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君子
「國師呢?」
陸其裳冷著一張臉,站在摘星閣的門口,面前橫著一柄刀鞘。
而用刀鞘擋在他面前的人,正是祝陽,此刻正一副沒心沒肺地笑:「陸大人,宋先生不在。」
陸其裳掃了祝陽一眼,他這個古里古怪、常年當值的御前侍衛,還是很少有人不認識的。
「國師不在?那祝陽侍衛為何在這?」
「宋先生讓我在這兒等您。」祝陽將刀收攏回懷中。「他說您今天一定會來,讓我幫個忙,在這兒等著您。」
陸其裳聞言面色更冷,忍不住哼了一聲:「他倒是好算計!」
先頭宋玄想拉攏他一同對付白衡,讓他給拒了。他畢竟不如世家根基深厚,與白衡雖然對立,卻不想貿然點燃戰火。
卻不知他跟聖上打了什麼算盤,竟冒險將太傅的位置給了白衡,讓白衡一家獨大。這一來,非但打破了原有的平衡,還逼得他不得不站在他們這一邊。
好一個宋玄,怕不是已經瘋了!
「你跟他說,他上次跟我說的事,我答應了。」陸其裳臉色難看極了。「只盼望他能拿出點有用的謀劃來,否則任誰也奈何不得他們了!」
「我曉得了,」祝陽見他的臉色難看,也不急,只笑眯眯地從懷裡摸出一本書冊來,遞給陸其裳。
陸其裳皺著眉問:「這是什麼?」
「是陸大人上次借的話本子,這是下半冊。」祝陽慢悠悠地說。「宋先生說了,若是您答應了,便把這下半冊借給您。」
「若是我不答應呢?」
祝陽一臉看熱鬧似的笑:「那就讓您哪涼快哪呆著去,這書早就絕版了,您自己找去吧。」
陸其裳氣得臉色發青,捏緊了那書冊,半晌才道:「你再替我轉告他一句話。」
「您說。」
「你告訴他,他就是個混賬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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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是宋玄故布疑陣,戲弄陸其裳,是他此刻有比陸其裳更需要見的人。
穩坐了三年的京兆尹,人盡皆知的謙謙君子,白相的得意門生。
溫朝辭。
「讓我背叛老師,是決不可能的事。」溫朝辭的表情溫和,俊秀外表下藏著隱隱的冷淡和不快。「國師不必再說了,此事我只當沒有聽過。」
得到這樣的回答,宋玄並不意外,他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改變,只一下一下地搖著扇:「溫大人果然是君子。」
溫朝辭眉目清朗,言辭疏遠:「當不得國師的稱贊,只不過不願意恩將仇報罷了。」
「恩將仇報……」宋玄淡淡地說。「這詞總結的好,想來溫姑娘再清楚不過了。」
溫朝辭神色一利,倏忽站起:「你對朝顏做了什麼!」
宋玄失笑,用扇子給他扇了兩下:「坐下坐下,我什麼都沒對溫姑娘做過,不僅如此,我還欠了她的人情,是萬萬不會對她失禮的。」
「再者,她已經被你趕出了溫家,若說傷她至深,只怕任誰都比不過你這個親兄長,何必做這樣兄妹情深的樣子呢?」
溫朝辭見他神色不假,才半信半疑地坐下,對她的說辭卻反感至極:「國師大人是從哪裡聽到的流言蜚語?指點下官的家事,指責下官恩將仇報?您太失禮了。」
「失禮?」宋玄的眼神變得高深莫測起來,嘴角帶著若有似無的譏諷。「溫大人,我倒要問問你,溫家一無權勢,二無地位,不過一個世家的空殼子,你憑什麼受到白相的青睞?」
溫朝辭被他問的一怔,宋玄卻並不等他的回答。
「因為你溫朝辭品行高尚?溫潤端方?你自己肯相信嗎?」
「白相看重你,是因為京兆尹這個位置,人人避之不及,你卻一坐就是三年。至今仍是一副君子如蘭的模樣,人人都當你手段高明,能化干戈為玉帛,解旁人不能解之困……你以為,憑借的是什麼?」
