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來思01
從雁山往北走,一行月餘。遠南軍一改往日急行軍的風範,天明啟行,天暮就紮營,走得不快,待到七月流火,幾場秋雨澆下,才堪堪越過岑嶺。
越過岑嶺就入了平西地界,於閒止命大軍休整了幾日,隨後沿道布防,行至一座叫大嵐的小鎮。
鎮上的守將在門樓上看到遠南兵馬,當即就逃了。
以至於遠南軍攻占大嵐鎮,沒有遇到一絲一毫的抵抗。
鎮子是荒蕪的,這裡離明月關不過兩百里,常年受戰火攪擾,能走的百姓都走了,留下的多是老弱婦孺,日子本就朝不保夕,便也不懼鐵騎。
於閒止進駐大嵐鎮後,嚴令將士們不許傷害百姓,隨後一住就是半月,成日除了練兵議政,並無其他瑣事。
我曾問過他為何要駐紮在鎮上,他倒也不瞞我,說:“再過一陣子有場硬仗要打,我們區區萬餘人,只怕力不能敵,留在這裡,先與北伐軍匯合是為上策,此前慢行軍,也是為養精蓄銳。”
我納罕,眼下平西李有洛正帶著大軍與燕、遼東廝殺得死去活來,於閒止麾下萬餘人乃遠南精銳,平西境內,還有哪支軍衛是他打不過的?
心中既生了這個疑慮,免不了要著人打聽,所幸十六自跟了那位虞姓將軍,很得重用,到了大嵐鎮後,他得空來見我,於閒止亦不攔阻。
“昨日一早接到消息,說是李有洛在沈三少手下狠狠吃了一回敗仗,十萬人打三萬人,居然輸得難看,死了近兩萬將士,若不是李有洛兩個副將哭著求他退兵,只怕還要犧牲更多!但退兵也只是暫退,聽說不日就要再打。”
這日午過,十六趁著無事,溜來小院與我禀報。
繡姑道:“照你這麼說,這位沈三少的本事也忒不得了了。”
“可不是,六月戰事一起,平西突襲了遼東駐軍,遼東不設防,原是慘敗,後來沈三少聽說了這事,僅帶了三千人過去,就守住峽口擊退了平西先鋒軍。此後雖說燕與平西開了戰,暫且牽制住了平西大軍,但北漠一帶到底是平西的地盤,李有洛手下的精兵尚有十萬餘,沈三少就帶著這麼幾萬人跟他打,廝殺近三個月,日日都有戰事,到了現在,竟是平西先露敗相。都說遼東沈三少用兵如神,乃中州大地第一將軍,我從前不信,現下倒是徹底拜服。聽報信的人說,沈三少在沙場上提著劍的樣子宛如修羅,一人能斬百人呢!”
我卻訝然。
印像中的沈羽清雋風流,舉手投足都是文人做派,實難想像他殺敵破虜,浴血而戰的樣子。
繡姑道:“我隨君行醫八年,從前若逢戰事,雙方都是且戰且休,而今平西,燕,與遼東這一場戰倒是打得怪,近三個月了,日日打,夜夜打,跟車輪戰似的,簡直要把十年的力氣都賠進去,也不知道圖什麼。”
“這不一樣。”我道,“燕與遼東結盟,卻瞞著平西,這在邦交上是大忌,眼下叫平西發現,自然要討個說法。今年六月,平西之所以突襲遼東駐軍,其實是為了試探燕的態度,看看燕會不會出兵幫遼東。
“若幫了,則說明燕是打定主意要站遼東的邊,平西地處燕與遼東之間,自然自危;若不幫,平西與隨僵持,數十萬大軍停滯不前,從遼東打開破口,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十六道:“後來燕出兵了,平西覺得受了燕與遼東的矇騙,因此才和他們不死不休?”
