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烈火
宋玄忍不住縮回了手。
彷彿被那九層土台上的烈火灼痛一般,他竟不知該怎麼去接觸這段記憶了。
覺遠的目光平靜如水 ,彷彿先前的痛苦癲狂已經轉化為一種痛到極致的麻木。
或者,是一種強行藏在堅冰下的火焰。
他早已分不清自己是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能夠確定的是,他早已經不會哭了。
他所有的淚水,都已經隨著那一天九層土台上的烈火蒸發了。
宋玄松開了他的手,輕聲問:「所以,之後的兩次飛升,也是他們如法炮製的?」
覺遠點了點頭。
他不知道宋玄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但是彷彿只要他牽著他的手,他就能聽到那些真相。
那一切他無法訴之於口,千百次折磨著他的真相。
終於能夠被某個人所知曉了。
「第一次是淨空,第二次是淨明,第三次……」宋玄明白這個選擇順序的原因:他們在拔去這些僧人的主心骨。
他們那樣著急的安排淨空飛升,一則淨空在外的行走太過頻繁,只要一段時間不出現,就會有百姓感到奇怪。
二則他們早就看清了五蘊寺真正的主心骨——就是淨空。
哪怕他機靈古怪,不守規矩,但他的的確確是五蘊寺真正的方丈。
淨明雖然也德高望重,但是太過守規矩,怎麼能鬥得過這群惡匪?
但是淨空就不一樣了,留著淨空,誰知道後來會生出什麼樣的變故來。
而到目前為止,他們唯一放在外面任由自由行走的人,其實就是覺遠。
因為他是個啞巴,還是個不會寫字的啞巴。
他永遠也不會說出這些秘密,因為他說不出來。
最重要的是,他們需要一個舊時寺廟的僧人在外行走,好讓百姓們察覺不到,寺廟里已經改朝換代,只當是那些師父都閉了關潛心研習佛法。
而縱使覺遠再憎恨他們,也無法作出什麼傷害他們的事情。
因為地窖里還關押著他的師兄弟們。
他們苟延殘喘的活著,等待成為下一場飛升的祭品,為寺里的惡鬼換取更多的利益。
覺遠看著這群惡鬼一個接一個地屠殺自己的親人,穿著他們的僧袍,站在他們的屍骨之上縱情享樂。
他仍能神智清醒的隱忍著,已經是一個奇跡。
他曾經無數次地想要求救,他想把這一切告訴別人,想告訴那些百姓,他們的祈禱是惡鬼滋生的土壤,他們踐踏著的是師父燃燒的餘燼。
可他沒有任何辦法。
他記得淨空曾經跟他開過玩笑:「你知道你為什麼是個小啞巴嗎?」
「因為你生來跟我佛有緣,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這是個多麼無聊的笑話,如今,竟也成了他憎恨這個世界的理由。
佛曰:「不可說。」
而如今,他的面前,終於出現了一個能夠從他身上得知真相的人。
覺遠忽然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去祈求他的幫忙了。
用什麼樣的表情?什麼樣的懇求姿態?他已經無心去顧及了。
他只是跪在宋玄的面前,將頭顱深深地匍匐在塵土之中。
他也曾這樣誠摯地跪在佛龕前,然而佛卻沒有留下他的師父。
「我會幫你。」宋玄看著他,不知什麼時候,連眼眶都有些酸了。「你起來,覺遠,我會幫你。」
覺遠比了一個口型。
他在問:真的嗎?
「真的,」宋玄不喜歡管閒事,可這一次,他卻沒有辦法袖手旁觀了。「你師父不該是這樣的……」
他看著覺遠,後面的話竟說不下去了。
宋玄嘆息了一聲,硬是將人扶了起來,慢慢理清了思路,才道:「我會幫你,但是有三件事我要交代你。」
「其一,這些惡匪老奸巨猾,以我一人之力,只怕難以企及,我會將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知門外的那兩個人,你同意嗎?」
覺遠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其二,我與那位公子的來歷頗有隱情,還請你代為保密,此事我會找其他人報官,你務必不得洩露我二人的存在和行蹤。」
覺遠目中閃過一絲自嘲,他就是想洩露,也無法洩露。
「其三……」宋玄開口想要說話,卻最終猶豫著閉了嘴。「等這件事情結了,我再交代你。」
覺遠點了點頭,他的眼睛很圓,臉雖然少了些肉,卻也能看出少年人的清秀天真來。光頭在燭光下反著光,圓溜溜的頗有幾分可愛,加上低眉順眼的模樣,好像真的只是一個無憂無慮、乖順聽話的小和尚。
可宋玄清楚,覺遠的身體里一直燃燒著一把火焰,遲早會燒盡他的五臟六腑,將他變成一個復仇的怪物。
宋玄搖了搖頭,走到外廂去,姬雲羲和白小桃還坐在那裡。
他本以為以白小桃視美如命的性格,此刻大概早就跟姬雲羲攀談上了,卻沒有想到此刻室內的氣氛比她離開時還要緊張。
直到宋玄來了,兩個人的視線立時聚焦在他的身上,區別只是姬雲羲的目光是探究,白小桃的目光如同迎來了救星。
這又是怎麼了?
