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山兵氣02
去年戰事一起,幾乎所有人都猜到遠南打的是坐收漁翁之利的主意。
可是,即便所有人都想到了,卻無計可施,這一年來,大隨內亂不斷,與燕敵的戰事更是膠著,如何顧得上其他?
以至於昨日遠南整軍的消息一傳來,整個九乾城都人心惶惶。遠南雖是藩地,但它之強,四海之內誰人不知。今早我去子歸殿見皇兄,路過一條甬道,聽到有宮女躲在牆根小聲啜泣,她說她的故鄉在南方,而今遠南舉兵,大約再也回不去了。
子歸殿外立著許多等候面聖的臣子,有一名御史憤懣難當,怒指青天,一斥於閒止身為大隨人臣,繼任王位卻不向隨君請命,此為不忠;二斥遠南作為大隨藩地,擅自與異邦結盟,此為叛國。而叛國者,當斬盡誅絕。
子歸殿內除了大皇兄外,衛旻也在。
我道:“我聽說,遠南整軍了。”
衛旻道:“昌平公主有所不知,方才接到急報,遠南舉兵翌日,便整軍十萬發往京唐河道,不過半日光景,就攻下重鎮闕平。闕平以北的守城大將見識了遠南兵馬之威,敞開城門,不戰……則降。”
我愣住,也就是說,遠南在半日之間,就攻下了兩座城池?
“不過公主也不必過分心憂。”衛旻又道,“去年戰起,諸位將軍就議過南方的局勢,遠南早握有淮安以西的水陸要道,他們往京唐河道發兵,朝廷無力顧及,那一帶的城池只能暫時棄守,因此今日的局面,尚算意料之中。”
他一身風塵未洗,大約是連趕了數日的路,剛從北漠回來。
我又問:“二哥在北漠怎麼樣了?”
衛旻剛要答,這時,外頭有人來禀:“皇上,聶將軍到了。”
去年平西吞併了明月關,二嫂怕大隨中腹失守,帶兵去了中州支援,也是昨日半夜才趕回九乾城。
她與大皇兄行完禮,見了我,欣喜地喚一聲:“小阿綠。”
大皇兄道:“行了,說正事吧。”吩咐:“衛旻。”
“是。”衛旻轉頭看我,“昌平公主可還記得,沈三少的遼東府裡養了一房妾室,是一名將門女。”
我道:“記得,據說人稱凌娘子。”
“因沈三少特意與公主提了這個人,說想將她接來京城,煥王爺便留了個心眼,命末將去查凌娘子的根底。誰知一查大半年,除了查出她的父親曾是故遼東王身邊的一位將領,什麼有用的線索都沒有。”
故遼東王沈葭,即沈瓊沈羽之父,原也是個用兵奇才,可惜英年早逝。
“公主可知道,故遼東王是怎麼過世的嗎?”
我愣了愣:“近三十年前,大隨亂過一回,淮王帶兵出征,故遼東王就跟在他身邊,後來聽說是遇到一場苦戰,淮王因此跛了一隻腿,故遼東王也身受重傷,雖穩住了江山,奈何故遼東王重傷難愈,回到江陵後,硬撐了七八年,還是過世了。”
也是那一年,淮王在亂兵之中邂逅我的母后楊棠,他命人護她回京,父皇卻對母后一見傾心。
“正是了。”衛旻道,“也怪末將大意,想著那位凌娘子的父親是故遼東王身邊的將領,便一心緊著遼東查。直到去年戰事吃緊時,煥王爺派末將帶兵退守中州,遇到了趕來支援的聶將軍,無意與聶將軍提起此事,聶將軍說,那位凌娘子,她曾見過。”
二嫂道:“她叫凌霜,我那些年跟在沈羽身邊學用兵之術,見過她一回,聽她的口音,不像遼東人,反像是……京里的人。”
“京里的人?”
