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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三千》第24章
假歡暢04

  連著兩日,於閒止都有點鬱鬱寡歡。我曉得是我說錯話在先,處處都與他賠著小心。他倒也不刁難我,只自己悶著,話比平時更少了。

  我閒來無事,便將二哥與二嫂的往事說與他聽。

  於閒止有個好處,聽人說話時,總會耐著性子聽完。時而我講得興起,恍惚還以為是去年仲夏,我在李府書齋與他說新近瞧的話本子,屋外似有蟬蟲摩翼,一聲一聲扯得日子好長。

  也是那年,我出宮挨打丟了皇家臉面,父皇震怒,罰二哥出征西里。西里並非皇土最西,而是遼東西南的一片高地,與鄰土桓國接壤。

  而二哥正是在那裡遇到了二嫂。

  我的二哥朱煥是個散漫慣了的人,到了軍營後,他秉承一向的作風,成日成日地混日子。軍營雖有大小統領,但礙於我二哥是皇子,都不敢治他。

  二哥初到西里時,我二嫂還在平西。等二嫂回來,看到軍營裡添了我二哥這麼一個異數,便十分瞧不下去。以二嫂後來的話說:“晨間出操時,他還睡著;上午拔營時,他在一旁閒手等著;下午習武對戰,他當這是耍猴,一邊看一邊哈哈大笑。小阿綠,我聶家軍有七百三十二把雄威刀,我他娘的真想一刀剁了他!”

  我的二嫂聶瓔是個敢想敢做的人,時過不久,她便將這個一刀剁了我二哥的想法禀報給了她的師父,當時的西里元帥,沈羽。

  彼時沈羽正在習字,聽我二嫂這麼說,連眼皮子都沒抬:“去吧,等完事後,刀都不用洗,順便將你我二人的腦袋一塊兒摘了。”

  我二嫂自此鬱結不解。

  後有一次,西里拔營行軍,二嫂老遠見著我二哥被人從帳子裡抬出來,上前問詢,答曰:“這一位昨兒個宿醉,怎麼喚也喚不醒,只好抬著走。”

  我二嫂聽了這話,終於忍無可忍。

  當日夜裡,她拿著一條麻繩衝進我二哥的帳子,三下五除二將他捆了,遞給巡夜的守衛一人一根板子,喝令道:“你們兩個給我往死裡打!不看到骨頭不停手!”

  這時我二哥才慢慢轉醒,發覺自己被捆了,目瞪口呆地將我二嫂望著。

  那兩個巡夜的守衛也同樣目瞪口呆地將我二嫂望著,結巴道:“聶副將,這一位、這一位乃是——”

  我二嫂“呔”了一聲道:“沒出息的東西!”一手奪過板子,掄起就向我二哥身上抽去。

  我二哥被打得皮開肉綻,半死不活。

  我二嫂積怨已洩,扔給我二哥一瓶金瘡藥,冷聲道:“給你兩日休養,兩日後,其他將士幹什麼,你就乾什麼!”語罷,將帳簾一掀,神清氣爽地走了。

  其實二嫂原以為二哥不在榻上賴上十天半個月,是不會再出現在自己眼前的。誰知兩日後,黎明的角聲剛起,我二哥便一瘸一拐地出操來了。

  整個西里軍都傻了。

  然而幾日過去,當真是其他的將士做什麼,我二哥便一瘸一拐地也做什麼。

  於是我的二嫂也傻了。

  其實二嫂是不夠了解我二哥的為人,後來二哥與我提起這事,猶自咬牙切齒:“當時我那個恨啊,他娘的這娘們儿除了不帶把,跟熊漢子有區別麼!可是碧丫頭,當時你二哥我寄人籬下苟且偷生,想要血恨,只有先委曲求全,令她放鬆戒備。”

  彼時我二哥股傷未癒,白日里行軍,夜裡就要去河邊洗染血的裹布。

  有一回,我二嫂巡夜,撞到我二哥一人蹲在河邊洗裹布,一時動了惻隱之心,便幫他將裹布洗了。我二哥接過洗乾淨的裹布,沉默了許久,道了聲謝。於是他二人自此止干戈。

  那年雖是太平歲月,但沈羽治軍,到了寒冬臘月也毫不懈怠。二哥到底從小習武,憑著紮實的功底,在西里軍營漸漸也算出類拔萃。

  除夕夜是難得的閒暇,邊城將士艱辛,沈羽找來千壇烈酒與眾將士分飲。酒過三巡,濁酒一杯便飲出了家鄉萬里。彼時我二哥與二嫂已做了兄弟,我二嫂這夜原本不想吃酒,可當下感懷,又受我二哥慫恿,便喝了個酩酊大醉。

