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Deer 16
孟濡回到觀衆席。
陸星衍那句似呢喃又似命令的低沉沉的「看著我」。
在孟濡聽來,好像幷不是指這次表演這麽簡單。
他想讓她看著他什麽呢?
當時表演完話劇的學生們都從舞臺下來了,路過他們身邊,不免好奇地投以實現。
光綫陰晦的後臺,一個高個子男生頽懶又任性地枕著一個漂亮女人的肩膀,他們的身高差略大,男生微弓著瘦薄有力的背脊,被女人的側臉擋著看不見五官,但後背背著的小提琴琴盒已足以讓人知道他是誰。
女人側臉柔和,是毫無瑕疵的長相。
最絕的還是那對眼睫毛,長而翹,仿佛陰影裡一排密密的落羽杉。
長睫毛微微掀起看身側的男生時,那雙又黑又大的瞳仁藏著迷茫和專注。
大家都覺得這名女人有一丟丟面熟。
但,到底是誰???
他們想不起來了。
阮菁看到孟濡回來,別有深意的目光明顯在說「唷,看完你家小狼狗回來了」。
孟濡不想搭理她,坐在位上拿出手機,把陸星衍不久前發給她的微信又看了一遍。
當時孟濡正在路上和阮菁聊天,阮菁的話越來越出格,孟濡一心想著阻撓她,沒有留意手機的動靜。
少年發了三條消息。
是在她快趕到南大的時候。
陸星衍:【我的節目推遲了十分鐘。】
陸星衍:【你到哪了?】
陸星衍:【可以多給你十分鐘時間,不用著急。】
孟濡可以想像少年百無聊賴地站在後臺,明明有些在意又假裝不在乎的模樣,不禁彎唇淺笑。
身旁的女生忽然變得熱情高漲,一個一個打開了手機攝像頭,還有把手機照明燈打開的,一束束奪目的光從小禮堂座位席投出,周圍霎時變得明亮,像漲潮的海水,鋪天蓋地席捲了剛剛把手機收起來的孟濡。
臺上主持人報幕念到「小提琴曲,《天鵝》,計科2班陸星衍」時,台下掌聲響動。
阮菁不無感慨地搖頭稱嘆,凑近孟濡耳邊說:「我以前表演芭蕾舞時都沒有這麽熱烈的觀衆,長得好看就是開挂。」
孟濡剝了一顆椰子糖含入嘴裡,看著舞臺說:「那是因爲你芭蕾舞也跳得不怎麽好吧。」
「……」
阮菁:「行,你够狠。」
護短的女人太可怕了。
阮菁自覺地攤開右手,掌心朝上向孟濡索要道:「還有糖嗎?給我也來一顆。」
孟濡從包包裡又抓出四五顆椰子糖放在阮菁手心,扶住她的手臂往旁邊推了推,示意她別影響她看表演。
阮菁撕開一顆糖吃,却忽然想起什麽似地又問孟濡:「你以前不是杜絕一切甜食麽?怎麽這次回來包裡總放著糖,不怕發胖了?」
孟濡眼睫毛輕微地顫動了下,然後面色如常地小聲「唔」一聲,平靜說:「反正我很瘦,吃不胖的。」
阮菁:「……」
她就不該多嘴。
同時,臺上的主持人退場,陸星衍的節目開始了。
手持小提琴的少年從一側登臺,邁開長腿走到話筒之後。
他今天穿著嶄新的白襯衣,黑褲子,袖子袖扣扣緊。大約是拉小提琴的緣故,通身沒有其他多餘的裝飾。只是領口扣子依然不太規矩地敞開兩顆,對上少年那雙眼懶洋洋的雙眸,能够看到他傲慢入骨的散漫與不馴。
陸星衍站在臺上沒有立刻開始演奏,而是掀起黑眸,往觀衆席看了一眼。
他一邊扶了扶麥克風,一邊彎起唇角低低散散一笑。
陸星衍在學校本就是不愛與人打交道的類型,很少有人能看到他除了漫不經心之外的表情。
此刻他一笑,前排幾個離得稍近的女生發出小聲尖叫。
少年將小提琴放在左面鎖骨,下巴輕輕貼著腮托。
他微歪著頭看向觀衆席某一處,在演奏之前,突然開口說道:「這首曲子的名字叫《天鵝》,沒有什麽別的意思。」
「只是。」
他眼尾一挑,稍微俯身,尾音繾綣又動聽,含著電流般的喑啞——
「——想送給我心裡唯一的那個天鵝。」
《天鵝》的旋律幾乎沒有裝飾。
沉靜優美的曲子開始,便讓人聯想到粼粼湖面上一只高貴的天鵝緩緩展翅,俯瞰倒影中的自己。
曲子溫柔,舒緩深沉。
陸星衍剛拉下第一小節,台下的聲音都寂靜了。
所有人屏息聆聽,生怕破壞了這樣深情優美的樂曲。
陸星衍站在敞亮的舞臺,微闔著眼,熟練地演奏已經練習過多遍的曲子。
他讓孟濡想起第一次聽他拉小提琴的時候,少年也是這樣,自我,孤獨,沉默。
他不太會表達自己的情感,音樂能替他說出未完的話。第一次是在姥姥生日宴上拉的那首《e大調第三組曲》,那是家庭聚會時最適合的曲子。
現在,小提琴聲憂鬱又一往情深。
一閉上眼,便是那隻天鵝在湖水中游弋。
天鵝不是徜徉在湖水中,而是他的心上。
這首曲子有多美?
