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歡暢08
於閒止是個念舊的,與白朽碰頭,亦挑在上回那家叫“驀回首”的酒家,且不偏不倚,還是三樓。
到了“驀回首”,二嫂在一樓挑了個坐,與我乾笑道:“我過來就是盯個場子,實在沒必要去攪擾他們,在這打個尖兒便好。”
我瞧了瞧沈羽,他似乎還沒從這一路的尷尬中緩過神來,正立在酒家門口發呆。
得到了三樓的雅閣門口,我才又想,其實自己也沒必要湊這個熱鬧。於閒止終歸是個叫人省心的,而今他的立場與我一樣,我何必操這份閒心。
可我竟然就這麼鬼使神差地,一路將這份閒心操到了這來?
我在心中唏噓大嘆,正拿捏著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錯了,那門便從裡被人拉開了。
於閒止手裡端了個茶盞,滿目詫然地看著我。
他身後的憑欄處立著一人,明明一身青衫豐姿威儀,一開口卻花俏得很。折扇“嗒”地往手心裡一敲,笑嘻嘻地道:“哦,是世子妃到了。”想必這就是白朽。
我打著哈哈:“我就是順道路過。”
於閒止倒也沒多問,再看了我一眼,側身將我讓進屋,翻了個空茶盞添上水,聲音清清淡淡地: “過來坐。”
白朽又在那頭自得其樂:“哈哈,我就說她會來,你卻不信,怎麼樣,這下要輸給我了。”
我聽著納悶,轉頭去瞧白朽,他目含笑意,烏溜溜地盯著我和於閒止。
我又偏頭去看於閒止。
於閒止的面上倒挺平靜,可眼底竟有絲難得一見的悅色。
不多時,外頭落起了雨。雨絲風片,煙波畫船,白家莊子襯著這煙雨水色,一派婉約風光。
於閒止和白朽的心底似乎已有了共識,旁枝末節上論個幾句,聽起來更像是玩笑話。
白朽說:“我大桓不出兵遠南倒也罷了,如何就不能出兵隨國了?”
於閒止道:“你就是出兵大隨,也要從遠南攻入,你還有第三條路?”
白朽說:“一舉擊潰聶家三萬將士佔據西里高地,迂迴往東攻破東都江淩,以此為營一路北上直搗黃龍。”
於閒止道:“這麼百轉千回的用兵之術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你和大桓有仇?”
白朽一副悠哉樂哉相:“當年害你落下傷疾是我不對,而今要賣你個情面,你卻要獅子大開口,賠本買賣我從來不做。”
於閒止站起身,大約見天色已晚,不願再跟他閒扯,施施然拋了一句:“桓國的太子白顯究竟是何身份,你應當比我更明白。今日你白朽尚且自顧不暇,倒有心來管大隨的閒事。”
白朽聽了這話,臉色微微一變,繼而又坦然地大笑起來。
我和於閒止離開前,他又叫了我一聲,踱了幾步來到跟前,眼雖看著我,余光卻籠著我身旁的於閒止,滿是玩味地道:“有這麼個人,這輩子最大的長處就是活得明白,最可悲的地方,就是活得太明白了,公主你說是不是?”
我曉得白朽這番論調意在揶揄於閒止,可話到了心頭,我一時竟沒辯駁的餘地,卻還覺得他說得對極了。
暮雨將歇,黃昏乾淨得像用水洗過一樣。
渡江的烏篷船很窄,艄公佔著甲板搖櫓,船篷內只能容三兩人,故而我們一行四人兩兩為伴,二嫂和沈羽乘另一隻船。
坐在回江淩的船上,我問於閒止:“我才將剛到的時候,白朽在樂什麼?”
