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式微
溫朝顏正坐在自己的閨房裡頭,一筆一畫地抄詩,她的皓腕高懸,面色沈靜如水,格外的專注。
而她的兄長,如今的京兆尹溫朝辭,正一臉肅然地瞧著她:「溫朝顏,你太讓我失望了。」
溫朝顏如置靜室,絲毫不受干擾。
事實上,幾日來,這樣的對話已經太多了,溫朝辭的話,早已經無法引起她內心的波瀾了。
「身為大家閨秀,卻與亡命之徒為伍,與販夫走卒同流,溫朝顏,你還記得你是溫家的姑娘嗎?」
溫朝辭的臉上也顯現出了疲態,又是失望,又是驚怒:「溫朝顏,你是我妹妹,是溫家的嫡出小姐,這樣的事情,你要人怎麼看待你?怎麼看待溫家?」
「我不在乎他們怎麼看待我。」溫朝顏忽得抬起頭來,一雙墨瞳沈靜如水。「更不在乎他們怎麼看待溫家。」
「你說什麼?」溫朝辭向來謙謙君子似的臉,此刻竟也出現了凌厲。「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溫朝顏,跟你不一樣。」溫朝顏靜靜地瞧著他:「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我,更不在乎這個溫家,不在乎我是與世家名流相交、還是與江湖草莽往來。」
「溫朝顏,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溫朝辭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忘恩負義,不知廉恥。」
這話幾乎是溫朝辭有生以來對她說過最重的話了。
哪怕整個盛京世家都在奚落溫朝顏克夫的時候,只有溫朝辭站在她的身邊,說她一生是他的妹妹。
溫朝顏舌尖似乎有莫名的苦味,一點點蔓延到了心尖。
她終於還是緩和了聲音:「溫朝辭,你什麼都不明白。溫家對於你,或許有恩,但對於我來說,不過是沒少了我一口飯罷了。」
「就算有恩,這些年來我暗地沒少替他們清理他們那些骯臟事,也算是還了。」
她在閨閣之間讓人奚落、被姊妹戲弄孤立的時候,溫家不曾施恩;在她被設計落水、重病在床的時候,溫家不曾施恩;在她被交換家族利益、婚配紈絝的時候,溫家更是不曾施恩。
若不是溫朝顏生來就不安分,只怕現在早已經讓人搓圓捏扁,做了家族利益的犧牲品了。
溫朝辭抿緊了嘴唇:「你的意思是?溫家薄待了你。讓你做溫家錦衣玉食的大小姐,是委屈你了?」
「是。」
溫朝顏瞧著他的神色,忍不住搖了搖頭:「你不信?」
溫朝辭眉頭微蹙:「你從不曾跟我說過,溫家對你有所薄待。」
「我跟你說,你能做什麼呢?」溫朝顏反復打量著自己的兄長,眉清目秀、眼神溫潤,任誰瞧了都要贊一聲年少英才。
可她是最清楚,她不能依靠他。
「兄長,你能替我頂撞父親繼母嗎?能為我發賣世僕嗎?你甚至連對姐妹,都要小心翼翼的一碗水端平。」溫朝顏的聲音清冷舒緩。「我拿這些事去煩你,也只能讓你跟著煩憂,甚至毀了你的前途。」
「畢竟你溫朝辭溫大人,是在世君子,溫潤如玉,不是嗎?」
溫朝辭神色變幻幾多,一邊是自己捧在手心的親生妹妹,一邊是養育自己多年的家族,他難以抉擇,也無法抉擇。
溫朝顏知道他的優柔寡斷,也不為難他:「兄長想做世家名流,只管去做,但我是決計不會任人宰割的。」
她的目光鋒銳了起來,彷彿是一把把冰做的刀子:「你若是怕我連累了你,就捨了我這個妹妹吧。」
「我要活得像個人。」
溫朝辭魂不守捨地出去了,室內便只剩下溫朝顏一個,獨自靜靜地抄罷了那首詩。
她才緩緩開口:「滾出來。」
