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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三千》第4章
長相望03

  回宮後,我循例蹲去桃樹下萃取日月精華。沒過一會兒,外頭有人喊皇上。

  大皇兄沒讓人通傳,徑自走到我跟前。想必我這身裝束很合他的意,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抿起一笑:“小綠姑娘又出宮走動了?”

  我本名朱碧,小綠乃是我的諢名,綠之一字取於碧意。

  聽出大哥的嘲諷之意,我並不與他計較,只站起身,又是驚,又是喜地問:“什麼風竟把您給吹來了?”

  他沒搭理我,撩開衣擺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又續著方才那個話頭道:“你成日在宮外搗鼓些什麼,朕也懶得知道,倒是有樁事,需得親自知會你一聲。”他看著我,忽然笑了笑,“於閒止回信了,說是你們的親事,他應承下來了。”

  我呆了呆,湊近兩步,疑惑不解地問:“將將風有點兒大,您說什麼來著?我沒聽清。”

  大皇兄笑道:“信不信隨你。”說著,他拍拍衣擺,站起身來,從袖囊裡取出一封信擱在石桌上。

  我一路恭送他到天華宮外。是夜月朗星稀,皇兄走到東廊口,像是想起什麼,忽然回過頭來:“縱然談兵論武,於閒止跟慕央是死對頭,但這許多年,你癡纏慕央也沒個結果。須知良禽擇木而棲,松柏雖好,卻比不得紅楓四季有時。”

  我又呆了呆,攏攏襟口,抬頭張望:“嗯,今夜的風確實有點兒大,難不成明天要下雨?”

  大哥瞥我一眼,徑自走了。

  我在原處站了一會兒,待夜風吹涼了腦瓜子,才摸了摸後腦勺走回宮去。

  大哥擱在石桌上的信,正是於閒止的回信。我大致讀了一遍,隨手將它疊成褶,壓在了石凳下。

  有了討要壯陽方子的密信,隔日的丞相府一行卻並不很順利。

  大約是幾回家宴下來,老丞相吃肥了油水,數日不見,他將面色將養得紅潤有光,為人依舊十分小氣。得知我的來意,他將一雙老眼黏在密信上,隔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道:“甚好,甚好。”

  我很是困惑。他又湊過來,指著信紙上“丞相大人親啟”六個大字,讚歎道:“甚好,甚有風骨。”

  我始知他是在誇李閒字寫得好。

  依照二哥的說法,我這二十年來,除開先頭一二年牙牙學語的日子,除開後頭二三年禁閉冷宮的日子,其餘的歲月,無不是在為我的罵名建功立業。因我的道行全用在了歧途上,品字論畫這等風雅事,便與我扯不上乾系。

  老丞相熟知我的秉性,竟將李閒的字一個個拆分開來與我細品。我被折騰得心力交瘁,活生生地折去三年壽數。

  從丞相府出來,天色已晚。我揣好壯陽方子,換成普通人家的行頭,小三登便來與我說,狀元府不必去了。說是今兒清早,劉世濤又不死心地在九乾城外磕頭。他本有隱疾,氣血虧身子也很虛,沒留神暈了過去,被人抬到了太醫院,至今還沒醒過來。

  因劉才子體弱的根本,乃是腎上的毛病,聽聞這個消息,我有點開心。太醫院那幫大夫的醫術我不敢恭維,但自古為了綿延子嗣,皇帝須得恩澤后宮,雨露均霑,身體耗損十分得大,故此太醫們在補腎壯陽方面,都是一把好手。

  老丞相喜熱鬧,丞相府建得離皇城稍遠。從相府回宮的路上,途經景陽街。街上說書的,賣藝的,不一而足。我入冷宮之前,隔三差五便要來這街上轉轉。

  已是薄溟時分,天邊兒一抹淺淺的霞色從雲端染開。隱隱可聞街口有人說書,我便湊過去聽。這也是我從前的癖好。京城十里繁華街,出了名的說書先生,我都如數家珍。

  眼下的這一位夢周先生,我也是曉得的,因他說書專說深宮軼事,且這些軼事裡頭,又專愛借古喻今,含沙射影地謾罵本公主。

  他今日說的,正是我逼死離妃的典故。

  據他說,本公主乃是一個花心的人,那二年相中了慕家的少年將軍。因慕央已和離妃的妹妹楚合定親,我妒火中燒,就施了毒計,讓離妃背了個罪名。

  璃妃含冤,為表清白,一頭撞死在九龍柱上。慕央和楚合的親事,也就此黃了。

  可是後來啊,天網那個恢恢,疏而那個不漏。慕央假意接近我,叫我以為奸計得逞,得意得忘了形,露出狐狸尾巴。當時朝堂震怒,父皇將我發落去冷宮,終身□□。誰知我死不悔改,饒是蹲在冷宮,還能夠神乎其技地害死楚合,叫慕央變成了個鰥夫。