  二嫂之後是被凍醒的,開春的天,她置身於冰冷的河水中,岸上傳來我二哥的大笑聲。

  二哥頗是志得意滿,道:“這頓冷水澡,就當還你上回賞我的板子了。”

  可我二嫂卻愣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盡是失望。歲末的河水寒冷刺骨,她靜了良久,才啞著嗓子道:“我當你是好兄弟。”

  二哥聽了這話,心中頓時五味陳雜。

  這時候,他身後卻有一人疾步趕來。沈羽一把將二嫂從河裡撈出來,解下軍袍裹在她身上,想要帶她離開,又頓住腳步,語氣中有隱隱的怒氣:“二皇子是不知道吧,阿瓔原本染了風寒,飲不得酒。今晚若非念在二皇子離家萬里,陪你多喝了幾杯,何至於馬虎大意被你扔進河裡去。”

  我的二哥徹底傻了。他這才注意到我二嫂的身量並不高大,被沈羽橫抱在懷裡,竟顯得有些瘦小。

  當時二嫂已凍得迷迷糊糊,一張臉通紅發熱,卻依舊皺著眉頭,低低喚了聲:“師父。”聲音也是極盡失望。

  沈羽聽得眉心一緊,輕輕“嗯”了一聲,抱著她走了。

  可我二嫂那時不知,她的這一聲“師父”,非但令沈羽的眉心一緊,更令我二哥的心跟著緊了那麼一緊。

  窗外的杏花開得簡靜,於閒止聽到這裡,笑了起來:“你這嘴皮子功夫,趕得上景陽街那些說書的。”又想了想,續道:“也好,你有這本事,日後將你一個人丟在宮外,也是餓不死的。”

  他的笑意襯著外頭的杏花,好似一泓春水。我被這笑容晃了眼,愣了一下才正色道:“這些往事都是我二哥二嫂後來分自說與我聽的,我可沒有敷衍杜撰。”

  於閒止只一笑,又斟起茶來。

  桌上是新烹的敬亭綠雪,水汽在他修長的指間彌散開來,我道:“老人家才嗜茶如命,你還正當年,卻有這麼一個老成的嗜好。”

  於閒止一邊喝茶,一邊“唔”了一聲,像是想起什麼,問道:“聽你那麼說,你二嫂合該是你二哥的剋星,怎麼後來又對調了?”

  我又欲跟他說下文,卻聽小軒窗外有人“哎呦”了一聲。於閒止放下茶盞,與我一同朝軒窗外瞧去。那頭便探出半個身子,且十分尷尬地笑道:“大世子金安,昌平公主金安,小的乃是路過,路過而已,這就要走了。”

  還是個舊相識。

  於閒止沒理會他這番話,悠悠道:“進來罷,難為你在那窗下蹲了半個時辰。”

  舊相識又尷尬地笑了笑,從小軒窗翻了進來。

  這位舊相識名喚許亦,我二嫂聶瓔的遠親,出了名的長袖善舞。他曾跟過不少主子,後因我二嫂被提成將軍,便被聶家召回,常年幫二嫂打點瑣事了。

  許亦幫於閒止添上茶水,賠笑道:“將軍說借兵的事她已想通了,小的便過來請二位,沒想到世子大人與公主正在隔間閒敘,小的唯恐打擾了雅興,這才蹲了半個時辰。”

  於閒止道:“她既想通了,我們便過去。”說罷便拂衣起身。

  許亦忙地跟上,又惱道:“這下卻要遲了,先前小的沒留意繞到世子從前的府上去了,後來一問,才小的世子大人這次沒回府上,而是帶了公主住在客棧。”

  這話聽得我一愣,不由問道:“你在江淩有府邸?”

  於閒止看我一眼,淡淡“嗯”了一聲。

  我忽然反應過來,是了,他在京城,不也住在自己的府邸?可竟是為何來了江淩,卻偏要住在客棧?

  於閒止似乎看出我的困惑,道:“我江淩的府邸裡種著許多田七,你從前說你聞不慣田七的味道,便沒帶你回府。”

  憑白被他賣了個情面,我只好回他一笑:“田七的味道是不好聞,但強在能止血定痛,裨益身心,算個大寶物。”

  豈料於閒止聽了這話,眸色驀地一黯,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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