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14
這年的夏來得格外早,二哥二嫂出征後不過兩日,淮安就烈日炎炎了。
不日,慕央也出發了,他要去小河洲以北的雁山隘口守著,及時增援或退敵。
慕央走前對我說:“煥王爺那裡戰況紛繁,我命了幾名武衛隨你回京,你若有要事,讓武衛先傳信給我,他們知道如何最快將信送到我手上。”
我卻覺得慕央多慮,眼下大敵都在小河洲以南,我這裡能遇著什麼大事?
誰知沒過幾日,劉寅就來與我說:“今早遠南來了兩名將士求見慕將軍,老臣怕他們有要事,便託了公主身邊的一名武衛,將他們送去慕將軍駐地了。”
我納罕,聯兵計劃早已擬好,二哥二嫂與於閒止也已走了數日,遠南的將士這時候來找慕央做什麼?
我問:“他們可說了所為何事?”
劉寅搖搖頭:“這倒沒有,老臣看他們像是有點難以啟齒,說不定是為私事。從前遠南王與慕將軍同在西里領過兵,彼此手下的人相互認識也沒什麼。”
我點了點頭,想著遠南如何現如今與我已沒了乾系,遂不再追問。
隔日,衛旻到了。
他當年送我過雁山,算是患難之交,我見了他心中格外感慨,問:“衛將軍這些年過得可好?”又見他一身風塵僕僕,額角還添了一處刀痕,不由道:“衛將軍征戰辛苦。”
衛旻道:“保家衛國乃末將職責所在,公主言重了。”
言罷,他又道:“末將知道公主在外流離經年,而今歸京在即,難免心切。但末將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公主可否在淮安多留些日子?”
我問:“為何?”
“是這樣,末將昨日接到急報,說桓有異動,桓軍近日忽然大肆集結大隨境內的兵馬,而桓境內,或因暴亂難平,也在集結四方兵馬,朝廷甚至還發出了募兵令。”
我一愣:“有這種事,我怎麼沒聽說?”
然而話一出口,我又反應過來。
日前武衛倒是常來與我禀報桓的消息,可我因於閒止的緣故,截了他的話頭,他後來再來與我說軍中事務,便不提桓了。
桓養兵近百萬之眾,除卻這些年戰死的,投靠義軍的,三分之一都派來了隨境內,分派在各處駐地。
也就是說,就在這幾日,桓忽然在大隨境內集結了二十萬餘兵馬?
衛旻道:“眼下正逢大隨與遠南聯兵之際,桓先是橫插一腳,派了三萬人跟隨聯兵一起去圍剿沈羽,而今忽然又有此異動,末將怕桓或有陰謀,是以想在淮安多留幾日,畢竟桓的兵馬都在西里與小河洲一帶,末將留在大隨以南,一旦狀況有變,也可及時增援。”
他說到這裡,又補一句,“末將來接公主殿下,受的是皇命,昨日末將接到桓的消息,已去信向皇上請罪。末將還給慕將軍去了一封信,請示他的意思。自然,公主若希望能及時回京,末將不敢不從。”
我當初急著回京,不過是因為不想再與於閒止糾纏下去,而今於閒止不在淮安,我一個閒人,多留幾日少留幾日又有何妨。
我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那便依衛將軍的意思,等事態明了,我們再啟程回京。”
我原以為桓如今這麼大動作,稍等上幾日,他們的目的便清晰可見了,誰知一連等了二十余天,除了得知桓集結大軍後,分派五萬人往北,餘下的,都往南面桓與隨的交界處退去了。
往交界處退去,即是要撤兵的意思?
劉寅道:“或許是桓境內的義軍太厲害,朝廷鎮壓不住,所以才讓大軍從隨撤出,回去平亂的吧。”
我雖也以為是,但又覺得這並不是事情的全貌。
既要調大軍回桓平亂,何故又分了五萬人往北?大致來說,西里往北是小河洲,再往北即是雁山,雁山與小河洲緊鄰淮安駐地,是大隨重兵集結之地,區區五萬桓兵,能掀起什麼風浪?
