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心悅
宋玄與姬雲羲兩個很是逛了一陣,看了手藝人捏糖畫,聽了兩出折子戲,宋玄破天荒地沒有穿他那幾身行走江湖的道袍,反而著了一身月白色的錦衫,與姬雲羲並肩行走在路上,很是招了些姑娘的眼。
宋玄自己沒有意識,姬雲羲卻微皺起了眉頭,忍不住拽了拽宋玄的衣角:「我累了。」
宋玄笑著問他:「聽說一會還有歌舞,你不去瞧瞧?」
「不去。」姬雲羲撇了撇嘴,想也知道,那歌舞准是盛京哪個樓子的姑娘,趁這機會出來做臉面揚名的,他哪會願意讓宋玄去看那不知名的女子跳舞?
宋玄倒也縱著他:「那就不去了,咱們找個地方歇歇。」
姬雲羲心機得逞,卻沒有露出得意的表情來,只有眼角微微彎了彎。
說著,就在旁邊茶攤歇下了,就近上了一壺桃花茶,並著糕點瓜子隨便吃了些。
卻忽得瞧見攤子旁邊就有一棵桃樹,比周圍的桃樹都要大上一圈,枝幹虯曲蒼勁,桃花怒放,站在這樹下頭,彷彿是桃花穹廬,如仙境一般。
宋玄忍不住問:「這桃樹怎麼也有百年的年頭了。」
一旁茶攤的老闆笑著說:「豈止,少說也有四、五百年了,若不是因為這桃樹,也不至於這麼多人跑到這兒來。」
「你瞧那上頭,還掛著紅繩呢,都是來這兒求姻緣的。」
宋玄定睛一瞧,那樹枝上果然影影綽綽系著不少的紅繩,只不過隱在了桃花下,便看得不慎真切:「還有這說道?」
「都是圖個吉利。」老闆笑著說。「你沒瞧見都是手上都是系著紅繩來的?單個往上系,那是求姻緣。往年還有那麼一個說法,說是兩根紅繩打成同心結掛上去,便能夫妻同心……」
宋玄聽了,瞧著那桃樹下隨風擺動的紅繩,竟有些出神。
姬雲羲不知他在想什麼,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宋玄冷不防伸手,抽下了他的發帶。
姬雲羲今個兒是便服出行,頭髮只用一根深紫金繡發帶束著,如今冷不防被宋玄抽下來,頭髮便如瀑布似的散落。
「宋玄?」姬雲羲倒沒有生氣,只是微微有些疑惑。
宋玄反手將自己的發帶解了一來,手指動了動,當真打成了一個同心結。
宋玄抿了抿嘴唇,飛快地跑到那桃樹下,踩著樹幹三步並兩步地爬到了高處,將那同心結小心翼翼地系在了上頭。
在一片紅粉中,那白色和紫色交纏的兩根發帶,顯得分外眨眼。
姬雲羲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呆呆地瞧著那同心結,目光慢慢移到了宋玄的身上。
宋玄利落地從樹上跳下,震落了樹上的花瓣,紛紛然飄落在他的身上,彷彿是這桃花化作的仙人,正一步步地向他走來。
姬雲羲愣得彷彿是一根木頭,眼中翻湧著的情緒粘稠又狂熱,那濃烈的情緒幾乎要從他漆黑的瞳孔中溢出。
宋玄走到他的面前,耳根有些發紅,他想做出老江湖應有的氣勢來,可終究還是敗給了自己忐忑的心情:「阿羲,我……」
他彷彿是打了什麼敗仗,或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你喜歡我,是不是?」姬雲羲的臉上早就沒有了刻意做出來的笑意,反倒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痴狂勁兒。「宋玄,你……心裡是有我的?對嗎?」
他眼中沒有得意,只有不可置信和小心翼翼,彷彿是仰望已久的珍寶,終於落在了他的手心兒里。
宋玄低低地嘆息了一聲,低低的笑了起來:「阿羲,我知道我不該……」
他的笑聲里帶著隱約的釋然和無奈。
他不該喜歡姬雲羲。
姬雲羲小他五歲,是男子,是一國儲君,未來要擔負這世間最重的責任,會有無數的後宮佳麗,還會延續血脈子孫成群。
而姬雲羲對他的迷戀和偏執,大都來源於對他的信任依賴。
他如今二十一歲,還是青年熱血的時候,等到他四十歲、五十歲,他對宋玄又是何種態度,任誰也說不准。
宋玄再清楚不過了,在這場戀情中,他是見不得光的一個,是一無所有的一個,也是最不該動心的一個。
可他偏偏就是動心了。
他大抵六年前就是喜歡他的。
他逃了六年,逃避的不僅是皇宮這個功名利祿的漩渦,更多的是他內心的桎梏。
他和姬雲羲的未來,太過於渺茫,這是他六年前就得出來的結論。
可那又如何呢?