孟濡曾經在許多國家劇院演出的芭蕾舞劇《天鵝之死》,就是由這首曲子改編。
短短三分多鐘的樂曲結束,依然有人沉迷在這唯美的氛圍中。
坐在孟濡旁邊的女生沒有回神,眼泪順著臉頰啪嗒啪嗒留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止是她,周圍幾個女生也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問:
「嗚嗚嗚,陸星衍說他心裡的天鵝到底是誰啊……」
「也太幸福了吧,如果有人願意給我這麽拉一首小提琴,我願意胖二十斤。」
「陸星衍如果追不到他心裡的天鵝,能不能考慮來追我?或者我倒貼也行。」
「……我只想說,他小提琴拉的真他媽好啊!」
……
孟濡和阮菁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笑意。
孟濡是爲陸星衍高興,阮菁是「這群小女孩真青春年輕真好」。
接下來只剩兩個節目,一個是詩朗誦,一個是游戲互動。
阮菁沒什麽興趣,打算先回去。孟濡想了想,也和她一起走。
臺上詩朗誦表演剛剛開始,孟濡和阮菁起身,一同離開座位席。
剛出小禮堂,阮菁把包包遞給孟濡,說:「哪有洗手間,我要去一下。」
孟濡伸手指了棟最近的實驗樓,阮菁朝那邊而去。
孟濡站在小禮堂對面,背倚著一棵銀樺樹,拿出手機玩。
她閒著無聊刷了一下朋友圈,就見阮菁除了今天下午拍的那些糕點之外,還發了一條剛才陸星衍拉小提琴的小視頻。
配字:別人家的神仙弟弟[作揖]
孟濡點開,微信小視頻只有六秒。
因爲她們坐的位置不太好,視頻中陸星衍只能看見一小張側臉,好在音樂足够清晰。
現場靜謐,音樂優美嫻靜。
孟濡恍惚間又回到剛才坐在禮堂內聽陸星衍演奏小提琴的時刻。
說實話,挺驚艶的。孟濡以爲陸星衍這麽多年不拉小提琴,水平會退步,沒想到却和以前一樣好。
這小孩平時一定偷偷練習了吧?
孟濡將那段小視頻保存在手機內,抬頭想看看阮菁回來沒有。
只是她沒看到阮菁,餘光裡却看到幾名女生推推搡搡、說說鬧鬧走出小禮堂。
走在最前面的女生不住問:「你們說,我真的要去問他嗎?萬一他指的是別人呢……」
「除了你還有誰啊?天鵝,你之前跳的四小天鵝不是很有名氣嗎?而且大一剛開學有個女生向他表白,他說隻喜歡跳舞好的女生,那時候大家就都猜是你了。他也沒有反對過。」最左側的女生說。
「對啊對啊。」走在右側的女生附和,憧憬道:「而且他剛才往我們這邊看了很多次呢。」
「那……」最前面的女生雖也是這麽認爲的,只是有些忸怩說:「爲什麽我要去向他表白,他喜歡我,不能主動對我表白嗎。」
「拜托,玥玥,他剛才在小禮堂說的那些話,跟當衆表白有什麽區別啊?」
「對啊,鄒霜說的沒錯。千萬不要錯過這個機會啊,玥玥!」
……
伴隨著最後這幾句話,孟濡也看清了這幾個女孩的面容。
黃冬玥,鄒霜,還有右側那個她叫不出名字,但都是她的學生。
女生們也看到了她,先是有些驚訝,緊接著上前熱鬧地跟她打招呼。
鄒霜最喜歡孟濡,主動問道:「孟老師,你不是說不來看元旦晚會嗎?怎麽也來啦?」
孟濡輕笑,避重就輕答道:「我和朋友一起來的。」
鄒霜哦一聲,也不好意思多問。幾個女生小聲說了幾句什麽,又開始推黃冬玥。
孟濡看著黃冬玥微紅的側臉,再聯想到她們得知陸星衍要演奏小提琴那天時她的活躍。
雖心如明鏡,還是故意問:「你們要去做什麽?」
