國，湯宏恩現在不過來，就要很久後才能見到妹妹。

　　兄妹倆，甚至還沒有一場真正的相認！

　　湯宏恩是最後來的，早在他來HK之前，季江源都看望過湯友茹好幾次。

　　得知湯宏恩要來，湯友茹提出一個要求，她希望自己能被收拾的體面一些，她不想躺在床上見湯宏恩。

　　於是她被搬到了病房的單人沙發上，在沙發空隙處塞了靠枕，手也被擺放到了兩腿上，不知內情的人一看，只會覺得這坐姿太規矩，而非第一時間就發現湯友茹高位截癱的事實。

　　當然，這樣的偽裝根本瞞不過湯宏恩。

　　但就像夏曉蘭說的，一個人要活著，總想要給自己保留幾分尊嚴。

　　這掩耳盜鈴，就是湯友茹為自己保留尊嚴的方式！

　　她能表達自己的想法，夏曉蘭和尤麗當然要尊重她。

　　湯宏恩到的時候，已經快中午。

　　太陽照進這間高級病房，房間裡沒有難聞的消毒水味道，反有淡淡的馨香，湯友茹被收拾的整潔乾淨，就那樣面朝著門口方向坐著，看著湯宏恩走進來。

　　她應該在努力和記憶對照。

　　可惜幼時的記憶實在太久遠，隨時時間推移，也越來越模糊。

　　她想不起二哥從前的樣子了。

　　這真的是她二哥嗎？

　　會不會是認錯人了。

　　可若不是她二哥，進來的這個男人，又怎會一臉激動。

　　「小茹！」

　　湯宏恩有點手腳無措之感。

　　湯友茹莫名就紅了眼睛。

　　「……你坐。」

　　湯宏恩於是就坐在她對面，兄妹倆面對面坐著，湯宏恩有很多話想說，卻又發不出聲音！

　　要說什麼呢？

　　小茹這些年的遭遇，他基本上都調查清楚了。

　　現在提起往事，不過是揭開小茹的傷痛。

　　他要問妹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那真是不用問，過得非常不好啊。

　　半晌後，他只能小心翼翼的道歉：

　　「小茹，二哥把你弄丟了，二哥沒找到你，二哥對不起你……」

　　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湯友茹剛才的懷疑煙消雲散。

　　她和女兒過得很落魄，她又一身病痛，如果不是她二哥，誰會主動來惹上這樣的包袱？

　　多年的憤憤和委屈，好像也有個宣洩口。

　　兄妹倆從陌生疏離，到抱頭痛哭，哭過一場，那種陌生疏離感少了許多。

　　湯宏恩不著急。

　　在小妹的人生裡，他缺席了29年。

　　既然兄妹倆能相認，小妹又奇跡般蘇醒，以後會有很長的時間去彌補缺失的兄妹之情。

　　「小茹，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傷害過你的人，我也不會放過。」

　　湯憲重早死。

　　史素容被判刑。

　　這對夫妻不僅出賣親兄弟，還賣掉親生妹子，湯宏恩還覺得給這倆人的報應太輕了！

　　他問湯友茹能找回京城，為什麼不到派出所報案。

　　湯友茹說小時候的事她已經忘了。

　　「我只記得要去天安門廣場，為什麼要去，我不知道。那些事都過去了，既然壞人已經被抓，也沒什麼好追究的了……二哥，我放得下，你也要放得下，不要再自責內疚。」

　　被拐賣的經歷她當然也不願意回想。

　　包括那個大山裡的「丈夫」，都不是什麼美好的記憶。

　　但她這一生中，還是有寶貴的東西，比如她的女兒。

　　她被家人賣掉了。

　　但任何時候，她都不會丟掉自己的女兒，不會讓女兒落入和她一樣的境地，所以她永遠把女兒帶在身邊，從滇省一路北上，最終在京城安家。

　　她也不是什麼有大本事的人，可她已經是盡力想給女兒一份安定生活。

　　湯宏恩不知道小妹會如此豁達，或說是「懂事」？

　　這種懂事，都是被生活磨礪出來的。

　　湯宏恩情願小妹發脾氣，都不想看見她如此「懂事大度」！

　　還叫他放下。

　　想到小妹吃過的苦，他怎能輕易放下？

　　「你去美國好好治病，我等你回家，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湯宏恩摸了摸她的頭。

　　他知道湯友茹用這樣的姿勢和他見面很辛苦，湯宏恩也需要時間整理心緒，所以暫時退出病房。

　　湯友茹看著他關上門，才低頭落淚。

　　她都記得呢。

　　她記得自己的名字。

　　也記得自己有一個二哥。

　　還記得她哥嫂要帶她去天安門看慶典，然後就把她賣給了一個男人。

　　大嫂甚至都沒有掩飾，就當著她的面結算了賣掉她的錢，然後告訴她：

　　「你二哥要上學，家裡沒錢，所以把賣了你換學費！」

　　「你娘當然知道。」

　　「你二哥也知道，所以他們沒來，怕你哭，怕你捨不得跟人走。」

　　「丫頭片子，有人買你就不錯了，要是饑荒年，你這也的也就能換一袋谷糠……」

　　平時對她笑眯眯的大嫂，惡狠狠的說著這些話。

　　她被男人抱走，大哥就站在大嫂旁邊看著，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湯友茹記得剛被賣掉的時候，她還想著家裡人會來接她。

　　她不聽話，她哭鬧，她還想逃跑。

　　但等待她的，是被餓肚子，被毒打的懲罰。

　　不聽話的小孩子，打一頓就老實了，不給吃飽，就沒氣力逃跑。

　　慢慢的，她就不敢說自己還記得家人。

　　裝傻的時間一長，她是真的快忘了。

　　包括姓氏，還記得自己姓什麼，都是要被打的。她被哥嫂賣掉，也不願意姓「湯」了，所以逃出大山後，也把人販子給她取的名字丟掉，改名叫尤茹。

　　尤茹，湯友茹。

　　家人賣掉了她，她內心卻還是渴望找回家。

　　她不是只值一袋谷糠的丫頭片子呀。

　　不過這些話，何必說出來讓二哥更難受呢。

　　還是說不記得更好。

　　湯友茹把拼命把眼淚逼了回去。

　　「……能見到你真好。」

　　她含糊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