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朱成碧01
曾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若將隨國境內,與平西王沾點親故的世家連作一塊兒,平西李家可算作隨國世家族的祖宗。
此言不虛。
單就這兩輩的情形來瞧,於閒止的母妃是平西王之妹,平西大郡主是遼東王的王妃,更聽說前一年,平西王的小女兒瞧上一名自桓國來的商人,留字與其父道明心意後,便遠嫁桓地了。
平西王對此並不惱怒,因他有一個嗜好——他與他的寵妃愛妾們,都極喜歡為自己說親家。
有人曾云,每每平西王這麼攜妻帶子地一走,必定能走出一樁喜事。
而在這諸多喜事中,唯一攪黃的一樁,大約就是於閒止與李嫣兒的婚約了。
這一年冬,一直到平西王與寵妃的車馬隊走到濟州了,我與大皇兄才得知平西王此一行竟也是攜妻帶子的,而他帶的這個兒子,正是七世子。
倒也不怪禮部沒辦好事,平西王的來信中,對他這個兒子,連只言片語都沒提及。而平西王的眾多兒女中,七世子實在不足以為外人道哉,因他天生是個傻子。
平西王之子都是“有”字輩的,七世子的原名是李有賢,但因他太過愚鈍,平西王便拿了他名字裡的“有”字,只將他喚作李賢。
我初聽聞李賢二字,無言良久。
雖則此賢非彼閒,但印像中的李賢,理應是一個溫文爾雅為表,雄才韜略在心的能人。
一日,於閒止來瞧我,我便將我這個想法與他隨口一提,他對這個李賢的讚譽倒不低,一邊解下墨色大氅遞給小三登,一邊笑道:“我去平西時,與這個七表弟見過幾面,人是癡鈍了一些,但比起平西王其他幾個兒子,他為人通融大度,心地十分純良。”
彼時平西王的車馬隊已過濟州了,大皇兄將我召去,道:“大婚之日將近,藩王臣子多有來賀,該收拾的事,該處置的人,你儘早看著辦罷。”
我知他是在過問我遲遲未宣處置淮王妃的旨意。
自上回在西華宮見過父皇以後,我便不明因由地,不知當怎麼處置淮王妃才好。
我躊躇再三,終是將皇兄給我的空白聖旨收起,重擬了鳳喻,去往淮王府。
昔日的榮華門第變得門可羅雀,淮王妃仍在佛龕前念經。
她比我上回見她是更老了些,嘴角與眼角均已塌陷,再不復當初盛氣凌人的模樣。
我想,當一個人以肉眼可觀的速度衰老的時候,大約已與年紀無關,而是因為心死了。
我與她道:“王妃日前命人送來天華宮的信箋昌平瞧過了,但本公主以為,淮安離京城路途遙遠,王妃若去為淮王守陵,必是一路風霜,於身體無益。再則王妃已與淮王糾纏一生,王妃的種種作為,淮王未必不知。淮王仁善,斷不會怨怪王妃,但他既已故去,王妃又何必作繭自縛。”
淮王妃閉目誦經,沒有應我。
我將鳳喻擱在一旁的香案上,又道:“此處沒有旁人,王妃到底長昌平一輩,便不必下跪領喻了。王妃若當真想為淮王守陵,不如就留守在淮王府,為故去的人誦經超度罷。”
淮王妃聽了這話,冷笑了一聲,淡淡道:“你是因本夫人從前害你入冷宮,才要將本夫人的殘生困在這座府邸之中。”
我看著她,平靜地問:“你還有別的去處麼?”
淮王妃眼角一顫。
我道:“本公主已吩咐過了,你的吃穿用度還與從前一般,不會少了什麼。”
語罷我兀自嘆了一聲,正要走,卻聽淮王妃道:“你以為,當年害你的人只有我?”
她的語氣帶著三分諷刺七分蒼涼,我聽得清楚明白。
我不由皺眉,折返身問:“你說什麼?”
她仍閉著雙目,臉上神思寂然,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開口道:“我及笄那年便與淮王有了婚約,他南下江淩卻邂逅了楊棠。區區藥商之女,竟妄圖與我一爭王妃之位。後來怎麼樣,還不是紅顏禍水,被皇上看上接進了宮去。數十年來,淮王心中雖從不曾有我,好歹與我朝夕相顧。可是楊棠呢?年紀輕輕便被自己的夫君親手賜死,說到底,她又哪裡有我活得長,活得好?”
我道:“各人總有各人的命數,你又何必與我母后相較?”
淮王妃陡然睜眼,牢牢地盯著我,厲聲道:“你母后生性軟弱,成日只會傷春悲秋賦詩說愁,這樣一個人卻居於深宮本就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可淮王心中偏偏只有她!當年我初嫁於淮王,也曾告訴自己要以己度人善待於她,那時候皇上的后宮嬪妃豈止她一人?她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竟不知招了多少妒恨?多少回若不是我救她於 難,她怕早就死上千迴萬回了,怎可能還有福氣生下朱煊與朱煥,還有福氣問鼎後位?可是她呢?那年淮王出征歸來我不知有多高興,她卻在酒宴過後,引淮王做出那等穢亂宮闈之事,還誕下你這個孽種!這樣一個人我如何不恨?我非但這一世要恨她,我便是輪迴轉世,亦要恨上她千世萬世!”
