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二
盛京的東大街上新開了一間茶樓。
昨日小三登為我奉茶時說:“那茶樓的生意原本不好,月初新請了一個說書先生,不知怎麼,竟日日人滿為患。”
一旁的繡姑好奇道:“整個大楚任誰不知皇后娘娘愛聽人說書?這些年京里新開的說書館子沒有上千也有幾百,這家茶樓請的說書先生有何稀奇之處,竟能日日生意紅火?”
小三登笑道: “有何稀奇之處,咱們跟著娘娘去聽聽不就知道了?”
舊時桓民風開化,於閒止立楚後,承襲舊朝遺風,准允百姓暢所欲言,任憑他們議些國事皇家事,一概不加追究。
前幾年兵戈剛止,盛京東西二街說書的,講的都是沙場鐵血。
一說永貞帝長垣坡斬李有洛,以一萬人對八萬人,一說沈將軍率三千騎破甕都,如天降神兵勢不可擋。
這些金戈鐵馬的故事聽多了,老百姓難免耳根子生繭,都嚷著要聽宮闈逸事,可大楚才剛立朝五年,於閒止的后宮裡又只我一人,哪來的逸事可說?
也只好撿些當年桓的舊料了。
我在新茶樓的二樓雅閣坐下,只聽那說書先生將醒木一拍。
“今日要說的,是咱們永貞陛下與皇后娘娘的三嫁姻緣——”
我一愣,險些嗆了茶水。
座下當即有人道:“怎麼是三嫁?皇后娘娘這輩子,只嫁了陛下一人。”
“就是。”另一人接話,“聽說咱們皇帝陛下與皇后娘娘是自小就結了姻緣,哪裡來的三嫁?陛下在娶皇后娘娘之前,連個妾室都不曾收過。”
“幾位客官這就有所不知了。”說書先生道,“你們且仔細想想,當年陛下還是遠南王的時候,把皇后娘娘迎到身邊,是哪一年?”
“這我知道,是七年前,癸卯年。”
“那時的陛下與皇后是何年紀?”
“這……”
說書先生一笑:“那時陛下已過而立之年。”
“諸位且想,陛下出生遠南王族,自小便封了世子,依他的年紀,怎麼可能而立之年才納妃?”
“可後來不是說,隨帝早在戊戌年就把當時還是公主的皇后娘娘賜給陛下為妃了嗎?”
“是啊,咱們的太子殿下就是戊戌年的隔年,己亥年出生的。”
“是有這個說法。”說書先生道,“可即便是戊戌年,陛下也已二十有六了啊。”
他扯長音調,悠悠一長嘆,終於勾起了坐下諸人的好奇心。
見一眾人等均屏息凝神,說書先生莞爾一笑,道:“這就要從十餘年前,陛下還是遠南王世子大人時,第一回上隨京求娶昌平公主說起了。”
“方才有位客官說得不錯,陛下與皇后娘娘,的確是自幼結緣。但他二人坎坷,以至於陛下求娶了三回,均鎩羽而歸。”
“這第一回,公主殿下才十七歲,當時她蒙冤受屈,被關入冷宮,遠南的世子大人上京求娶她,公主殿下卻被蒙在故里,兩人生生錯過。”
“這第二回,是當今隨帝登基的半年後,隨帝大赦天下,公主也從冷宮被放了出來,世子大人化了個名,藉考科舉為由,又上京跟隨帝求娶公主,兩人的親事本來已要成了,後來公主殿下得知世子大人利用自己,奪了淮安的水路要道,心灰意冷,又拒了這門親。”
“這第三回,是隔一年,世子大人與公主殿下外出遊歷回京以後,當時公主殿下已二十有一 ,年紀實在不小,世子大人再度向隨帝求娶公主,兩人好事將近,誰知賜婚的當日,聖旨上世子大人的名字卻陡然變成了征西大將軍沈羽,以至於隨帝當場震怒,拂袖離去。”
“座下該有人問了。那道賜婚旨意不是隨帝親筆提的麼?何以隨帝竟會震怒,其實這其中淵源頗深,咱們還是回到頭,從遠南的世子大人第一回上京求娶昌平公主開說……”
說書先生口齒伶俐,伴著裊裊茶香,將往事娓娓道來。
其中或有細微處或與當年有出入,但故事的本末卻八九不離十,也不知誰這樣有心,把我與於閒止的過往小心收集,記在了口口相傳的說書話本里。
“陛下與皇后娘娘結緣雖早,情根深重,但礙於身份立場,一路走來十分坎坷。一直到兵亂年間,兩人在亂世中相逢,陛下在形勢萬分艱難之際,將流落在外的皇后娘娘護於翼下,皇后娘娘也曾幾次捨命相救陛下,一回是在平西長垣坡,另一回諸位都知道,是在西里葉落谷,兩人這才情定終生,而太子殿下,也正是在這樣的亂世中出生的……”