溫朝辭抿緊了嘴唇:「國師說夠了嗎?今天是來數落下官的嗎?」
宋玄走上前去,湊近了溫朝辭,用扇子挑起了他的下巴,聲音幽幽的響起:「溫大人如今,怎麼不像君子了呢?」
「因為,你知道答案的是不是?」
「是溫朝顏。」
「是你趕出去的妹妹在保護你。」
溫朝辭的瞳孔驟然收縮,猛地倒退了一步,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嘴唇開開合合的顫抖,卻只能做出色厲內荏的姿態:「……你住口。」
是的,縱然從前不知道,可當溫朝顏的身份曝光,他又怎麼會不清楚呢。
宋玄的目光澄明,彷彿是一掬冰冷的湖水,將他此刻的醜態映照的清清楚楚。
「你享受著溫姑娘為你帶來的聲名權勢,做著你一塵不染的端方君子……溫朝辭,你曉得是誰在淤泥中托著你,是不是?」
「你溫大人,當真是好一朵亭亭玉立的蓮花啊。」
宋玄用扇骨,輕輕地敲擊著手心,彷彿是贊嘆,語氣卻帶著說不出的涼薄。
「我沒有……我並沒有真的要趕她出去……」
溫朝辭的聲如蚊蚋。
「是了,是溫家趕她,你只是無能為力而已。」宋玄注視著他,輕笑了一聲。「瞧瞧,你身上,是不是又乾淨了一分?」
溫朝辭終於沈默了。
宋玄半點沒錯,直白地揭開了他心底所有不堪見人的秘密和痛苦。
他溫朝辭,從來都不是什麼君子,只是個享受庇護的小人,沈湎於高官厚祿的美夢、習慣於同僚的奉承,多年來對妹妹的艱辛充耳不聞。
可在得知真相後,他又做了什麼呢,他訓斥了溫朝顏,逼著她跪祠堂反省,最後甚至由著溫家,將這個一力庇護她的妹妹趕出了家門。
恩將仇報,當真是半點不錯。
他一直都清楚。
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所以才會雷霆震怒。
所以才會愈發的清高。
因為他什麼都不是。
溫朝辭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里帶著無盡的嘲弄和厭惡:「你說的對……國師,你說的對。」
「我真乾淨。」
「乾淨的令人作嘔。」
「那又如何呢?」溫朝辭冷笑一聲。「我出賣自己的老師,又會有什麼改變呢?」
「溫大人是聰明人,我既然找上你,自然會帶足了籌碼。」宋玄將手搭在他的肩上,聲音溫和又有力。「我或許可以讓你……有所彌補。」
「白相倒台,內閣首輔不能被寒門佔盡,世家自然需要另一個領頭羊。」
「溫相……聽著是不是,也不錯?」
不知是著聲呼喚太過誘人,還是他的聲音太過於蠱惑,溫朝辭原本充滿了自厭的心也跳動了一下。
「你瞧,白相有三位門生,你絕不是他最中意的一個。離開了京兆尹的位置,溫朝顏對你的幫助也有限。以如今的你,若想坐到首輔的位置,無異於天方夜譚。」
「……你……能做到?」溫朝辭遲疑地開口。
「我是國師,還是聖上的國師。」宋玄眼中帶了微微的笑意。「沒有人會知道你做了什麼,我們只需要輕輕為你推波助瀾,不是嗎?」
溫朝辭直直地注視著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宋玄慢悠悠地說:「你若是做了首輔,溫家上下自然以你馬首是瞻,到時你若想將溫姑娘請回來,想來不是難題。堂堂一國首輔,總能一個姑娘,想彌補也並無不可……」
「我若是你,我就一定會答應這門好生意,哪怕有些風險。」
「因為,你是負債之人。」
宋玄的眼神仍就是那樣溫和清明,彷彿從頭到尾,那剖開皮膚,拆穿心腹的指責,都並非出自他的口中。
他的笑容也還是那樣懶散,彷彿是無趣的生意人,對他那骯臟的清白估著價。
「我答應你。」
溫朝辭定定地瞧著他,揚起一抹冷笑。
是的,因為他是負債之人。
還是一個負債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