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溫柔
宋玄被方秋棠派了這承制軍備的事,掐指一算,自己攬了一身的活計,加上方秋棠幾人時不時差遣,好好一個國師,硬是成了個雜工。
按照方秋棠的話說,他就是塊磚,哪裡需要往哪搬。
只是軍備這一塊,宋玄也不大懂行,讓他跟兵部、工部打打交道也就罷了,再詳細些的問題,他也只得追到方老闆門上去。
「都說了,這樣的事,你去找季硝那小崽子,他這些年可沒少偷師。」方秋棠見了他就嫌棄。「我這邊忙著呢。」
可他也就嘴上的功夫,還得陪宋玄乾活去。
不但得給宋玄打工,還得拉出他那架裡頭鑲了明珠、閃得人眼睛疼的豪華馬車,拉著這尊祖宗跟他一道。
這沒轍,誰讓他打不過宋玄呢。
要說起來,方老闆最近很是意氣風發。
大抵是因為他進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組織,也算實現了他飛黃騰達的夢想。
先頭?
先頭倒也算得上是腰纏萬貫,但始終有個混蛋跟他對著乾,上頭又有個扭曲變態的頂頭上司,就像孫猴子上頭的五指山,壓得他想蹦噠,都蹦不起來。
現在不一樣了,他方老闆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把這些滿腦子封建余毒的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愈發顯出他方某人的厲害來了。
甚至還攛掇宋玄,去拔了季硝那小子的孔雀毛,軍備不是一筆小錢,估計那小子現在肉疼得齜牙咧嘴。
想起季硝肉疼的慘樣,他心裡就就美得冒泡,連走路都是翹著小尾巴的。
宋玄瞧見了,便笑他:「就你心眼兒多,季硝早就答應了,軍備的錢,他出一半。」
方秋棠聞言撇了撇嘴:「他倒是乖覺,這筆錢他肯出,後頭的好處少不得他的。這筆生意一點都不虧。」
宋玄瞧著他,淡淡地說:「那你讓他出錢?」
嘴上恨得牙根癢癢,讓他出點小錢就樂得載歌載舞,到頭來,好處還是讓人家給賺了。
這可不是精明的方老闆能幹出來的事。
方秋棠張了張嘴,好容易才憋出一句來:「你管我?」
說著,便轉過頭去,假裝自己在看路上的風景。
宋玄笑著嘆了一回:「你們倆也鬧了這麼多年了,如今日日不傷筋不動骨的耍花槍,折騰些什麼呢?」
京里人人都說,季硝和方秋棠,水火不容,可宋玄這些年眼見著,這兩人真是連個皮毛都沒動,花拳繡腿地鬧著玩,也就方秋棠嘴上還能有點真章。
也不曉得這兩位闊人玩什麼花樣呢。
方秋棠聽他講起來,心裡頭也不舒服,半晌才嘟噥了一句:「是我欠了他的。」
宋玄問:「欠什麼了?」
「欠……」方秋棠這下也忍不住了,臉拉得跟苦瓜似的,差點沒哭出聲來。
「老子酒後亂性,把這小子睡了。」
宋玄剛從車上匣子翻出了點心,就著茶水下肚,這一句,硬是連點心渣帶茶水,一並噴了出來。
這也太勁爆了。
方秋棠氣得連忙去擦:「老子這墊子可是雪狐絨的,你倒好,全給我糟踐了——」
宋玄嗆得眼淚都出來了:「什麼玩意?」
方秋棠:「雪狐絨——」
「不是,我問的是季硝。」宋玄緩過氣來。「你們倆……」
「睡了,老子喝多了。」方秋棠憋了這好久的事,總算有人說,如今也乾脆自暴自棄了。
這是宋玄快回京不久前的事,他跟季硝雖然面上不和,卻多半是面上做戲,出自姬雲羲授意。
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方秋棠不曉得該怎麼去面對季硝這人。
四方城那點子破事,他早已經不怪他了,可這個一手帶大的孩子,如今與他並駕齊驅,還是他面上的敵人,方秋棠總覺得不適應,便乾脆做起了面上的凶惡。
直到那天,盛京幾個富商大賈宴飲作樂,也邀請了方秋棠和季硝這兩位龍頭,主人還特意尋了幾十個美人來歌舞,派了家妓為他們斟酒、供客人娶樂。
方秋棠不願意跟季硝說話,便一杯接著一杯地灌自己的酒,不想喝得多了些,渾渾噩噩的,不省人事。
等他再醒來,正躺在客房裡頭,旁邊兒光溜溜的美人,卻是季硝。