“大致是這樣。”我點頭,“他們三方的關係太微妙。燕既站定了遼東,就要與平西廝殺下去,因為他希望取得遼東的信任,遼東同理。至於平西,大概是覺得開弓沒有回頭箭吧。”
“照公主這麼說,平西落得今日局面,反像是他們自找的,他們若不向遼東開戰,三方豈不是相安無事?眼下平西不肯罷休,三邊這麼廝殺下去,若不分出個死活,豈不是沒結果了?”
我道:“平西地廣兵多,便是遼東與燕得勢,也未必能一口吞下這麼大一塊肉。至於平西為什麼要不死不休,大約是李有洛覺得隨兵還在月涼山,明月關外還有遠南軍虎視眈眈,他若不儘早擊退遼東或燕,遲早都是被傾軋的下場。”
我說到這裡,搖了搖頭:“但這些都是我的揣測,實情如何尚未可知。其實我也覺得李有洛向遼東開戰十分莽撞,他們三邊打,遠南與隨卻坐山觀虎鬥,即使贏了,也是三敗俱傷,徒為他人作嫁衣。退一步說,即便平西得知遼東與燕結盟,心有不忿,當下突襲過遼東駐軍便罷了,殺幾個遼東兵便罷了,為何要不依不饒?戰事伊始,一直是平 佔上風,燕與遼東反而像是不想打,李有洛一時看不清局勢,難道三個月下來都看不清局勢嗎?他若能及時鳴金收兵,何至於落得今日敗相盡顯的局面。”
“李有洛這個人從來剛愎自用,連沈羽之父沈葭都不放在眼裡,嘗說故遼東王的兵法'不過爾爾',又如何看得起沈羽?”
這時,院門口傳來一個聲音,我回頭一看,於閒止不知何時回來了,端然立在門前的老榆下,像是已聽我們說了一陣的樣子。
他又道:“且他爭強鬥狠亦是出了名,只要出兵必不退兵,眼下才和遼東與燕打了不足三月,豈會輕易言敗?”
於閒止這麼一提,我倒是想起一樁事。
去年蕭勇與七萬隨兵陷在北漠,二哥帶著援軍去救,當時李有洛手下有人諫言,說不必與朱煥正面對敵,只需利用山勢與之周旋,將重兵留在北漠,等困死了蕭勇,再對付朱煥不遲。但李有洛拒不納諫,非要帶著十萬兵去跟我二哥硬碰硬,結果二哥雖賠了三萬將士,總算在月涼山撕出破口,救下了蕭勇。
我站起身,問於閒止:“你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他沒應聲,步來院中,就著我身旁石桌上的茶壺自斟一盞茶,目光掃向十六。
十六的耳朵一向好使,方才與我說得認真,竟沒聽到於閒止已回來的動靜,似是心虛,拜道:“世、世子大人。”
於閒止“嗯”了一聲,道:“回吧。”
十六應是,與繡姑一起退出院外了。
於閒止端著茶盞默立一會兒,這才說:“今夜要整兵,我回來歇半刻。”
我不由看了眼天色,雲霾沉沉,涼風漸盛,是要落雨的樣子。
“連夜整兵?”我問。
“嗯,有戰事。”
於閒止說著,步入屋內,在小榻上坐下。
這裡原是大嵐鎮守將的宅子,被遠南軍徵用,正堂用來議事,小院撥給了我住,初來時院中還有幾枝山茶,這幾日入了九月,花已謝了。
我想起於閒止此前提過有一場硬仗要打,隨他進了屋,問:“不是說要先與北伐大軍匯合嗎?大軍尚需三五日才到,為何不等他們?”
“來不及了。”於閒止脫了靴,合衣躺在榻上,似是疲累,伸手揉了揉眉心,“只能賭一次。”
我愣了愣,不明他說的“賭一次”是何意,一時竟有些心憂他的安危。
但遠南軍於我而言畢竟是敵軍,他們的動向,我亦不好多問,半晌,只得道:“那我這便去收行囊。”
“阿碧。”於閒止喚道,聲音淡淡的,“這一次,你不要跟著我。”
他別過臉來,又笑了一下:“你就在這裡等我,我不日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