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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三千》第62章
看朱成碧11

  於閒止眸色未動,半晌,只淡淡道:“李栟有十多個兒子,其中不乏出色之輩,李賢雖是嫡出,李栟並沒有讓他襲爵的意思,所謂的'世子'之稱,不過是個尊敬之意。而今皇上即將大婚,平西王不帶旁人,卻要令這個七世子進京,其中必有蹊蹺。湯藥是我命人給的,多防範一些,總不會出錯。”

  他這話說得十分坦然,彷彿只是在提一樁無關緊要的事。

  可仔細一想,卻叫人心中生怖。

  這裡不是遠南府,而是隨宮;李賢不是遠南王府的世子,而是平西王的。

  隔著重重關閡,於閒止是怎麼安排人將那碗湯藥送到李賢手上的?

  他縝密非常,既安排了人送湯藥,想必對平西王府接下來的舉動有所預料,既如此,為何我命人將湯藥倒掉時,他卻無動於衷?

  只有一個解釋——

  即便李賢不吃那碗催睡湯藥,來了接風宴,促成了今夜的局,對於閒止來說也無傷大雅,畢竟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於閒止沒有瞞我,他確實只是多防範一些,但他的“多防範”,是在事態了然於胸的情況下順水推舟,是四兩撥千斤的運籌帷幄。

  反正大隨天家與平西王府倘因此事生了嫌隙,遠南於家是樂見其成,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不是嗎?如若不然,他怎麼可能先我兩位皇兄一步找到桃花閣來呢?

  夜雪太細了,還未來得及為這天地染上一抹白,只餘泠泠濕意。

  我步下台階,心中覺得無力極了,我費盡周折心思百轉,只堪堪參破他坐中一念。

  我探進袖囊,取出那方紅箋紙,輕聲道:“沈羽塞給我的。”

  紅箋紙上摺痕工整,我疊的時候很仔細,於閒止垂眸去看,目光掠過他親筆寫的“紅塵有幸”,淡淡笑了,笑容很淺幾不可見,眼底卻糅進了月色。

  我問:“今夜沈羽擺的猜謎攤子,也是你事先布下的?”

  月色仍駐留在於閒止眼底,但唇邊的那抹笑意消失了。

  他移目看我:“你這麼想?”

  其實我知道,胸怀大略如遠南的世子大人,心思都周轉於天下山河之間,如何會為了一點兒女情長就擺個謎麵攤子來博我一瞬歡心?不過是沈羽起了興致,管了閒事,於閒止便遂了他的雅興。

  但我就是要這麼問,我真是煩透了他這一身百算千慮未卜先知的本事,寧肯他做盡做絕,連“情”之一字也步步為營。

  我又說:“今夜在桃花閣中,如果我沒有將林含煙帶在身邊,如果你晚來一步,叫李賢與平西王府得逞,我們的婚約,會不會就此作廢?”

  “阿碧,”於閒止眼底的月色也淡了,“你是存心說這些話來氣我?”

  過了一會兒,他又道,“有本王在,沒有如果。”

  他真是生的一副好模樣,置身於月下微雪,桃花枯枝的蕭條中,亦能自成一副雅然生意的畫。

  我說:“世子大人高處不勝寒,平生自然沒有'如果',可昌平這二十餘年來,身邊處處皆是'如果',好在平生站得不高,又經得起摔打,至今苟活了一條命。但經今夜一事,實在膽寒,倘大皇兄賜了婚,日後叫昌平與世子大人站在同高處,跌下來豈不是粉身碎骨?”

  我頓了一下,緩緩地道:“心有遠山,只是望而生畏,便不登攀了。”

  於閒止神色未動,淡漠異常。

  可仔細望去,卻能辨出他眼中月色早已化霜。

  我從來不是他的對手,再周旋下去必敗無疑,唯一得勝的方法,見好就收。

  我施了個禮,說:“天有些涼,來人,替本公主送送世子大人。”說著,折轉回桃花閣。

  閣內,林含煙已恢復了些許神誌,一名宮女打起簾,扶她坐起,要餵她吃些安神的湯藥。

  她一見我,眼淚又淌了下來,一手扶住被衾遮在胸前,跌跌撞撞地要下地來與我磕頭,說:“若不是公主殿下相救及時,奴婢只怕、只怕是…… ”

  她不知她今夜實是替我擋了一劫,竟要反過來謝我。

  我心中愧疚,卻知事已至此,做什麼都於事無補,命人將她扶到榻上臥好,問:“先前你說令尊在朝中當差,他是哪個衙門的,叫什麼名字?”