衛旻道:“是,末將正是得了聶將軍提醒,忽然想到數十年前,淮王與故遼東王相交莫逆,曾一同征戰數回。既如此,凌霜的父親凌將領,會不會並不是故遼東王身邊的將領,而是淮王身邊的。
“末將追著這條線索往下查,不想,竟查到了……太上皇身上。”
衛旻說到這裡,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看了一眼大皇兄的臉色,見他並無制止之意,才續道:“當年公主出生,太上皇親自賜死了楊皇后,隨後更是下令處決了淮王身邊的幾名貼身將領。這幾名貼身將領,大約是知道淮王與楊皇后之間… …總之,末將後來翻查了他們的身份,其中的確有一位凌姓人士,且朝中不少老將竟還記得這個人。”
“末將猜想,當年故遼東王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在太上皇下了處決令後,偷天換日,將凌將領救去了遼東。”
換言之,凌將領是知道我的身世的,他握著這個秘密去了遼東,成為遼東王身邊的將領,誕下獨女凌霜,凌霜及笄後,入了沈羽的府邸,做了他的妾,為他懷過身子。
可這麼一個人,沈羽要將她接來九乾城是何意?
衛旻道:“末將把此事禀明煥王爺後,王爺說,遼東心思不純,大約數年前早有反意。否則公主的身世乃天家秘辛,輕易怎會洩露?而今想來,公主十七歲那年,遼東、遠南、平西忽有人知道公主身世,以至於遠南的世子大人上京,以佑公主一世平安為條件,與太上皇交換淮安以西的水陸要道,八成就是從這位凌將領口中,或者說是遼東王沈瓊口中買的秘密了。”
“末將原想親去江陵,揪出這名凌將領,問清真相,奈何他早於六年前暴斃而亡。至於那名孤女凌霜,也正是六年前有了身子,沒保住,後來被沈三少養在了府裡,足不出戶。”
“凌將領雖過世,卻不知這名凌娘子知道公主多少事,沈三少這麼費盡心思要將她接來京城,只怕並不是顧惜舊情,而是要藉她作梗,想法子回遼東了。”
衛旻的話說到這裡,我焉有不明白之理?
沈羽被一紙婚約困在京城做了一年多人質,怎麼可能甘心。他想回遼東,只有毀除婚約這一條路可走。但我與他是御賜金婚,若非事出有因,他便不能悔婚。好在他手上尚有凌娘子這一個籌碼,藉著與我商量親事,說想將凌娘子接來京城長住,去信遼東。沈瓊接到信後,看到凌娘子三個字,便能明白他的計劃。於是他二人裡應外合,沈瓊先修書一封,藉故將我與沈羽的成親禮推遲,然後等待時機成熟,帶著凌娘子上京。畢竟凌娘子手裡握著我並非真正公主的證據,衛旻也說了,朝中不少老將都記得凌娘子的父親。沈瓊來京後,凌娘子將身份一亮,證據一舉,我自然嫁不得沈羽,沈羽也能如願離開京城了。
難怪當初沈羽要試探我與他定親究竟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預謀,他要是時摸清我的根底,才好從長計議。
可是,沈瓊既早知沈羽計策,凌娘子又長住遼東,他為何非要一拖年餘,才來京城接沈羽呢?
我想不明白,也懶得深究。
都說遠南的世子大人心思深,遼東沈家的兩兄弟,看來也不遑多讓。
我問:“遼東王何時到京城?”
大皇兄道:“兩日後。”
我愣住:“這麼快。”
但仔細想想,其實也算不得快了,沈瓊三月初來信說要進京賠禮。信在途中時,他業已啟程,而今已是三月末,他是該到了。
我回到天華宮,心中還盤算著要如何應對當下局面,一時又想著是否該去倚暉堂見沈羽,探探虛實也好,沒留神被廊下階沿一絆,險些跌倒。階沿上有一人走下幾步,將我穩穩一扶,說:“當心。”
我心底一沉,抬目望去,竟是沈羽。
他一手牽著小胖墩子,笑得盈盈:“沈某聽說大哥兩日後便到京城,想著我與公主的親事拖了一年,如今總算能操辦起來,心中歡喜,因此過來探望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