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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十里洋場》第2章
第2章 民國二年

 再醒來,江薇就來到了民國二年的初冬。

 這個時候,距離宣統小皇帝退位將近兩年,剛剛失敗的二次革命,拉開了此後多年軍閥混戰的帷幕。

 實際上,在半個世紀之前,洋人的大炮徹底打開中國國門開始,這片土地就始終沒有再安寧過。

 而與此同時,隨著炮火而進入這片舊山河的西方文明,讓時代的齒輪忽然加速。上海開埠後的這六十多年,讓一個沿海的小縣城,一躍成為遠東最繁華的大都市。

 而民國二年,上海南市的人們,討論得最熱鬧的大事,莫過於正在拆除的那堵將華界和十裡洋場隔開的城牆。

 南市縣城本是這座大都會的發源地,一道城牆,九道城門,牆內外的城廂,曾是最熱鬧的商業中心,就在幾十年前,還是“江海之通津,東南之都會”。可如今九華里環城圈的老商行,早已不能和迅速崛起的租界洋行相提並論,淩亂不堪的馬路和破敗的石庫門老房子,更是無法和十裡洋場同日而語。

 南市的城廂,變成了老城廂。

 於是,在過去這些年裡,走出去的人多,進來的人少。一牆之外的洋場裡,有著新時代最摩登的男女,而老城廂裡,還有著不願剪掉辮子的遺老們。

 辛亥之後,那堵曾經抵禦過倭寇的城牆,終於開始被拆除。如今這城牆北半城早已經拆完,在城址上修築了一條寬闊的民國路。

 拆得是城牆,打破得卻是新舊時代的隔閡。

 當然,南市雖然正在沒落,但仍舊住著許多豪紳富賈,也仍舊有著讓百姓望而卻步的高門大宅。

 沁園的江家就是其一。

 江家祖上是紅頂商人,曾富甲一方。如今的家主江鶴年辦錢莊開工廠,在大上海仍舊是數一數二的大亨。江家在租界自然也置有洋房公館,但一家人還是習慣住在老城廂的祖宅沁園。

 沁園是典型的江南園子,白牆黑瓦,亭臺樓閣,荷池小山,松竹梅柏,一一俱全。

 園子裡除了江家十餘口人,還有三十多個傭人和聽差,是個十分熱鬧的大園子。

 今日天氣不錯,□□點鐘,沁園裡的傭人們早已經忙碌了好一陣。一個穿斜襟月白衫子搭黑色紡綢裙的少女,正拎著竹制食盒穿過兩道月亮門,走上雕樑畫棟的遊廊。

 她正是曾經的江薇,現在的江家五小姐江采薇。她是兩個禮拜前來到這個世界的。

 江家這位五小姐,與她少女的模樣竟長得差不多,只是更加溫婉清麗,有著這個時代獨有的特色。

 采薇今日起了個大早,叫聽差去城隍廟買了一屜南翔小籠回來。手中食盒提著的正是熱騰騰的小籠包,遊廊盡頭是一處臨水小樓,她走到門口停了下來。

 她的二姐文茵,因為不滿父親想將她與剛剛入滬的謝家聯姻,前幾日憤而離家出走。雖然她這位二姐藝高人膽大,無奈盟友辦事不利,事情提前敗露,在登上郵輪前,被江鶴年派去的人捉了回來。這幾日,一直關在這個靜心閣裡,讓人看守著。

 守在門口的聽差,見到采薇,恭恭敬敬行了個禮:“五小姐。”

 采薇笑著拎起手中食盒,道:“我給二姐送點吃的。”

 江鶴年雖然對女兒的離家出走大為光火,但他本質上並不算一個專.制的大家長,對孩子們也足以稱得上疼愛。文茵是嫡出長女,向來十分看重。所以他對文茵的懲罰,也僅僅只是關在靜心閣思過,其他人來看她,並不阻攔。

 實際上文茵在靜心閣過得不錯,因為小樓臨著水,才剛剛入冬,江鶴年就讓人給她生了炭盆,開著窗也不冷。

 文茵已經食過早餐,這會兒正坐在窗櫺邊的榻上,捧著一卷書在讀。她今年二十歲,有一張生得極好的面孔,膚如凝脂,五官精緻,一雙大眼睛總是閃著光芒,緞子般的黑髮垂在身後,只戴著一隻鑲著碧璽的發箍,身上穿得是一件簡單的鵝黃色洋裝裙子。

 江鶴年雖出身于傳統商賈世家,但少時曾在國外遊歷,深受維新思想影響,不讓女兒纏足,支持女兒們同男孩子一樣接受新式教育。文茵去年從中西女塾畢業,成績優異,能說得一口好的英文。

 父親的開明,讓這個女孩成長為一個生機勃勃的新派少女,她對西方的文明,無論是科技還是文化,都充滿著嚮往,她一直打算去國外學習西醫,然後回國治病救人。

 她在家中,常常毫不避諱大談特談自己的理想抱負,江鶴年對長女的理想,總是笑盈盈表示贊許,也早就答應送她留洋學醫。

 江家有一位親近的表叔在美利堅,如果不是謝家入滬,向江家伸出聯姻的橄欖枝,文茵已經踏上開往美利堅的郵輪。

 而直到這時候,文茵才知道,女子的理想抱負,在家族利益面前,完全不足一提。當然,這並沒有讓文茵失望或者一蹶不振,反倒激起了她愈發強烈的鬥志和反叛之心。

 聽到隔扇被推開,文茵偏頭,見到來人是五妹妹采薇,立馬眉開眼笑,吸吸鼻子道:“讓我猜一猜,你手中盒子裡裝的是南翔小籠對不對?”

