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秋意漸濃, 眼看越過秋, 又是冬了, 原本李偃還想著同漢中耗一耗, 但現下却有些急了。
劉勝接過劉郅的大旗, 此人亦有勇謀,但比之劉郅要殘暴許多,正因爲如此, 統治軍隊有奇效, 但久之必禍患無窮, 砍掉劉郅這個旗幟, 原本就預料到必有無數的旗幟重新立起來,殺劉郅一人不會使劉家軍一蹶不振, 頂多萎靡一陣,或者混亂一陣, 眼下却迅速整理乾淨,雖在意料之外,却也不至於太過驚訝。
國陽郡主大約也知道劉勝非王材, 但還是一面抱著微渺的希望, 一面在物色新的合適人選。
到時如何平衡劉勝與新的繼承人之間的關係, 如何在短短的時間內整理好早就混亂不堪的軍隊,又如何在這內亂的同時打敗李偃成功入主漢中,這些都是國陽郡主需要考慮的。
若給她足够的反應時間, 不見得誰輸誰贏。
李偃不是劉郅, 不會輕視女子, 他的嫂夫人鄭氏前世裡也有過出色的表現,他前世裡亦扶持了謹姝之女阿寧坐了皇位。
對那位國陽郡主,他是抱了十二分警惕的。
任何人被逼急了都會發出巨大的能量,他對這句話,有過切身的體會。
因著有這一層的關係,李偃心裡幷不是完全有底氣,越是處在優勢的位置,離失敗就越近,上一世裡劉郅最後功虧一簣是個教訓,他不能重蹈覆轍。
無論如何,他不能給國陽郡主任何可以喘息的機會。
若等她收拾好劉家軍隊和內部的混亂,江東那些兵力,幷不足以撼動劉氏。
他會從優勢,極速轉爲劣勢。
軍隊與軍隊的較量,主帥與主帥的較量,都在戰場上,但未抵達戰場的那些時候,才是决定一場戰爭勝敗的關鍵。
李偃從未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樣渴求安定。
大夫說明年夏日的時候,謹姝差不多就要生了。
前幾月裡,謹姝的身子也要緊,不能劇烈運動,不能受刺激,仔細飲食,不能操勞,亦不能勞心傷神,諸多叮囑,使他原本就有些忐忑的心情,越發顯得小心謹慎,恨不得拿個罩子把謹姝罩起來,誰也莫碰,誰也莫擾。
當然最後只能决定把密城圈起來,他一路打過來的,這裡是相對安全之地,謹姝暫且養在城裡頭,勻了一處宅子給她住,侍衛全是禮李偃的親衛,另擇了些身家清白的僕婦,全是他親自把關去挑的。
就這樣忙了幾日,那個叫做佟園的宅子,倒已有些家的樣子了。
他從很小時候就不知道家是什麽感覺了,同兄長之間的情誼也都是建立在血緣之上,但其實兩個人幷不常相見,印象裡兄長都在外面,不斷地帶回來銀錢來維持生計,那些日子如今想來,都覺得時時都透著不安定的感覺。
這半生的日子,其實活得相當的迷茫,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活著,不知道爲什麽去恨,却一直恨著,一統江東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被推著莫名其妙走上了這條路,他沒什麽可去做的,也沒什麽想要的,面前擺著什麽路就走什麽路,於是就這麽一直走了下去。
大概上輩子就是這樣,不知道自己爲什麽做,但却一直做著,直到後來完成了,他突然就覺得迷茫了。
有時他會想,人出生的時候什麽都沒有,沒有愛,也沒有恨,沒有**,也沒有失望,因爲要活下去,就要吃飯,於是産生了第一個**,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多的時候就要分出了輕重緩急,甚至還要再選擇一些去放弃,人們一生都在同自己的**做鬥爭,選擇**,再被**拋弃,腆著臉繼續追著**走,被它傷害,又被它擁抱,在甜和苦裡掙扎,其實最開始,不過是想要活著,一口飯,而已。
但他現在似乎已沒有那麽消極了,一無所有的降生在這個世上,然後一點一點擁有很多屬自己的東西,也是一種樂趣。
他對很多事情都在意,但也沒那麽在意,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有些人是不得不去打交道的。
心甘情願去做的事很少。
但現在,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開始喜歡同謹姝待在一塊兒,每次看到她,都有一種家的强烈的感覺,無所謂在哪裡,只要她在的那個屋子,他待著就會特別的舒心。
到了十月末,李偃已開始四處征伐了,雖圍著密城和漢中轉圈,但總歸是不常陪著謹姝了,她有時候很久都看不到他人。
密城的天已有些凉了,尤其晨晚的時候,謹姝確切是怕冷得很,稚櫟總燒了爐子給她揣在袖中,這日清晨,她醒得早,沒下床,但大約翻身動作大了點,漣兒還是醒了,進來替她挽了簾帳,亦塞了暖爐給她,低聲問著,「夫人可是哪裡不舒服?」
謹姝自從懷了孕,便一直嗜睡得厲害,很少醒得這樣早過。
漣兒總是細緻,若換了稚櫟,大約只覺得她興許只是早醒了一回,不會多嘴問這一句。
謹姝輕輕搖了搖頭,「無事,做了個噩夢。大約也是睡飽了,這會兒睡不下了。我不想起,再躺一會兒,你睡你的。」