床外靈活地翻進了一個人來,麻袍布衫,臉上還帶著些許歉意的訕笑:「溫姑娘。」
溫朝辭轉過身去一瞧,來人正是宋玄。
「原來是國師大人,」溫朝顏這次反倒沒有動輒打殺,但眼神冰冷,反倒比初見愈發添了距離感。「我還以為國師正忙著做金絲雀呢,竟還敢來見我?」
宋玄自知理虧,摸了摸鼻子:「姑娘要打要罰,宋某別無二話。」
「國師何必做這幅樣子?」溫朝顏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我敢動你一根指頭,後腳怕是滿門抄斬。」
宋玄卻一揖到地,誠懇道:「這次的確是宋某帶累了姑娘,日後姑娘有任何吩咐,某必竭盡全力。」
溫朝顏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搖了搖頭:「你和聖上這紅白臉唱的,真是讓人沒半分脾氣。」
「罷了,本來此事就不能怪你。」 溫朝顏瞧著桌上的狼毫,輕聲道。「紙包不住火,不過早晚罷了。」
她早就曉得會有這樣一日,也早就知道,以溫朝辭的性情,決計無法和她站在同一邊。
可當面對這一現實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有些失落。
宋玄原本不該多嘴,可瞧著她悵然若失的神色,還是忍不住開口「姑娘……日後有什麼打算?」
「打算?」溫朝顏淡淡地說。「搬出去,讓溫朝顏出家或者一死了之,我是時候脫身了。」
「我也早就呆夠了。」
宋玄問:「我能幫姑娘做些什麼?」
溫朝顏似笑非笑地抬眼瞧他:「你能做什麼?我都怕日後那位過來討債。」
宋玄咳嗽了一聲:「他已經應了我,下次應當不會如此了。」
他腦子如今還亂的很,時不時就想起姬雲羲失落脆弱的模樣。可他又著實內疚溫朝顏的處境,還是巴巴地趕來了。
「應當?」溫朝顏揚了揚眉。「宋玄,你曉得他不仁不義嗎?」
宋玄只得說:「若按江湖上的規矩,也是算得上的。」
「江湖上?」溫朝顏聽出了他話語中的回護,忍不住一笑。「那他這樣的行事,你能忍到幾時,能收拾後事到幾時?」
「有幾時便幾時。」宋玄笑著答,「就如姑娘你,日後還要暗地為令兄護航嗎?」
溫朝顏抿了抿嘴唇,並不回答。
顯然這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她只低聲道:「你只瞧見他不近人情的時候,他好的時候,只有我記得。」
這時候,她倒真有些身為妹妹的女兒家情態了。
宋玄的眸光柔和了下來:「某也是一樣的。」
「維護一個人,有時候本就不講什麼道理,更不必看什麼日後,有一日、算一日、護一日,待到沒有日後了,也不會後悔。」
更何況,宋玄總覺著,姬雲羲做的雖不是什麼好事,卻也未必全然不好。
當初姬雲羲應了他,要好好做這皇帝,宋玄便不願質疑。
他只想著,盡量護著姬雲羲,讓他做想做之事,至於是非後效,便讓天下和時間來檢驗。
溫朝顏瞧著他,忍不住哼了一聲:「國師倒比我還多愁善感些。」
宋玄一笑:「讓姑娘見笑了。」
「姑娘若是當真要搬出來,便送張條子去珍寶樓,一應事宜,自會有人替姑娘打典,也算是宋某略表歉意。」
溫朝顏瞧了他半晌,點了點頭。
宋玄這才鄭重道別,離去了。
只剩下溫朝顏與這一室的冰冷空氣相伴。
還有桌上剛抄下來的事,字跡不甚工整,卻正是一紙詩經。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為乎泥中。
溫朝顏瞧了半晌,卻驀地自嘲一笑,將這一紙文字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