  林含煙目色一慌,連忙道:“令尊不敢,奴婢的父親是禮部下的一名錄事,官微人輕,公主千金之尊,父親的名諱入不了公主的耳。”

  我點頭,又問:“你在這宮裡,還住得慣麼?可曾想家了?”

  林含煙看了我一眼,答:“進宮伺候公主與皇上,是奴婢的福氣,奴婢不敢想家。”但一提到“家”字,喉間哽咽,眼淚也淌得更厲害了。

  我道:“那本公主允你出宮好不好?”

  林含煙一下抬頭望著我,錯愕的目色中浮起片許微光,她又很快咬唇,似覺察自己不該在我面前表現出離宮的願景,說道:“奴婢進宮還不足半載,這便離宮,會……會壞了規矩。”

  我對閣中一名內侍道:“傳本公主之令,便說禮部錄事林氏之女,侍奉本公主有功,而今大皇兄大婚在即,特此恩典,允她離宮回府,日後待她婚嫁之日,本公主亦會為她添一份嫁妝。”

  內侍應是,退下去知會內務府了。

  我又對衛旻道:“你去告訴二哥,就說禮部錄事林氏之女,救護本公主有功,讓二哥酌情提一提他的職銜罷。”

  衛旻應:“是。”

  一夜時間疏忽過去,雲端泛了白,雪卻更大了,厚重的雲團子遮住朝陽,天地間一片雪茫茫。

  我正欲請人將顏貴人帶進屋審,一名侍衛便來通禀:“昌平公主,顏貴人對著平西總兵的頭顱跪了一夜,也不知是魘著了還是惹了寒氣,昏暈過去了。”

  我想了想,道:“罷了,將她帶回天華宮,令方清遠過來為她診脈,等她醒了本公主再審。”

  小三登替我罩上絨氅,在廊下撐開傘,說:“輦轎已等在春殿外了,但閣外雪深,桃林路窄,乘輦反倒行得慢,公主多走幾步。”

  雪紛紛揚揚,為這深宮曲徑鋪上素白。

  桃花閣地處偏僻,宮人來不及清掃,踩在雪上,簌簌碎雪聲在這枯桃林中格外空曠。

  桃林盡頭是桃花橋。

  橋頭立著一人,身似修竹,容顏如畫,擎傘而立,恍惚還以為他身邊桃花枯枝是為他開敗。

  我在原地頓了半晌才步上前去,問:“世子大人還未回麼?”

  於閒止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小三登身上。

  小三登施了個禮,將傘遞給我,先一步往春殿去了。

  於閒止這才道:“本王想不明白什麼叫'心有遠山,望而生畏,不肯攀登',是以等在這裡,想求一個解。”

  我沉默片刻,道:“世子大人心智無雙,竟也有想不明白的事麼?”

  於閒止看著我,良久,輕聲道:“可能是我自欺欺人,這句話明明分三段,我只肯將'心有遠山'四字拆來細品深銘。”然後他問我,“阿碧,你心中真的有嗎?”

  我與他持傘對立,雪紛紛擾擾的,我沒有回答,垂眸去看足下雪,才這麼一會兒功夫,就沒了我足尖大半。

  於閒止亦沒有作聲,只一步一步朝我走近,直到很近。

  然後他輕嘆一聲,伸手推落我手中紙傘,俯下臉來。

  唇上覆上一片溫柔,輾轉廝磨,吐息纏綿。

  但他沒有閉眼,我也沒有,眼睜睜看著透雲灑下的光落在枯枝像要點開一枝花。

  淹沒了足尖半片雪卻冰冷刺骨,叫我在原地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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