 采薇在她的時代,到底比自己這位姐姐多活了幾年,見她這小女兒模樣,不禁舒眉輕笑:“二姐,你這鼻子也忒靈了點吧?”

 燒著炭盆的屋子裡也暖烘烘的,文茵放下書卷,盤腿而坐,接過采薇的食盒,將小籠包取出來,放在身前的小案幾上。

 江家的二小姐,喜愛爬山和騎馬,是個精力充沛的女子,被關禁閉並未影響她的食欲,哪怕才食過早餐不久,仍舊一口氣吃了四個小籠包。

 但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雖然食欲好,吃相卻還是很優雅。

 采薇褪了鞋子,盤腿坐在文茵對面,笑盈盈看著這個才認識不足半月的異母姐姐。她從原身繼承了模糊記憶,她母親是江鶴年的二姨太,也是江先生最愛的女子,生下她不久後,就離開了人世。

 她和長她一歲的親哥哥青竹自小被養在江太太膝下。江太太是個知書達理的舊式女子,以夫為天,對孩子疼愛。江鶴年也十分敬重自己這位原配太太。妻妾的地位分明,江家的後宅,自然也就井然有序,安寧和諧。

 在模糊的記憶中,采薇有父親和嫡母疼愛,有兄長和姐姐愛護,是一個天真快樂的女孩子。這記憶中,有著令她陌生的親情之愛。而這段時日下來,在與江家人相處的過程中,那陌生的情感,漸漸變得具體而真實。

 “二姐,你真不想嫁給那位謝三公子?我聽說他少年英才,在新軍中是個很不得了的人物,長得也十分英俊倜儻。”

 采薇才來這個世界不久,對謝家和謝家三少並不熟悉,寥寥無幾的資訊無非是道聼塗説,和江鶴年書房的那些報紙。

 謝家是簪纓世家,謝司令早年做過江蘇總兵,後來北上統領新軍,是大總統的心腹。虎父無犬子,謝家一門三傑,三個兒子都是新軍翹楚,雖然最得意的長子,兩年前在西南剿匪中喪生,但另外兩個兒子依然在新軍中拔群出萃,如今隨謝琨一同南下,謝司令擔任兩江巡閱使,二公子謝珺為上海鎮守使,三公子謝煊鎮守華亭。

 二次革命之後,上海是各方勢力最活躍的地方,革命派保皇派各方伺機而動,總統心腹謝家率數萬新軍鎮守上海及其周邊,意義不言而明。

 謝家作為上海新主,自然是要籠絡本地有頭有臉的人物。謝司令第一件打算做得事,就是替未婚的三公子,尋一門得力的婚事。

 而作為上海灘數一數二富賈的江家,毫不意外地成為謝家首選。

 文茵聽了妹妹的問話,放下筷子,拿出手絹擦了擦嘴角,輕哼一聲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歡當兵的,丘八們就曉得對小老百姓耍橫。鴉片戰爭、甲午戰爭、八國聯軍侵華,西洋人東洋人一個接一個打進來,他們做了什麼?我跟你說,我如今上街看到那些拿槍的丘八,都恨不得上前啐一口。我是絕對不會和那個謝家三少成親的。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我看也就是個小丘八。別的我不知道,但有一樣卻是聽說過的,那位謝三少在北京城時,可是個大名鼎鼎的風流人物,八大胡同的常客,早年和一個前清小王爺搶女人,開槍將那小王爺打成重傷,還放火燒了一家戲園。和這麼個風流少爺成親,只怕不到一年,十房姨太太就能給抬進門。”

 采薇見識過她這位二姐的伶牙俐齒,仍舊被她這劈裡啪啦一番話,逗得樂不可支。

 她想了想,說:“那我幫你再去求求爸爸。”

 文茵顯然不以為然,她伸手握住她的手:“我的好妹妹,你可別天真了。雖然爸爸素日裡最疼你,但這件事他可絕對不會聽你這個小丫頭片子的。如今這世道誰也說不準,咱江家在上海灘上是數一數二的有錢人家沒錯,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在這亂世中,其實就是個螻蟻,大清還沒亡的時候,咱們朝中還有幾個靠山,如今大清一亡,爸爸清楚得很,不馬上尋到新靠山,遇到事還不如青幫那些小癟三。”

 采薇:“可是……”

 文茵擺擺手:“我知道你想幫我,我再想想辦法,有需要幫忙時再找你。總之,在下個月謝家的禮查飯店晚宴前,我一定要登上開往美利堅的郵輪。”

 謝家欲與江家聯姻這事,謝司令只是托人跟江鶴年透了個口風。而要正式確認下來,則是要在下個月禮查飯店宴會,待謝煊謝三少和文茵見過面之後。在外人看來,那是謝家新主宴請名流的社交盛宴,但其實也是他替兒子張羅的隱形相親宴。

 采薇點頭,認真道:“二姐,無論你想怎麼做,我都會幫你的。”

 文茵挪到她旁邊,伸手抱過她,笑說:“好妹妹,我是一定要去留學的,等我出去了,你可要好生照顧自己,日後嫁一個疼愛你的如意郎君,我才放心。”

 江薇道:“指不定你學成歸國,我還待字閨中呢。對了……”她說著又狡黠一笑,“到時候你可別給我帶個洋姐夫回來。”

 文茵啐了一聲,伸手去撓她。

 窗子外日頭正好,照得碧綠荷池,泛著一層柔光。暖烘烘的屋子裡,姐妹倆笑鬧作一團,高牆大院裡錦衣玉食長大的女孩子們,還沒來得及體會人世間的兵荒馬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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