  夢周先生的口才我很佩服,得知本公主至今逍遙法外,茶客們已是一陣騷動,恨不能立刻衝進九乾城,將我這個惡人繩之以法。

  我也以為夢週這個典故講得精彩,獨獨說我花心這一點,讓人微覺惱怒。我繞去茶館裡側,將兩盤甚好吃的瓜子兒順入袖囊子裡。嗯,這也算是對他的小懲大誡了。

  剛要離開,二樓上忽然走下一個身影。

  我雖立刻認出那身影,卻也定睛地看了好半晌,腳底下像生了根似移動不得。

  那是慕央。

  這一年來,除卻在群臣大宴中遠遠瞧過一回,我沒再見過他。

  旁邊驀地有人問:“姑娘怕是認得這一位吧?”我迴轉頭,是茶樓裡小二。他打量我一眼,又道,“看姑娘的氣度,應當是哪戶官家小姐。”

  茶樓外種了一排女貞子,慕央站在人來人往的街畔,任暮色攜著飛花,披了滿肩。

  我本想說我不認得,可不知怎的,我就點了一下頭:“他是慕央。”

  那小二又多事道:“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因慕將軍是我們茶樓的常客,隔三差五便有喜歡他的姑娘上我們這來。”一頓,又湊近道:“小姐這等風姿樣貌的,小的還是頭一回見。但要我說,小姐還是放棄吧,這慕將軍的心裡,還記掛著過世的夫人呢。”

  我老遠望去,慕央站在街口不走,像是在聽這一段故事的收尾。

  隔了一會兒,我才又問:“你怎麼曉得?”

  小二朝茶樓深處看了一眼,小聲地說:“要不是還記掛著,但凡有昌平公主的段子,慕將軍必定來聽。這百里京城,誰不知道是昌平公主害死了先夫人?”

  他說到這裡,像是惦記起什麼事,飛快掐斷了話頭,往茶樓外側擠去。

  這時候,夢周先生將語峰一轉,說道:“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憐之處。說起來,那公主縱使作惡多端,倒也是個可憐人。據聞她出生後,便很不受先皇帝待見。皇宮裡頭,除了那將軍,幾乎無人與她親近。直至後來,先皇帝像是悔悟,這才將她寵上了天。只是這一冷落,一榮寵,就讓她驕縱起來,沒享幾年福,就關去冷宮了。”

  又說我關去冷宮那天,曾一人跑來街頭聽說書段子。那是個霞色滿天的黃昏,最後還是慕央領著侍衛,將我押了回去。

  夢周說完這段話,小二恰恰擠到慕央身邊。慕央眉間似有動容,可依然看不出悲喜。他沉默片刻,放了一錠賞銀在小二的托盤裡,轉身離開。

  我看著那背影,留在原地,將故事聽完。

  說書人說老橋段,橋段裡頭的年華也舊了。連喜怒哀樂,也沒有了從前的色彩。

  夢周先生結尾時,有句話說得好——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原來那些,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翌日,太醫院差了個人來,說劉世濤沒甚大毛病,只是連日磕頭有點過勞。我還欲細細盤問,奈何此人口風甚緊,無論如何也不肯將劉才子的病根透露給我。

  我只好親自往太醫院走一趟。

  因我與那幫太醫有些齟齬,故而我一出現,他們皆是又驚又懼地望著我。少頃,才撲撲下跪,個個形同老山參似,恨不能鑽入地裡去。

  過了半晌,滿地的老山參中,有一枚迎上前來:“臣孫貴,恭迎公主大架。”

  這枚山參我認得。早年我在冷宮,有一回病得死去活來,連等了七天七夜,太醫院都沒個動靜。後來我將將要羽化成仙,這枚叫孫貴的山參便掐著時辰來了,施了幾根銀針,把我的魂魄釘了回去。我無福列位仙班,至今也是個遺憾。

  我略問了問劉世濤的狀況。

  孫貴答道:“回公主的話,狀元爺身子尚好,只睡著的時候,時不時講些夢話。”又讚道:“狀元爺文采風流,便是說夢話,亦會念些《國子策》,實乃我大隨之良才。”

  我深以為然,又問道:“劉才子人呢?”

  孫貴讓出一條道:“回公主的話,狀元爺在里間歇著。”

  滿地山參見這動靜,也爭先恐後地挪出一條道來。我思及當年的病痛,不禁有些遷怒,繞過山參去推門,並不叫他們平身。

  我的手剛好碰到門,那門便從裡頭被拉開了。

  我看清門內站著的人,不由抽了口氣。站著的人看清我,也不由抬起眉梢。

  謙謙公子,眉眼如畫。手裡還端著個茶盞。

  唯李閒一人是也。

  李閒不言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後,露出一枚笑來。

  我在心裡揣摩李閒的身份,覺得很不一般。且不說京城低價極貴,他來趕個考,便能一人獨居一所別苑。單說這認得老丞相,又能出入皇宮的本事,足以證明此人在朝廷很有門路。想必他定是個高官後代,與我一樣,都是搜刮民脂民膏的主兒。

  我心領神會地笑起來:“不成想李才子竟是個金貴主子。”

  李閒似笑非笑:“論金貴,不比小綠姑娘。”

  我愣了一下。

  李閒氣定神閒地往我身後指了指:“難不成這一幫太醫跪得是我?”說著,他將茶盞擱在一旁的高几上,朝我略略施了個禮:“昌平公主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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