黃冬玥不好意思。鄒霜想著她們剛才的對話孟濡肯定聽到了,再看黃冬玥也沒有反對的意思,才神秘說:「孟老師,黃冬玥要去向剛才拉提琴的男生表白……」
她問孟濡:「您覺得那個男生剛才拉的《天鵝》好聽嗎?」
孟濡誇贊起陸星衍來向來不遺餘力,實話實說:「非常好聽。」
鄒霜:「他是特地拉給黃冬玥聽的呢!」
孟濡配合,「哇。」
黃冬玥雖瞪了鄒霜一眼,但却沒有否認這句話。
「那您覺得黃冬玥要主動去表白嗎?」鄒霜替好朋友問道。
孟濡歪著腦袋仔細想了下,說:「主動又不是什麽丟臉的事。」
她朝黃冬玥一笑,鼓勵說:「不試一下怎麽知道結果呢?」
「對啊,我也是這麽認爲的。」
「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鄒霜和另一個女生紛紛贊同。
正好那邊小禮堂的側門,背著琴盒的少年緩慢走出,沒有注意到這邊。鄒霜順勢推了黃冬玥一把。
黃冬玥往前走了兩步,不知是不是受到孟濡那兩句話的影響,先踟蹰了一下,然後慢慢走到陸星衍跟前停下。
少年被擋住去路,先掀眸看了她一眼,毫無反應,繞過她身側繼續走。
黃冬玥出聲叫住他:「陸星衍……」
陸星衍脚步停下。黃冬玥抿了抿唇,心裡雖然羞赧,還是鼓起勇氣低聲說:「你剛才這麽說我,我心裡其實很高興。」
陸星衍:「?」
陸星衍看著她的眼裡多了絲莫名其妙。
黃冬玥又補充:「上次我邀請你去覃大看表演,你沒有去,我還以爲你不喜歡我呢。」
陸星衍表情不太耐煩,「所以呢?」
這個女生到底想說什麽?
「所以……」黃冬玥抬起頭,仰望著陸星衍問:「你……剛才在舞臺上那句話,是說給我聽的吧?你心中唯一的白天鵝,是我嗎?其實,我也喜歡你……」
……
……
女生說完,唯有寂靜。
一陣寒風從兩人身後卷過,襯得那落葉婆娑聲更加凄楚。
陸星衍緩慢站直身體,眉宇之間透出煩躁,說出口的話也有些不留情面:「沒睡醒?」
他凝視黃冬玥,微微斂低眼瞼,是最熟悉的目中無人的欠揍表情,「我,說給你聽?誰給你的勇氣這麽問?」
黃冬玥的臉頰更加緋紅,這次却是因爲耻辱,「不是嗎……」
陸星衍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不是。」
「可是……」
她目光下意識很快看了陸星衍斜後方一眼,不太相信問:「那你是說給誰聽的?」
陸星衍察覺,側身向後看去。
就見十幾步外的銀樺樹下,孟濡和兩個女生一起站在他身後。也許是他剛才沒往那邊看,竟然一直沒發現他們之間隔得幷不遠。那兩個女生是黃冬玥的朋友,現在這個場景看來,更像是她們攛掇著黃冬玥來表白。
陸星衍黑眸深了深。
黃冬玥還想說什麽,陸星衍看著那邊,薄唇動了動,用口型對孟濡說兩個字:
「過來。」
孟濡:「……」
孟濡本意是不想過去。
先不說黃冬玥是不是陸星衍心裡的那個女孩,現在有人向他表白,她過去像什麽話呢?
而且他長大了,到了談戀愛的年紀,不管他追誰喜歡誰,她都不會阻攔的。
但是孟濡看那邊的情况似乎又不大對勁,想了想,還是走過去。
孟濡停在近前。
陸星衍盯著她,半晌直接開口,「是你讓她來表白的麽?」
孟濡看到眼眶微微發紅的黃冬玥,大約明白了怎麽回事。她猶豫自己剛才那番話算不算慫恿,少年微微俯身,與孟濡靠得很近,他與她鼻尖對著鼻尖,唇綫扯直。
「濡濡。」
少年叫她,抬手將她鬢邊垂落的軟發挽到耳朵後,語氣忍耐又控制不住的慍怒問——
「你真的也看不出來,我那首曲子是拉給誰聽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