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漸青
護國寺神僧了了,傳聞不老不死,有通天徹地之能。
他曾經私下說過,姬雲羲是活不過十二歲的。
於是在十二歲那年,姬雲羲撞破了自己生身母親淑妃與太子之間的姦情。
「乖孩子,母妃不會讓你出事的。」她溫柔地安撫他,染著鮮紅丹蔻的指甲,輕柔地划過他的皮膚。
曾經的宋淑妃,即使被貶做了庶人,也將自己打扮得這樣的精緻美麗。
在這之後的一段時間,是姬雲羲在宮中度過的、最溫柔的一段時光。
淑妃對他噓寒問暖、送湯餵藥,親手給他做了點心,絕口不再提要他去姬回面前爭寵一事。
甚至動用了自己的在宮中所剩無幾的勢力,將兩個小太監安排在了他的身邊。
「母妃怕你再被欺負。」她這樣解釋。
那時候的姬雲羲,是無論她說什麼,都會全心全意地相信的。
那是他在那個孤冷寂寞的院子里,不知盼了多少年,才盼到的親人。
直到他的身體一天天變得更虛弱,連下床行走都變得有些困難。
直到一場風寒都能要了他的命,每一次吞咽食物都成了困難。
連太醫們都斷定,三皇子已經病入膏肓,每次請脈都戰戰兢兢,生怕姬雲羲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連姬雲羲都以為,自己已經死去了。
只有一個年輕的太醫還願意過來。
那太醫叫葉漸青,每日里笑嘻嘻的,彷彿帶著窗外新葉似的活氣兒。
是整個長明所,從太監到宮女都十分喜歡的一個太醫,也是唯一真心掛念他病症的人。
「不對……不對啊。」葉漸青一邊診脈,一邊琢磨。「您雖然天生心疾,可年歲漸長,應當情況比先頭好一些才是,怎麼愈發嚴重了呢。」
姬雲羲並不說話,他想,這大概是天要收他。
他原本就是多餘的。
他開始想念,很久之前的那個院子,很久之前的那個人。
已經死去的那個人。
葉漸青的神色越來越不對,藉口施針,要周圍兩個小太監去準備水、毛巾,卻低聲問:「殿下,您是不是……吃了什麼東西?」
姬雲羲微微一愣。
「我懷疑您這不是心疾引發的病症,是一種毒。」葉漸青知道,這宮裡頭的太醫,縱然診了出來,也會裝聾作啞。
「應當是相當微量,長期服用才會像您這樣,有心力衰竭的症狀。」
可醫者父母心,他總不能看著自己的病人,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
床上的少年驀地揪住了錦緞的被面,他原本澄明的眼睛,如今被攪得一團混沌。
「我這次給您開的方子,明面上是治心疾,實際是解毒,您心裡有數就行。」葉漸青也有些忐忑,用青澀的五官扯出一個笑來。「您可別把我賣了。」
「桌上……有一盒糕點。」屬於少年的聲音虛弱又冰冷。
葉漸青一愣,拿起那糕點嗅了嗅,捏了一塊進嘴,果真臉色一變:「殿下,這……您吃不得。」
「……我知道了。」
少年低聲說。
葉漸青退了出去。
床榻上的少年,蒼白病弱,皮膚透明,彷彿下一刻就要消失在那。
卻在止不住的顫抖。
他的手攥緊了錦被,一滴一滴眼淚,從他的眼眶脫落,濺在了手背上,潤濕了他的皮膚。
從始至終,他都是不該存在的那一個。
可他……也想活下去。
他也想有親人的眷顧。
哪怕一星半點也好。
可從始至終,他都一無所有,最後連性命,也要被親人所剝奪。
他做錯了什麼呢?
