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斷弦06
馬車停了。
煙塵消散,天地彷彿靜止了一般。
我跌跌撞撞地從車上跌下來,身後的巨石堆隔斷了來路,馬伏在山崖前,斷斷續續地嘶鳴,它身下有一灘血,腿肚子上紮著一把匕首。
慕央最後便是用這匕首截住了馬車。
山風凜冽,我朝山崖下喊了一聲慕央。
沒有人答我。
山崖雖高,所幸不算太陡峭,盛夏時節的灌叢樹木鬱鬱蔥蔥,草木掩映間,似乎有一個身影。
我又喊了一聲慕央,但那身影一動未動。
我抓住崖邊支出來的一條枝幹,小心翼翼地順著陡坡往下滑。天邊方才還有烈日當頭,此刻再看,太陽早不見了,雲層翻捲厚重,烏沉沉得像要壓下來。
我踉踉蹌蹌地往那身影移去,一邊喊著慕央的名,每走一步,腳下便有鬆動,跌落千丈高的峭崖。
待走得近了,才發現身影真的就是慕央。
他並非沒了知覺,我喊他一聲,他便低低地應我一聲。
我又挪得近了些,慕央倒在一棵樹邊,雙目緊閉,他渾身都是血,右腿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曲著,大概是骨頭斷了。
我試著將他扶起,可剛碰到左肩,他便抽了口氣,似乎疼得厲害。
我仔細看,才發現他左肩有條血口子,血肉翻捲,砂草混在裡頭,黑紅一片,依舊在外面滲血。
我方才只一心想要找到他,可此刻找到了,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無措地蹲在他身邊,伸手去握他的手,半晌,才啞著又喊了一聲:“慕央。”
慕央的眼皮顫了顫,緩緩睜開。
他朝我看來,似乎看出了我的無措,勉力笑了笑,輕聲道:“我在。”
我的眼眶明明乾澀得厲害,可聽了他的話,一滴淚便不期然地跌落下來。
淚水打在慕央的唇邊,他又淡淡笑了,反握了我的手,道:“別怕。”
遠天一聲悶雷,烏雲滾滾襲捲而來,山風更勁了。
慕央皺了眉,強忍著痛坐了起來,倚著樹幹,喘息著與我道:“方才的砂石,不過是地動引起的滑坡,倘若驟雨落下,山頂土壤鬆動,便會有泥流崩傾,你……”
我搖了搖頭,截住他的話:“巨石堵了來路,我沒法回去找二哥二嫂,我哪裡都不去,就在這裡陪你。”
慕央愣了一愣,片刻,點了下頭,道:“也好。”
須臾便有大雨傾盆而下,穿林打葉,我將我的裙邊撕下一大塊,系在慕央的手臂與鎖骨,為他止了血,又將外衫脫下,蓋在他右腿的斷骨處。
雨太大,天邊驚雷陣陣,我寧神聽著,忽而不禁一笑,道:“我記得小三登最怕打雷,在蘭萃宮時,每逢雷雨天,他便要在我床榻跟前打地舖。後來回了天華宮,這個習慣他也一時沒改過來,還是二哥訓他不守規矩,這才改了。”
慕央本已閉了眼,像是要睡去,聽我這麼說,又睜開眼來應道:“小三登隨你多年,這不怪他。”
我又道:“其實我二哥也不是一個守規矩的人,他若能克己一些,當年便不會與我二嫂鬧成那樣,如今更不會相逢不識。方才山石滑坡,我在馬車裡,一時沒顧上他,也不知他和二嫂怎樣了。”
慕央的傷像是很疼,他喘息著,然後才應道:“若避得急,應當沒事。山石下落最嚴重的地方,是我們之前經過的窄道,你二哥二嫂並不在那裡。”
我點了點頭,笑道: “是了,二哥總說我是禍害遺千年,我看他也是。”
慕央愣了一下,笑了。
笑容牽動他的傷處,但他再沒讓我看出他其實很痛。
雨水滂沱,我抹了一下滿臉的水漬,手心竟覺濕熱。
我說:“慕央,我從沒想過有生之年,我們還能這麼說一回話。”
他別過臉來看我。
我垂下眸子,輕聲道:“我還以為我們已成陌路人。”
他聽了這話,似乎愣了,許久,才嘆了一聲:“阿碧,你是真的不一樣了。”
“方才劉寅拿午膳給你,我以為你不會要,我去攔失控的馬,以為你會拼命攔住我,我摔下山崖,以為回失措地坐在崖邊哭,可是你沒有,你就這麼找了過來,然後守在這裡。”
我不知應他什麼好。
我不能一直活在及笄那年,不能一直任性妄為,就如同父皇的恩寵也不會永世不變。
我勉力一笑,似半開玩笑地與他道:“那你以為我怎樣好一些?”