衛旻也覺得此事甚為蹊蹺,去信給慕央,慕央只回了四個字,再等等看。
我其實不大關心這些軍中事務,心中最為掛懷的,還是我身邊親人的安危,我的二哥、二嫂,還有慕央均在軍中,而他們的每一勝、每一敗,都牽動著大隨的國運,牽動著大皇兄與蘭嘉余下半生的宿命。
桓的異動一起,不知怎麼,我心中就有些隱隱不安。彷彿已覺察到了哪裡不對,可是凝下心神細細去想,又無跡可尋。只好任這不安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日益劇增,每等來一個消息,無論好壞,都會坐臥不寧數日。
四月落了幾場雨,天剛涼了幾日,轉眼又烈日當頭。
這一日,阿南剛跟劉寅學完了《論語》,便要拉著武衛去西市口聽人說書,還沒走到府門口,只見一名小將士匆匆行來,大喜道:“禀公主,煥王爺殿下與聶將軍在小河洲得勝!如今已在回淮安的路上了!”
“當真?”我道,又問,“那我二哥二嫂可有受傷?”
“煥王爺沒有,聶將軍像是傷勢不輕,所幸性命無尤,煥王爺是以來信說,可能會在路上耽擱些日子,讓聶將軍好好養傷。”
我愣住,我二嫂武藝超群,乃大隨第一女將軍,何況此去合圍沈羽,整合了大隨、遠南、桓三方之力,就這樣,二嫂竟還會受傷?
我問:“那沈羽呢?你們是活捉了,還是他已經……喪生了?”
小將士搖了搖頭:“都沒有,聽說是帶著遼東王小世子逃了。但煥王爺殿下已全數剿滅了遼東殘部,待收復濟州後,遼東再無復起的可能。”
這麼多人去合圍,還能讓沈羽逃了?
我問:“怎麼逃的?”
“王爺殿下的來信上沒提,只說當時戰況復雜,三言兩語說不清。”
我還待再問,只聽府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眼前的小將士先我一步反應過來,對著府門口的人拱手道:“衛將軍。”
二哥二嫂得勝,這分明是天大的好消息,可衛旻眉間一絲喜色也無,反倒有些焦急。
他步到我身前,拱手行了個禮,開口便問:“公主與小公子的行囊可已收拾好了?”
我與阿南的行囊早子決定要回京當日就收好了,而今雖然多留了月餘,不過取出了些日常用度,略作歸整便可啟程。
我點了一下頭,看衛旻一臉急色,忍不住問:“怎麼了,可是出什麼事了?”
衛旻沉了一口氣:“桓白朽死了。”
我一怔:“你說誰?桓廉親王白朽?”
他兩個月前不是還被於家二公子接到府上養傷嗎?當時於二公子為他請了名醫看診,可惜名醫還沒入城,便被桓境內的暴民殺了。可是,聽說那白朽的傷勢並不致命,憑於二公子對他悉心照顧,豈有救不回他一條命的道理?再者說,遠南於家勢大,就算從外頭請的名醫被殺,宮中的太醫被白楨攔阻,於二公子府上難道沒有大夫?既然有,為何救不了白朽?
我問:“白朽怎麼死的?”
“尚不清楚。”衛旻道,“還有一個消息,遠南境內,於四公子也整軍了。”
我愣了半晌:“遠南與桓,這是什麼意思?”
衛旻搖了搖頭:“不知道,事情發生的太突然,探子那裡的消息也沒有傳過來。但是,末將有一個猜測——遠南與桓,同時這麼大動作,可能是要整合大軍伐隨。”
“伐隨?”