宋玄心裡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卻終究沒有深想。
覺遠的故事給他的衝擊太大,壓根就沒有功夫去思考這兩個少年人的心事。
他把覺遠的故事簡略的講了一遍,到底是沒敢詳述那些刺心的細節。
饒是如此,白小桃也已經聽紅了眼圈,恨地罵聲連連。
「這寺里的山匪太可恨了,哪裡還是人,分明就是畜生——連畜生都要比他們有人性。」白小桃咬牙切齒。「不行!我要報官,我就不信了,官府難道還會不管?」
宋玄聽到這話,心裡倒定下來一些,只要白小桃有幫忙的心,就是好的。
他帶著姬雲羲,不便與官府打交道。其中諸多需要出面的事宜,還得勞煩到白小桃頭上。
他這次倒不怕什麼官匪勾結,這群惡匪本就臭名昭著,如今又犯下了滔天大罪,只要將此事揭開,幾個官府也兜不住他們。
「官是一定要報的,」宋玄不著痕跡地安撫著白小桃。「只是不能現在報。」
「寺里的僧人還扣押在地窖里,除去他們屠戮的、撐不住病逝的,也有一半多,怎麼也要想辦法先把他們救出來。」宋玄說。「否則官府一來,他們狗急跳牆,只怕這些僧人有性命之憂。」
他說的還是委婉的,他對這等喪盡天良的匪類還是有所瞭解的,他們講究落腳之處不留活口,怕的就是有人記住他們的相貌,或是日後有人前來尋仇。
白小桃連連催促宋玄把計劃安排快些說了。
等到宋玄將自己的打算說清楚了,漫漫長夜也過了大半宿,四個人商議了大半宿,才得出個結果來。
覺遠一直靜靜地垂眸聽著,直到宋玄把所有事情安排完畢,他一聲不響地跪了下來,對著三人認認真真地磕了一個頭。
宋玄反應快連忙將人扶將起來:「這是做什麼?男兒膝下有黃金,我們也不值得你跪。」
覺遠沒有說話,執意將額頭貼在地面上,無聲地完成了這一個大禮。
姬雲羲瞧著這一幕,目光微微閃爍,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
宋玄的計劃執行也要個幾天的功夫,為免打草驚蛇,他們還是讓覺遠回去,繼續裝作隱忍恨意的樣子,趁著天沒亮,宋玄又讓姬雲羲送白小桃回房。
白小桃臨行前的表情又是緊張,又是害怕,宋玄只當她是被這寺里的骯臟嚇到了,卻沒有想到,白小桃恐懼的元兇,其實是看上去若無其事的姬雲羲。
「我不會動你,」姬雲羲看著身邊抖得彷彿一個鵪鶉似的白小桃,聲音涼涼地開口。「宋玄還用得著你。」
平日里跳脫大膽的白小桃卻彷彿被什麼嚇到了一樣:「知……知道了。」
姬雲羲那張精緻的臉近在眼前,落在白小桃的眼裡卻像是一張惡鬼的畫皮。
先頭在宋玄進屋與覺遠對話的時候,姬雲羲險些殺了她。
她怎麼也沒想到,那樣一個病弱美艷的少年,竟然會有那樣可怖的一面。
「我不管你是有心還是無意,」那時姬雲羲手上的匕首就釘在離她臉頰三寸遠的牆壁上,聲音與刀鋒一樣的冰冷。「離我們遠點。」
「或者說,離宋玄遠點。」
可憐白小桃剛剛被一場子虛烏有的鬧鬼嚇白了臉,又在這生死間走了一遭,整個人都處在一種茫茫然的狀態當中,看到姬雲羲就忍不住害怕。
姬雲羲將人送到門口,白小桃扒著門縫可憐兮兮的解釋:「我沒有惡意。」
「我知道。」姬雲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可是我有。」
那時白小桃第一次看見姬雲羲的笑容。
跟她想象中的艷色截然不同。
那是極美,也極危險的模樣。
讓白小桃的心跳動得更為劇烈了。
不是因為情動,卻是因為恐懼。
白小桃覺得,自己偏愛美人的毛病,說不定在姬雲羲這裡,要給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