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山兵氣18
遠山日暮,霞光在營間鋪上一層淺金,於閒止還要巡軍布防,我無事可做,跟著繡姑收拾了藥材,又去山中清泉沐浴,幾番折騰,等回到寢帳,已是中夜時分了。
於閒止比我先一步回來,帳裡點著燈,他渾身只著單衣,正坐在書案前看卷宗,聽到動靜,抬眸看我一眼,淡淡道:“過來。”
我不知他意欲為何,心中猶豫又戒備,躊躇一會兒,想起白日里對他的承諾,不敢將戒備表露出來,只得回身仔仔細細地將帳簾掩好,步去他身邊,提著心問:“做什麼?”
於閒止看了看嚴絲合縫的帳簾,一時似笑非笑,回了句:“你說做什麼?”
又自案頭取了筆,遞給我:“給朱煥寫一封信。 ”
我怔然不解。
他道:“你千方百計地想讓我放了衛旻,不正是希望他給朱煥報平安,既如此,你寫一封親筆信,讓衛旻帶給朱煥,也好叫你這位二哥放心。”
我接過筆,在書案上抹平一張白箋,略去遼東與燕的合盟不提,寥寥寫了幾句一切安好切勿掛念,然後將白箋推到於閒止面前,令他過目。
他竟沒細看,拿過我手裡的筆,默不作聲地在我的名字旁邊提上他的名,大約是為了讓二哥相信我的確在他軍中,然後取了信封給我,說:“把信收好,明早自己拿給衛旻。”
他這麼坦然,倒顯得我方才一番謹慎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帳外報時辰的守兵敲了幾聲梆子,戌時了,於閒止站起身,倒了盞熱茶放在我手邊,自去收拾書案。
我看到熱茶,忽然憶起一樁事來,不由“啊”一聲問:“晚間這一道藥,你可曾吃過了?”
於閒止道:“不曾。”
我有些自責:“是我在繡姑那裡耽擱久了,反而誤了你吃藥的時辰。”
他正將捲宗收去身後的木架,聽了我的話,沉默一會兒,淡淡地道:“你今早起不來身,誤了我第一回藥;午間那碗藥送來已是未時,生生擱涼了,是誤了第二回;眼下這第三回,難為你竟想起來了。”
我怔了怔,忍不住道:“午間那一回,分明是你自己忘了,藥就擱在你手邊,那些將軍又在帳子裡議俘虜的事,我縱是看見,亦不好出聲提醒,你卻要賴我,我——”
話未說完,別過臉卻對上他浮著笑意的雙眸。
我愣了一下,他也愣了一下。
夜很深,燈色寂寥而溫柔,我與他已許久許久沒有這麼說過話了。
我咂不出心中滋味,一時間覺得光陰交錯,紛亂得很,捧過他為我倒的熱茶,垂眸道:“我去歇著了。”
說著繞去竹屏後,將水擱在高幾,拉過薄衾,靠著臥榻最裡側躺下。
不一會兒,竹屏外的燭燈熄了,帳中昏黑一片,於閒止脫了靴,坐來榻上,卻沒有立時躺下。
他整個人很沉默,不知在想什麼,側顏浸在月色裡,如霜似玉,好看得叫人的心都靜下來。
我自知是自己有諾在先卻沒有做好,低聲道:“我日後會記得你服藥的時辰,不再耽擱了。”
“不必。”他聽了這話,淡淡笑了一下,“你慣來不會照顧人。”
笑容很快斂起,他又道:“這些瑣事,餘生我可以自己記得。”
他的語氣很平淡,我心下卻顫然,彷彿有人拿著木臼,要將這山間的風與月一下一下舂進我心裡。
我竭力不去細想他言語裡的“餘生”二字是何意。
天下戰亂不平,我屈人之下,身在敵營,他是入侵我家國的亂臣賊子,我便是有諾於他,亦不能有不該有的奢求。
於閒止倚枕躺下,輕喚了聲:“阿碧。”
我只假作睡去,過得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權且算作不欺不瞞。
他卻仍在等,聽我應答,忽然轉過身,將我攬入懷中。
清冽的,寥落而溫暖的氣息襲來,將我裹住。
“我知道你有心結。”他道,“你可以慢慢來。我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