方秋棠立時如遭雷擊,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你……我……我……」
季硝幽幽地瞧著他:「公子喝多了。」
這場景真是跟青樓恩客酒後清醒如出一轍。
方秋棠只能耷著腦袋,心虛地問:「咱倆,……沒什麼吧?」
季硝給他看自己身上艷麗的紅痕,桃花眼裡帶著說不出的旖旎:「公子說呢?」
他輕輕地笑:「公子若是早就對硝存了這份意思,直說就是了。」
方秋棠落荒而逃。
打那以後,方秋棠對季硝就多出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
「我……我明知道他對自己出身心裡有結,我還……」方秋棠也就在宋玄面前有兩句真話。
季硝青樓出身,本就自卑,這麼多年,也只有自己一個看照著他。
可如今,連自己也對他……
方秋棠怎麼想,都覺得自己不大是人。
宋玄問他:「你怎麼曉得,是你做了什麼?不是他做了什麼?」
方秋棠的確酒量差、酒品懶,可若說他會強對季硝做什麼,宋玄怎麼都不信。
方秋棠猶豫了片刻:「……我屁股又不疼,我聽人說,做這事都要屁股疼呢。」
說著,還拿眼睛瞟宋玄的屁股。
宋玄氣得踹他:「你這樣缺心少肺的,活該讓人整治。」
方秋棠沮喪地撐著下巴,活似一隻喪了氣的狐狸,連兩只不存在的耳朵都耷拉了下來。
宋玄猶豫了一會,才說:「你睡都睡了,要是真覺得愧疚,要不就跟他成了,湊一起過日子?」
他倒不是有意撮合,可瞧著方秋棠這樣子,總覺得,他對季硝也並非無情。
方秋棠搖了搖頭:「不成。」
宋玄問:「你……不喜歡男人?」
方秋棠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以前不喜歡,現在……也不怎麼討厭。」
宋玄奇怪:「難道你還顧著什麼綱常規矩不成?」
這整個大堯,沒有比方秋棠更不在意這規矩的了。
「你不明白,」方秋棠嘆了口氣,他的眼神這一刻顯得有些遙遠,也有些悲哀。「宋玄,你六年前能說走就走,若是你現在,還敢這樣走嗎?」
宋玄一愣,終於是搖了搖頭:「我現在不能走。」
「若是一定要走呢?」
「那……我就得帶著阿羲。」
他現在與姬雲羲兩情相悅,他現在若是走了,姬雲羲不曉得會成個什麼樣子。
「是了,」方秋棠說。「所以我不能跟季硝在一起。」
宋玄愈發的迷茫了:「這跟你和季硝又什麼關係?」
「我……大概是早晚要走的,時間只是看天意罷了。」方秋棠靜靜地瞧著他。「但我卻不能帶上季硝。「
「你去哪?四方城?南圖?」宋玄有些晃神,他有記憶以來,方秋棠似乎一直都是一個四方城的奸商,哪怕後來去了盛京,也仍是哪個土財主。
他從沒想過,方秋棠會想要去哪裡。
「都不是,」方秋棠說。「是我沒法子再回來的地方。」
方秋棠在這時候,不像狐狸了,他看起來非常悲傷,也非常溫柔。
「可你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去……」宋玄想說,至少珍惜眼前。
可他忽然隱約明白了方秋棠的意思。
「你以前不明白,現在也該明白了。」方秋棠笑著說。「當你收下任何一份感情,都是有相應責任和代價的。」
「你想要離開,二狗會不捨,姬雲羲會痛苦。」
「我若是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只怕連你都會哭。」
「那季硝呢?我養了他多少年?」
「宋玄,他在四方城的時候只認識我一個,知道我死了,他就像瘋了一樣,六親不認,把自己賣給一群亡命徒——他壓根就沒想活下來,他想跟我一起走。」
「現在呢,我不管不顧,跟他在一起了,等我走了,他還能活嗎?」
方秋棠說:「他現在離我越遠越好,世界越大越好,認識的人越多越好。」
「這樣如果我走了,他還有這個世界。」
宋玄第一次意識到,方秋棠是他見過最溫柔,也最清醒的人。
「可季硝……」
「我在這世上的朋友不多,」方秋棠笑著說。「我其實只希望,若有一天我走了,你們能記得我,也能該吃就吃,該笑就笑。」
「你如此,季硝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