於閒止聽我這麼問,默了一默,才說:“他和我打了個賭,嗯,賭的是你會不會過來。”
我十分驚訝,倒不是因為他們拿我來做賭。
大隨的王孫公子大都優生優養,長大後,也大都只會尋歡作樂,但,於閒止卻是一個異數。遠南於家權勢滔天,可這位大世子卻有個沉穩務實的脾氣。沉穩固然是好,但穩得過了,就顯得老成。他今日能隨白朽押這個寶,縱然是個十分無趣的寶,也終歸有點公子哥的派頭了。
我心中對他先是讚嘆的一揚,轉念再想,不由又是一抑。
於閒止到底不是個尋歡作樂的料,看樣子,他八成押的是我不會過去,輸給白朽了。
我愁且悶地望著他:“早知我就不追去找你了,如今卻要可惜了你的賭資。”
於閒止聽了這話,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又垂眸去瞧暮色裡一汪清清冷冷的江水。
他沒有如往常一樣笑我小家子氣,唇角不經意的弧度,竟是有點高興的樣子。
到了江淩,天已黑透了。沈羽是東道主,說要管了我和二嫂於閒止的晚膳。二嫂自是推拖,於閒止亦說不必。
天又淅瀝瀝地落了雨,我跟於閒止走在青石板路,江畔漁火在朦朧的雨色中星星點點,遠處的酒樓倒是繁華喧囂,依稀可聽到行酒聲。
我問於閒止:“我們這是去哪?我不愛住客棧,我想回越叔那兒。”
於閒止說:“太晚了,越叔怕已歇了。”然後他在一處大門前停下,咳了一聲:“進去吧。”
我略茫然,抬頭看到那烏黑大門上“江淩於府”四個字,又茫然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無限感慨地望著於閒止道:“你真是有錢啊。”
於閒止不自在地又咳了一聲:“偶爾公務繁忙,睡晚了怕打擾了越叔,才在這另找了個院子,其實不大。 ”
我隨他進府,四處望瞭望,統共就兩進深的院子,是不大。
那頭有個聲音喚道:“世子大人您回來了。”
我循聲望去,可不正是那個給於閒止通風報信的許亦。
我板著臉看他,許亦賠著笑:“公主您也來了。”又賠著笑解釋:“那幾日將軍被白朽鬧得心力交瘁,小的是擔心將軍太過操勞,這才託了世子大人去會一會那白朽。”
我道:“我二嫂的犟脾氣你是知道的,你就是躲到這來,也遲早會被她逮回去。”
許亦一顫,連聲稱是,又跑去於閒止跟前討好:“世子大人您可不能見死不救。”
於閒止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你別拿那個話嚇他,說到底他也是替你二嫂著想。”
許亦又稱是,又道:“世子大人,公文已擱在書房裡頭了。”
於閒止是個務實的,聽了這話,自然要去看公文,走前他吩咐許亦備晚膳,叮囑我說:“你累了一天,吃好就早點歇罷。”
我沒由來地問:“你昨晚就沒怎麼睡好,今晚又要熬一宿麼?”
於閒止愣了一愣,片刻竟笑了。笑意淡淡的,安靜的,像揉進了雨夜的月色。
等我反應過來,他已折身往書房去了,許亦在一旁討好著問:“公主,您想嘗點兒什麼鮮?”
我默然片刻,道:“你去抓點藥來。”
“藥?”許亦一怔。
我將收在香囊裡的藥方遞給他。
夜涼風起,雨水清冷得下個沒完,我隔了一扇門徘徊在書房外,昏黃的燈色將於閒止的剪影映在紙窗。
今早出門前,留心問越叔討了治傷疾的藥方。剛才看到於閒止面色疲憊,前夜又沾了酒,想也未想就吩咐許亦去抓藥了。此處不比越叔的藥園子,許亦跑了大半個江淩才湊齊這些稀奇的藥材。待藥湯熬好,已近子時了。
我推門而入,書房靜得落針可聞。
於閒止以手支頜,已坐在桌案前睡著了。他的眉頭還微微蹙著,大約今日的公文不好辦理,叫人睡不踏實。
我將藥湯擱在一旁,目光不經意掃過那公文,密密麻麻的竟全是於閒止的批註。
忽然想到一年前他來天華宮看卷宗吃白食的時候,也就是這麼辛苦著了。唉,也不知一個人這麼日也操勞,夜也操勞,會不會累出病來。
我本已退了出去,想到此,驀地感覺深夜寒涼,便在書房裡尋了件外衫為於閒止披上。再退出去,又覺得那燭火燃著頗為刺眼,恐會擾人清夢,便又尋了把剪子燭燈剪滅。
書房裡霎時黑漆漆一片,我甚滿意,正輕手輕腳地要走,身後忽然傳來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阿碧,你這麼來來回回的,是要做甚麼?”
我頓住,尷尬地道:“哦,你竟醒了。”
於閒止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來:“這藥味太濃,你端進來我就醒了。”
這回他的語氣中沒帶笑意,然而安靜且溫柔。
屋內暗沉昏黑,唯有虛掩的門縫照進三分月色。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回過身去,於閒止站在我跟前,清淡的月色流轉在他的眼眸中,忽明忽暗。
他說:“我左手的傷疾並沒有什麼,只是往後不可習武,飲食上亦有些避諱。”
他的樣子十分好看,彷彿自畫中走下來的仙人,言辭不足以描繪。
我一時不敢看他的臉,垂眸道:“你怎麼就以為我曉得你有傷疾呢,興許我不曉得呢?”
於閒止笑道:“依你的脾氣,怕是早跟越叔打聽明白了。”
然後他嘆了一聲,忽然問:“阿碧,今日你為何要來?”
為何要去?
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哪怕知道他有傷疾,哪怕知道這傷疾是因白朽落下的,可這又關我什麼事呢?他和白朽都能一笑泯恩仇,我何必要追去看個因果究竟。
四周又黑又靜,我抬起頭,於閒止眼眸深處的月光明明滅滅,這麼深的夜裡,我彷佛只能看到這月光。
不知何故,我忽然聽到自己的心跳,地動山搖般的心跳。
彷若有一根弦繃緊在了心的深處,此刻它就要斷了。
最終令人潰不成軍的是於閒止的一聲嘆息。他合上雙眸的一剎那,也將仿似救命稻草一般的月色斂盡。
唇上覆來一片柔軟,我在暗無止境的黑夜中靜候弦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