“是,遠南之所以與桓結盟,除了地理上相互依憑,有共利可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白朽。桓白朽與遠南王的交情,是他們盟約的紐帶。而今白朽死了,兼之白朽生前又與白楨水火不容,兩邊的關係一定十分微妙。他們一定需要再建一個牢不可破的盟約。”
“把桓公主嫁給遠南王為妃,這是第一步;第二步,沈羽戰敗,遼東覆滅,對遠南與桓來說,只剩隨一個敵人,在這個時機一同舉兵伐隨,不可謂不明智。畢竟桓境內亂成這樣,對於桓來說,除了打下去,爭下去,竭力維繫與遠南的盟約,已沒有別的路可走。”
我道:“可是,我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哪裡不對卻說不上來,就像心中一直以來隱隱的不安一樣,似乎是沒有由頭的。
細細想來,桓的動亂,白朽的傷,白朽的死,桓的分兵,遠南的整軍,哪裡都透著一絲捉摸不透的不對勁。
衛旻點頭道:“是,末將把這事禀報給了慕將軍,慕將軍也說事有蹊蹺。但我等身為大隨的將領,凡事只能做最壞的打算。眼下遠南與桓既有大軍來犯的可能,我們就不得不防。如果傾遠南與桓的所有兵力,單是打頭陣的,就是四十萬之眾。”
“淮安這裡不日後恐會淪為沙場,再不宜久留,慕將軍已發急函回京,請皇上下令調兵,並命末將即刻護送公主殿下回京。”
衛旻語氣迫切萬分,已由不得我去細想。
我點了點頭,命繡姑與府中婢女幫我和阿南重新整好行囊,於這日午後,啟程趕往京師。
天陽燉耀,連著幾日趕路,曬得隨行一眾人等懨懨的。
我們這一行人,除了衛旻帶來的千餘將士,還有慕央給我的武衛,這些年常在劉府伺候我與阿南的婢女與小廝。
不知是不是因為得知戰況有異,行在路上,偶爾掀了車簾去看,也覺得路上過往行人神色匆匆,沿途好景都覆上黃沙漫漫。
阿南倒是自得,他頭一回趕這樣遠的路,一路上精神十足。偶爾到了驛站,略作駐足,他便從他的隨身行囊裡翻出素箋讀讀寫寫。
這些素箋是臨行的前一月,劉寅帶著他一起抄的,上頭寫了《論語》的“為政篇”與“學而篇”,劉寅還贈給他一隻碳筆,讓他將沿途見聞,所思所得,一併記在空白的素箋上。
我看著那素箋,一時想起春深時,阿南從桓昭永公主那裡得來的紅箋。
那是他第一回接到喜柬,開心極了,以至於後來那紅箋被繡姑取走,燒成飛灰,他還追問過紅箋的去向。
但他乖巧又敏銳,問過一回沒有得到答案,便知道不該問第二回。
我想起這事,不由問繡姑:“白柃怎麼樣了?如今還留在淮安麼?”
繡姑似是詫異我為何竟提起桓公主,愣了一下才道:“沒有。聽劉府的武衛說,遠南王出征後的第二日,她便由遠南王身邊的那名叫秦云畫的侍女陪著,一起離開淮安了。”
我“嗯”了聲:“她也該離開了。”
畢竟五月初的大婚,還當準備些時日。
一名武衛過來與我道:“公主,小公子,該啟程了。”
我點了一下頭,幫著阿南一起把他的素箋收好,登上馬車。
馬車剛走出一段,車後忽然傳來嘈雜之音,時而聽見有人在呼喝,驅趕。
我心中覺得奇怪,不由掀開後簾望去,可馬車之後跟著長長兩列大隨兵將,我看了一會兒,竟是不知發生了什麼。
沒過多久,一名將領從後頭打馬上來,一路行到衛旻馬前,像是禀報了什麼,衛旻神色一頓,勒令停了行隊。
我與繡姑對看一眼,一同也下了馬車。
在原地等了片刻,只見兩名侍衛押著一名女子走上前來。
這女子一身風塵僕僕,像是趕了許久的路,臉上衣上都沾上髒污,十分狼狽,可看她的樣子,竟有些眼熟。
繡姑湊在我耳前,遲疑道:“公主,像是跟在遠南王身邊那個……秦云畫。”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也認出來她了。
可之前不是說,秦云畫早在近兩月前,於閒止出征的第二日,就陪著昭永公主回桓準備大婚事宜了麼?
秦云畫的神色焦急又迫切,一見我,驀地跪地,眼淚奪眶而出。
“奴婢懇請昌平公主,救救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