慕央亦笑了,眸子深處映著淋漓的雨水。
“有件事我一直瞞了你。”他說,“我與於閒止,並非是你以為的死對頭。我與他自幼相識,其實算作至交。”
“你十六歲那年,我第二回去西里,又遇上了他。”
“那時於閒止已患了傷疾,得知你我一年後便要成親,硬與我打了一架。但他沒有怪我,他說,這樣的事是爭不來的,若要怪,只能怪那些年陪在你身邊的不是他,他還說,若我此生能好生待你,便還認我這個兄弟。”
慕央說到這裡,眸深處映著的雨水彷彿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洋洋灑灑的雪粒子,從我十七歲的暮春,一直下到我亡命尋他的冬。
他復又嘆了一聲:“阿碧,如今陪在你身邊的,已不再是我了。他往後,定會對你好的。”
我抬頭望向滿天風雨,深吸了一口氣,我說:“慕央,如果泥流真地來了,我們就一起死在這吧。”
他看著我,低低地笑了。
我又道:“如果泥流沒有來,我們都活得好好的,我會當過去的一切全都葬在了這場該來未來的泥流中。冷宮的三年,你我的婚約,我曾有過的一切美夢與覆滅。”
我伸手撫上紅線下的玉菩薩,道:“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是否正確,只知道是時候要往前走了,去珍惜眼下我應該珍惜的人。 ”
“今日若死,阿碧便與慕央至死相隨。
“今日若生,從今往後,你我瓜葛盡斷。昔日已葬,再見即是兄弟,當與君共醉,不訴離殤。”
雨不知何時變小了,天邊夕陽流金,薄暮的風吹來,我竟覺得有些冷。
慕央抬手觸了觸我的額頭,皺了眉頭。
可恍惚間,我竟覺得他在笑,淺淡的笑容,彷若還是我及笄那年。
我及笄那年,二哥與二嫂大婚。
彼時劉寅已近花甲之齡,話卻不少,席間多吃了幾杯,藉著酒膽與我道:“公主,有幾句話,老臣憋在心裡很久了,今日哪怕皇上要治臣的罪,臣也要說出來。”
他醉了酒,說話聲便有點大,沒留神叫周圍的人聽見,全都望了過來。
劉寅道:“而今二皇子已成婚,公主也到了及笄之年,是時候操辦終身大事了。公主與少將軍一起長大,可算是青梅竹馬,老臣以為,皇上若要為公主招駙馬,少將軍無疑是當之無愧的人選。”說著,朝一旁的慕央招了招手,“少將軍,你過來。”
慕央默了片刻,走了過來。
劉寅於是牽了我的手,放入慕央的掌心:“少將軍雖寡言,但對公主卻是一心一意,公主若能與少將軍結成連理,定會是一生一世的福分。哪怕皇上不為你們做這個主,老臣我,也要為你們做這個主!”
這廂話畢,四周徹底靜了。
少頃,我父皇的聲音緩緩響起:“劉寅,朕看你是醉糊塗了。”
劉寅一呆,朝周圍望去,辨清聲音的來源後,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酒也全醒了:“老、老臣妄言,吾皇饒命、饒命啊……”
父皇看他一眼,沒理會他的告饒,反是道:“誰說朕不為他們做這個主了?朕若是現在就將昌平賜給慕央,你待如何?”
四周彷彿更靜了。
片刻須臾,忽有一人“哧”一聲笑起來。
然後一聲接著一聲,君君臣臣便笑作一團,唯有劉寅傻了,一邊磕頭一邊落淚,還念叨著:“謝主隆恩。”
那年當真有大好時光。
紅燭高照,蠟影成雙,父皇與淮王開懷暢飲,大哥二哥把酒言歡,二嫂想脫了吉服為我換上,唯慕央站在一旁沒有說話,唇邊掛著淺淡笑容。
可我知道,他這麼不動聲色地陪在身邊,便已是承諾。
而我真地以為自己會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