漣兒跪坐在床畔,虛虛地握了謹姝的手,「夫人莫怕,婢就在旁邊呢!」
她睡在耳房裡頭,謹姝稍有些動靜就能聽到。
謹姝笑了笑,「嗯,我知。」她拍了拍漣兒的手背,「再去歇一會兒吧,天還沒亮呢!我想起了再叫你。」
漣兒起了身,很快又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封信箋,「昨夜裡送到的,婢沒叫夫人醒,這會兒若睡不下,就瞧一瞧吧!」
會給謹姝通信件的,只有李偃了。
謹姝眸色亮了一亮,折身靠坐在床頭,接了信便迫不及待拆了,漣兒瞧見謹姝這樣急切,不由笑了一笑,忙過去掌了燈,捧著擱在了床頭的案上,燈不甚明亮,謹姝偏過身子凑近了去瞧。
每次信上字都不多,最多也不過兩頁紙,這次只有一頁,謹姝便看得很慢。
開頭照舊是他慣用的開頭——
卿卿吾妻。
謹姝每次看到這裡都要先笑一下,他那樣嚴肅一個人,却總是猛不丁說些肉麻話,實在好笑的緊。
「鄢城無事,最近與宇文疾劉勝聯合之戰,多勝少敗,過了這半個月,孤便能抽空回去陪你。前幾日孤做了夢,夢到你了,夢裡你對孤十分冷淡,孤覺得很生氣,醒來也很生氣,却不知氣什麽,把李麟駡了一通,他甚委屈,却還是認了錯,孤又問他錯在哪裡,他回孤說不知錯在哪裡,但孤說他錯了他就錯了。孤覺得很對不住他,但又不好意思同他說抱歉。這筆帳,要記在你頭上。記得好好吃飯,便是吃不下也吃一些,若覺得悶,可出門去走走,密城全是孤的人,尚且安全。不過還是要多帶些人出門。」
謹姝看完捂著額頭笑了好一會兒,能想像到他同李麟發脾氣的樣子,有個這樣的叔父,也是可憐。
漣兒一直看著謹姝,瞧見她笑,便也跟著笑了,「主公總有法子逗夫人開心。」
謹姝嘆了口氣,「沒,我這是氣笑了,他氣人得很,同李麟莫名發了脾氣,因爲前一晚夢到我對他冷淡,便將這筆帳算到我頭上了。」
漣兒張大了嘴巴,似乎不是很能理解,爲何看起來正氣凜然的主公會這麽無賴。
謹姝便笑得更加歡快了,過了會兒,又吩咐了一句,「去拿紙筆給我。」
漣兒知道是夫人要給李偃回信,應了聲好,便跑著去了。
李偃正在議事廳裡發脾氣,昨夜裡一個守城將軍打了盹,叫劉勝的人瞅了空隙,射掉了城樓半支旗幟,如此羞辱,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將軍忙跪地,此時亦是一臉羞愧,未辯駁什麽,只說,「末將願打頭陣,斬下前鋒頭顱獻給主公請罪。」
李偃甩袖坐於主座上,寒著臉應了聲,「尚算有幾分血性,孤允你。再犯如此低級的錯誤,不肖劉勝的人把箭射在你頭上,孤親自送你上路。」
雖則駡了一通,還是問清了狀况,城樓上夜裡是兩輪士兵輪值,前夜裡一輪,過了子時換下一輪,守城是專門一支軍隊,但前幾次劉勝的軍隊破城衝撞失掉了大半的兵力,人數本就不太够,昨夜裡許多士兵不知爲何突然開始腹瀉,輪值的時候,許多上夜連到下夜輪值去了,那將軍更是在城樓上扛了一天一夜。
知道情况後他便立馬派人去處理了,城防十分重要,不能有一絲馬虎,任何一次打盹都可能釀成大禍,所以他才會發那麽大脾氣。
知道情况後更是直接開駡,「都逞什麽英雄,傷亡誰統計的?誰布置的兵力?人手不够爲什麽不上報?半夜裡出了事,連個預備的兵力都勻不出來,需要連值?是不是還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感天動地是不是?」
他踹了一脚桌子,駡了聲,「操!」
打仗其實也就那麽回事,衝鋒陷陣是有的,更多的是互相試探和小規模的摩擦消耗,能痛痛快快打一場反倒簡單,可雙方交兵,哪是那麽容易就碰到一起了。
這日子磨人得很,也叫他煩躁。
戰綫被無限地拉長,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
他親自出去巡視了一圈,下頭無數人戰戰兢兢,生怕再挨頓駡。
他又覺得沒意思得很,大致閱了一遍,便回了。
軍師過來請見,大約又要說他脾氣燥,叫他收斂一些。
他也不知自己爲什麽就是控不住脾氣,大約是總有人挑戰他的神經。
等了一會兒,魏則敲門進了,推開門,先是行了禮,然後抬頭微微打量了他一瞬,忽地笑了,「主公何至氣成這樣?」
「劉勝在摸孤的底細,時不時過來騷擾一把,就是不敢正面强攻,怕不是孤的對手,他現下也急於在國陽郡主那裡立住脚,讓劉家軍信服他,孤就不想同他耗,這麽鬧一出,那劉勝决計以爲孤這裡有縫隙可叮,指不定還要再來個兩輪,想想都煩。」
魏則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依舊笑著,却沒評價什麽,只是從袖中掏了一紙信箋遞上去,「門口遇上送信的士兵,臣就捎進來了。主公先瞧吧!瞧完消了氣,臣再同主公談事。」
李偃盯著那封信看了一會兒,眉眼那股煩躁已奇迹般散開了,他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哼聲來,「連你也來取笑孤。」
魏則笑著,看見李偃已拆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