那天,姬雲羲一夜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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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玄把他抱的很緊。
姬雲羲能感受到他的洶湧情緒,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哥哥。」
「……阿羲。」宋玄心口彷彿堵了一塊大石頭,沈甸甸的。
「我沒事,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
原本他不敢、也不願將段往事對任何人說的,可如今對於宋玄,他竟覺得,什麼都可以說了。
因為他終於等到那個願意眷顧他、待他溫柔的人了。
當初無論如何都無法得到的,如今終究是到了他的手中。
「葉漸青救了你嗎?」宋玄問。
「沒有……不,或許是他救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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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漸青為他開瞭解藥,但是這並沒有什麼用處。
他發現,他的藥與原來的味道一模一樣。
他終於意識到,一直以來,他從未吃過太醫開的藥,母親遣來的兩個太監,會調換所有的藥品。
以保證他入口的所有飲食,都是他的催命符。
多麼精心體貼的準備。
姬雲羲低低地笑了起來。
想要活下去,不是幾劑湯藥,就能解決的問題。
他總要自己想辦法才好。
直到某日,原本淑妃應該來看望他的日子。
太監告知,她在冷宮染了風寒,來不得了。
姬雲羲知道,這樣的日子,通常是太子與淑妃密會的日子,否則淑妃絕不會放棄來對自己噓寒問暖,索取性命的機會。
支開兩個小太監,寫了一封信,央告宮女替他送到太醫院去,交給葉漸青。
那信上沒有一個字是真的。
他說,有人秘密告知,母親的冷宮之中可能混進了歹人刺客,母親也被歹人脅迫,他擔憂母親的安危,請葉漸青救命。
他生病在床,這又是人命關天的事情,葉漸青也並沒有思慮太多,果真信了他的話,將此事向上請示,便有侍衛前往。
姬雲羲以為,他們縱然不會撞破太子的醜事,也會發現,太子莫名出現在淑妃的冷宮之中。
然而,他還是低估了姬雲弈的狠絕。
或者說,那時候的他,根本想不到。
當眾人抵達蘭佩宮的時候,宮門遲遲不開,當門打開之後,眾人看到的是淑妃用腰帶掛在梁上的屍體,和一臉事不關己的姬雲弈。
「本宮只是例行到宮中請安,在路上撞上了一個宮女,慌慌張張地說這裡出了大事,請本宮救命。」
姬雲弈眼神陰鷙地掃了他們一眼。「來了以後,才曉得是庶人宋氏,懸梁自盡了。」
每個人都知道這其中的疑點。
可沒有人願意去探究和戳破。
聖上一心煉丹不問後宮,姬雲弈便是這宮中最尊貴的人。
這件事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在姬雲羲聽到以後,他原本已經毫無表情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的目光隱隱透出了瘋狂的神色來。
葉漸青看著他:「殿下……您……」
「我利用了你,」姬雲羲靜靜地說。「你,趁夜逃了吧。」
葉漸青一愣:「什麼?」
「這件事姬雲弈遲早會查到你的身上。」姬雲羲低低地笑了起來。「他一定會殺了你。」
「為什麼?」葉漸青入宮不久,還沒有習慣這裡的彎彎道道。
「因為,這裡有一個秘密。」姬雲羲笑得很開心。「我的母妃,與太子通姦。」
「我想利用你,除掉他們兩個。」
「也因此,害死了自己的生身母親。」
葉漸青第一次發現,姬雲羲完美繼承了來自母親的美貌,尤其是在笑起來的時候,美艷得近乎銳利,令人畏懼。
「所以,你是和我通信的人,也是上報蘭佩宮異常的人,姬雲弈不會相信你毫不知情。為了這個秘密,你必須得死。」
「走吧,不要跟家人有任何聯繫,辭官、假死、隱姓埋名、逃到哪裡都好。」姬雲羲靜靜地說。「你再也不能是葉漸青。」
葉漸青看著眼前的少年:「殿下,那你呢?」
「我會活下去。」姬雲羲的身體依然很虛弱,眼神卻帶著一份嘲弄。「我要活下去。」
哪怕是在這腐爛窒息的泥沼之中,活得不再像是一個人。
他也要活下去。
「你可以憎恨我,我欠你的。」
「殿下,保重。」葉漸青卻只這樣說。
他不憎恨這個蒼白的少年,他只憎恨這個吃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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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漸青就是淨空?」
「對,葉漸青就是淨空。」
宋玄輕輕地闔眼:「所以,那伙山匪,盯上五蘊寺,也不是意外。」
「我不知道。」姬雲羲輕聲說。「那群山匪已經死了,死無對證。」
「但是……他們的匪首,生前與太子黨的官員接觸過。」
這件事,可能只有已經在地獄的人知道。
但是,淨空這個悲劇的源頭,的的確確是來自於姬雲羲的。
而覺遠,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