宋玄若是能控制自己,他就不會發出這桃花節的邀約,更不會做出這樣的蠢事,連神佛都不相信的他,偏偏卻肯相信這玩笑似的同心結,偏偏想要祈求這段感情一線的生機。
他宋玄,原本不是會窩窩囊囊隱藏自己心意的人,他喜歡誰,就是要將心肝都掏出來,讓對方明明白白知道的。
若是他喜歡的不是姬雲羲,他大概會使出渾身解數,哄心上人開心,與他拌嘴笑鬧,再將自己的心意坦坦蕩蕩地剖給對方看。
可他喜歡上了姬雲羲。
喜歡上了那個倔強冷漠、孤獨的讓人心疼,笑起來卻又比誰都要美好的少年。
喜歡上了那個心機深沈,反復無常,卻會跟他在街上閒逛吃茶看戲法的少年。
宋玄能說出姬雲羲一百個缺點,卻抵不過那心跳時的震顫。哪怕他在世人眼中是魔,可落在他眼中,卻是他遊俠心脈里的一滴鮮血,是他世故皮囊下的半寸柔腸。
他只能這樣嘆息著笑,只能這樣低低地告訴他:「……我知道我不該對你起這樣的心思,但是阿羲,我心悅你。」
他宋玄今天就是做了一回賭徒。
哪怕明知來日會輸的一乾二淨,他也想要眼前這一時的團圓。
人生在世,哪裡顧得了那麼多?
姬雲羲嘴唇顫了顫,幾乎想要將宋玄拉進他的懷中,融進他的骨血里:「你再說一次。」
「我心悅你。」宋玄輕聲說。
哪怕你我沒有明日,哪怕是一時曇花,我此刻也是心悅你的。
宋玄在心裡這樣補充。
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愈發明朗起來了,他拾起地上的桃枝,將姬雲羲散落的頭髮輓做了發髻,人面桃花相映,愈發的明艷不可方物。
「人多眼雜,殿下可要把持住。」宋玄笑著告誡他,卻又忍不住撩撥了一句。「這桃花不及殿下好看。」
====
溪水淙淙地流淌,粉嫩的桃花瓣順著流水一路流下,桃花林外人影綽綽,此處卻別有洞天,竟不知是世外還是人間。
方秋棠瞧著溪水。
季硝瞧著他。
「你追來作甚?」方秋棠聲音里還帶著幾分悶氣。「我早說過了,上次我是吃醉了酒,並不是故意輕侮你,你總不至於記仇到現在吧?」
季硝笑了起來:「我們兩個是誰在記仇?」
方秋棠想起自己的舉動,的確是自己的反應更大些。
可他隨即又想起季硝乾得好事來了:「放你娘的狗屁,我黃那幾樁生意,你敢說不是你做的手腳?」
「還有趙老闆,別以為我不知道,分明就是你搞出來的事,還將人弄到刑部大牢里去了?季硝,你真是長本事了啊!」
「你若是看我不順眼,只管衝我來就是了,衝別人撒火算怎麼回事?我當年是這麼教你的?」方秋棠想起來就生氣。
「我為什麼生氣,公子心裡真的不清楚?」季硝的笑容依舊張揚,卻帶著說不出的冷。
「我清楚個大頭鬼,」方秋棠冷笑一聲,朝天翻了個白眼,卻伸手將一塊物什攤在季硝的面前。「賞你的,愛要不要。」
正是那塊不值一文,卻花了方秋棠一百五十兩的桃花玉。
「公子……」季硝愣住了。
當年他們窮得底朝天,也曾在桃花節擺攤,方秋棠就倒賣過這桃花玉。季硝喜歡這桃粉的顏色,央求方秋棠留一塊給他。
方秋棠一邊嫌他品味差勁,一邊卻還是給他留了最精緻的一塊玉墜。
「青樓出來的窮小子,倒比老子還講究。」方秋棠這樣抱怨著,親手將玉墜他掛在了他的腰上。、
後來有街上的小子跟他打架,嘲笑他青樓鴨子似的娘氣,硬是奪下了玉墜,摔得粉碎。
他當時哭的一塌糊塗,連眼睛都哭腫了,捧著碎玉在家裡傷心。
方秋棠聽聞了這件事,輓起袖子,帶著宋玄去那小子家上門理論,硬是讓那小子給他賠禮認罪。
轉頭卻又罵他:「你看你這點眼皮子,淺得沒邊了,一塊破石頭也能哭成這樣,別是什麼窮鬼轉世,這輩子沒見過好東西吧?」
他哭得更大聲了。
方秋棠被他哭的腦仁疼:「快閉嘴吧,趕明兒了我瞧見一樣的,再給你買一塊,成不成?」
他這才轉做了微微的抽泣。
「真是買了個活祖宗,」方秋棠小聲嘟囔。「也不知道是哪輩子欠的債。」
他記得這這件事,卻沒有想到,方秋棠也是記得的,一時之間竟沒有回過神來。
方秋棠見他半晌沒有來接,撇了撇嘴,做勢要扔:「你不要,我就扔了。」
季硝連忙攔住他,從他手裡搶過那一塊玉石來:「多謝公子。」
方秋棠看也不看他一眼,轉頭就要走。
季硝在後頭輕聲問:「公子替我系上嗎?」
方秋棠彷彿聽見了什麼滑稽的事,冷笑一聲:「你怕是沒睡醒,竟指使起我來了?」
季硝沒有說話。
方秋棠哼了一聲,鼻孔朝天,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方秋棠腦子里卻忍不住想起季硝那句話。
「我為什麼生氣,公子心裡真的不清楚?」
他真的不清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