我想了想,垂眸道:“如若事實如你所說,我母后當真虧欠於你,你要恨便恨吧。心有不甘,說放下都是徒然。”
淮王妃怔了一怔,恍然又笑得淒涼:“原來竟是我錯了,當初瞧你亦步亦趨地追著慕家那小子,還以為你與你母后同屬一類人,如今來看,你與你母后相似的只有這張臉而已,若不是你骨子裡頭流著淮王的血,你這個孽種,如何能活到今日?”
此言出,我微一恍神,彷若聽到父皇嘆息著問,我眉宇間的三分堅韌不知肖似了誰?
我道:“我自小被養在深宮,甚少與淮王接觸,印像中,只記得他跛了一隻腳,面容清雋溫和,接人待物都恰到好處,令人如沐春風。而今想來,倒是有些遺憾,恨當初沒能多記住一些。”
淮王妃聞言,目色似乎飄到很遠的地方,她的神情忽然平靜下來,聲音也格外溫和:“他的左腿是當年出征北漠時受的戰傷,你只看過他待人時的溫和有度,卻沒見過他於兵前,於朝堂的傲骨錚錚,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從容風雅,對身邊每一個人都很好,這麼多年來,他心裡雖沒有我,但我作為他的正妻,他從未有一日薄待於我。也許正因為此,我才更恨,恨這麼好的淮王,怎會被你母后那樣一個人奪了心。”
我聽到這裡,只覺唏噓無力,喚了小三登,扶著他的手便要離開。
我方走到門口,只聽淮王妃又叫了我一聲。
我回過身,只見她已扶著香案站起來。
屋內晦暗無光,隔著繚繞的煙塵,我看到淮王妃的雙眼。
蒼老的眼中已沒有恨與嘆,只有點滴悵惘,像是從心底漫上來的沒奈何。
她說:“朱碧,我這麼恨你母后,必定有人如我一般這麼恨你。你這條命是淮王給的,且珍惜罷。”
我愣了許久,屈膝向她施了個禮。
平西王到京城的那天,風雪剛止,晴空萬里無雲。
我隨大皇兄還有一併親王朝臣去九乾城玄正門外迎候,遠遠瞧見一眾人馬朝我們走來,排頭的一個錦衣華服,雖是鶴髮,但神采奕奕,正是平西王李栟。
他的左後方跟著一名女子,衣衫單薄,身姿婀娜,但照著一副頭紗,瞧不清面容,想來便是李栟的側妃。
平西王依規矩率著眾人向皇兄行大禮,然後攜了側妃的手,解釋道:“平西距京城千里之遙,拙荊水土不服,一路行來竟起了濕疹,以面紗遮容是怕唐突了皇上,還望皇上莫怪。”
我聽得“拙荊”二字,卻絕稀奇。
平西王正妃雖已仙逝,但她生前與平西王十分恩愛,也因為此,她故去後,平西王雖納了側妃與侍妾,卻再未晉封正妃之位。
可平西王如今卻喚一位側妃為拙荊,大有結髮夫妻之意,想必是要扶正了。
思及此,我又將目光移向這位側妃。
她的容貌雖被面紗遮住了,但身姿輕盈,芊芊細腰不足一握,想來才與我差不多年紀。
也不知是有何本事,竟將平西王迷得神魂顛倒。
側妃已見過大皇兄與眾位親王世子,折身向我,盈盈一拜道:“賤妾顧璃,參見昌平長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頓了一頓,續道,“一直聽聞長公主容色傾國,心慈才慧,顧璃心嚮往之,今日一見,得償如願……公主?”
我怔了半日,才垂眸道:“昌平才姿不過泛泛,王妃過譽了。”
顧璃以手掩唇,似是一笑:“是公主過謙了。”才又屈膝拜見靜嬪與顏貴人。
二哥似乎覺察我的一樣,彎起手肘碰了碰我,低聲問:“碧丫頭?”
我不覺又將目光移向顧璃。
我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麼了,只在她方才看我的那一瞬,即使隔著面紗,我亦能覺察出她不喜歡我,十分地不喜歡,甚至可算憎惡。
不知怎地,淮王妃那句話又在耳畔響起。
她說,朱碧,我這麼恨你母后,必定有人如我一般恨你。
我搖了搖頭,輕聲回道:“我沒事。”
言語間禮已畢,一眾人等正要往九乾城內走,人群後方突然傳來一陣低低的哭聲。
我回過頭,只見李嫣兒滿面通紅,怒氣沖沖地將手一甩,掙開身旁一名啜泣的男子,嚷道:“是,他是不要我了!我與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沒有嫁他,現在不嫁,以後也不會嫁,他是遠南的世子大人,是你表哥,不是三姐夫!你怎麼這麼笨,怎麼總是記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