“怪不得太子殿下小小年紀便這樣仁厚,原來也是生於憂患。”
我聽了這話,一時回憶起阿南方出生那兩年,我與他在淮安的舊事,覺得有些口渴,推了推杯盞,徑自喚:“小三登,為我添水。”
身後伸來一隻手,漫不經心地將水添了。
我垂眸一看,只見這手指節分明,修長如玉,翻折起來的袖口還繡著雲紋,不由回身望著來人,訝然道:“你怎麼來了?今日不忙政務? ”
於閒止淡笑著在我另一側坐了,道:“也是要忙的,但不必急。午過回宮沒見到你,聽宮裡的人說,你帶著小三登與繡姑來這了。”
他隔著欄杆,掃了一眼樓下的說書先生,輕描淡寫地評價:“倒是說得不錯。”
說書先生又說罷一截兒,放下折扇來喫茶,坐下有人道:“聽先生的意思,陛下與皇后娘娘早也是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的感情,且自少年時就種下了情根,怎麼十餘年前,陛下第一回上京提親時,皇后娘娘竟沒答應?那時戰事未起,兩人之間並不隔著家國與立場,昌平公主嫁與遠南世子,正當合適才對啊。”
說書先生擱下茶,莫名一笑:“這位客官算是問到點子上了。”
他將聲音壓低稍許,“其實外頭還流傳著一個說法,說是陛下少年時與皇后娘娘初見時,動心的只陛下一人罷了,皇后娘娘那時尚總角之齡,不知情為何物,只將他當作兄長。皇后娘娘第一回情動,其實是對大隨的懷化將軍。”
此言一出,坐中驚起一陣低呼。
於閒止先時還聽得和顏悅色,這會兒再看去,只見他眉宇間已是一派清冷了。
“那懷化將軍不是早已娶妻?皇后娘娘彼時堂堂嫡公主,何以會對他心動?”
“客官有所不知,其實大隨的先皇陛下,最初是將公主殿下賜給了懷化將軍為妻,方才不是說了麼?公主十七歲那年,因受了不白之冤,被關入冷宮,不知遠南的世子大人曾上京求娶過她。但另一個說法是,公主當時其實知道世子大人來了,但她性子執拗,心系慕將軍,寧肯枯守冷宮,都不願隨陛下去遠南,這才與陛下錯過,蹉跎歲月。”
坐中數人面面相覷。
於閒止漠然起身,淡聲問:“是這樣嗎?”
我見他面色不善,訕訕道:“這些芝麻綠豆的陳年舊事,你計較這些做什麼?”
他端著個茶盞,卻道:“我倒覺得這說書先生說得不錯,我第一回心動,確是少年時。不知昌平公主第一回心動,是個什麼感受。”
我與他結緣太早,數年風雨一路走來,往事相知甚深。
他這樣問,我亦無可瞞他,斟酌許久,才尋了一個自以為能讓他滿意的答案,慎重道:“大概是……雖敗猶榮吧。”
誰知於閒止聽了這話,面無表情地將手裡茶盞一放,出了茶樓。
外間暮色已起,晚霞絢爛得令人心驚,東街上的商舖正一盞一盞點起燈火。
我追了於閒止兩步,道:“你可細思過雖敗猶榮四個字的意思?”
他頓住,並不回頭,像是在等我的答案。
我道:“意思是我很慶幸,也從不曾後悔,在餘後的半生遇到了你。”
“也一直希望,以後的生生世世,都能與你一起。”
街巷人聲鼎沸,說書先生的聲音隔著這喧囂悠悠傳來。
“年少不諳世事,誰不曾有錯識心意的時候?真也好,假也好,錯也罷,對也罷,只要在後來及時回首,一切不也來得及麼?”
“有時候緣分是這樣,不能早一刻,也不能晚一刻,若你非要爭那朝夕,反而錯過了時光最好的樣子。後來陛下與皇后在亂世相依,何嘗不能算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已在燈火闌珊處呢? ”
於閒止回過頭來,唇邊是一抹淡笑,映著燈火與闌珊的暮光,他向我伸出手。
而我亦然。
日月天光為證,山川湖海為鑑。
縱有艱辛,亦不悔與你共渡這浮生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