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更
雖然昨晚上床後入睡得還算快,但先前那心有餘悸的經歷,實在是沒能讓采薇在一張陌生的大床上,睡上一個安穩覺。隔日不到八點便醒了過來。
身側的男人早已經不在,偌大的婚床上只剩她一個人,腦袋昏昏沉沉,她伸出手抱住大紅喜被,閉著眼睛翻了個身。
“醒了?”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
采薇愣了片刻,緩緩睜開眼睛,入眼之處便是臥室門口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謝煊已經穿戴整齊,正在不緊不慢地系襯衣上方的扣子,身體慵懶地靠在門框。也許是剛剛起床,那張冷峻的臉,因為帶著些惺忪,也就柔和了幾分。
在采薇看過來時,謝煊也不動聲色打量著床上的女孩兒。她鴉羽般的頭髮散落在紅色的枕頭上,襯著一張瓷白小臉,愈發白皙如玉,五官精緻小巧,一雙露在喜被外的晧腕,纖細潔白,這無一不顯示著,是一個在富庶安逸家庭中嬌養大的少女。
她是富商江鶴年的掌上明珠,本應嫁給一個她自己中意的丈夫,有一場隆重盛大的婚禮,然後過著富足順遂的人生。她不過十七八歲,比她天真爛漫的四妹大不了多少,但是卻因為他們謝家的算計,被強行聯姻,甚至連婚禮都不得安生。
向來冷心冷肺的謝三少,罕見地生出了幾分愧疚感,聲音不自覺變得柔和:“我去叫四喜上來伺候你起床。”
采薇坐起身,將散亂的黑髮拂在肩後:“不用了。”
謝煊看著她被鴉羽襯托的凝白脖頸,眸光動了動,淡聲道:“那我在外面等你,今天沒別的事,敬過茶吃過早餐,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采薇敷衍地嗯了聲,等他退了出去,瞅了眼空蕩蕩的門邊,扯了下嘴角,下床去了盥洗室漱洗。
雖然昨日兵荒馬亂,但她的物品都已經收拾好,也不知是四喜弄的,還是謝家安排的,至少沒讓她在陌生的房間醒來,有太多不適應。
從內間出來,謝煊正坐在起居室的沙發看報紙,聽到動靜,轉頭看向她問:“好了?”
采薇點頭算是回應,看著這個英俊的男人,心中有種五味雜陳的荒謬感。這個男人,是她在這個時代的丈夫,一個只見過幾次,完全談不上熟悉和瞭解的男人,一個將婚姻當做籌碼和棋子的男人。
謝煊收了報紙起身,領著她出門。房門一打開,便聽到樓下嘈雜的說話聲,顯然謝家的人們都已經起來了。
謝煊握著門把側身,紳士地等她走上前,見她目不斜視越過他,拉住她的手,低聲道:“我知道你對昨日的事很不滿,不過你既然已經嫁進了謝家,就是謝家的少奶奶,要是想在家裡過得舒坦,有些事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
采薇轉頭看向他,只見這男人似笑非笑般朝她勾了勾唇角,彎起手臂。她明白他這是讓自己和他扮演新婚恩愛夫妻,免得被謝家的人看出什麼問題,惹出麻煩。
她皮笑肉不笑挑挑眉頭,從善如流挽住他的臂彎。他的手臂很堅硬,彷彿蘊藏著勃發的力量。
挽在一起的兩人剛剛轉身,便對上幾米之遙,穿著一身戎裝的頎長男人。
“二哥,你剛回來?”這個時候看到謝珺,謝煊不免有些意外。。
謝珺點點頭,目光從他臉上劃過,與采薇對上。
采薇不太自然地朝他微微一笑,雖然猜到謝珺肯定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但畢竟不是自己親口澄清,如以這個身份在謝公館再見到她,還是不免尷尬,乾巴巴地隨著謝煊喚了一聲:“二哥。”
謝珺面帶倦色,顯然是沒休息好,但看過去依舊溫和儒雅,他彎唇微微笑了笑,柔聲道:“昨日弟妹受驚了,是我們謝家的過失,我這個當哥哥的,替我三弟給你陪個不是。”
謝煊笑說:“昨日是我的疏漏,怎麼能讓二哥賠不是?我聽說二哥和采薇是見過的,那我就不用再介紹了。”
謝珺點頭,笑道:“我和弟妹有幸見過幾次,只是沒想到再見面就成了一家人,這也是緣分。”
采薇客客氣氣道:“那回在碼頭,我因為是送姐姐上船,女孩子出門在外,難免謹慎了些。所以對二哥胡謅了個名字,後來想解釋,但一直沒找到機會。上次遇到爆炸,二哥救了我,我也沒能好好感謝,心裡一直挺過意不去的,還望二哥別跟我計較。”
謝珺笑著搖頭:“都是一家人了,這些小事弟妹就不用掛在心上。季明,你和弟妹先下樓跟父親他們問安,我換身衣服就來。”
謝煊點頭,看了眼身旁的人,手臂動了動:“走吧。”
兩個人剛剛走到樓梯口,便有老傭人高聲道:“三少和三少奶奶下樓了。”
采薇跟著謝煊來到沙發前,像個羞澀的新婦一樣,同坐在正位的謝司令問好,又在他的介紹下,跟謝家其他人一一打招呼。
之前她對謝家的情況已經瞭解了一些,比起這個時代妻妾成群兒女成行的軍閥,謝家算得上很簡單。原配過世後,謝司令沒有再娶,家中只有三個姨太太,子嗣也不多,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子三年前過世,留下了一個女兒。
采薇微笑著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眾人,每個人面上都掛著笑意,看起來一派和諧。
謝司令朗聲大笑,對兩人招招手:“坐坐坐!昨日老三辦事不利,讓新媳婦受到了驚嚇,待會兒讓老三好好跟你陪個不是。”
采薇默默看著這笑面虎司令,面上客客氣氣地笑著,心中卻暗自冷笑。
其實她倒不擔心謝家是什麼龍潭虎穴,畢竟她是一棵搖錢樹,在還用得上江家的時候,她在這個家裡不會過得太差。昨天的事,她自己雖然被嚇得不輕,但顯然謝家也不好過,因為她若是真的出事,損失的可不僅僅是一個還沒正式過門的三少奶奶,而是可以給他們提供財力支持的江家。
她挽著謝煊的手還沒鬆開,跟著他一塊坐下,笑盈盈朝謝司令道:“凡事都有意外,不過虛驚一場罷了,季明也不是故意的,我沒放在心上。”
謝煊垂眸,對上她看過來的視線,在旁人看來,這是小夫妻默契的相視一笑,但兩人卻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一絲戲謔般的玩味。
采薇將挽在他臂彎的手收回,只是剛剛抽出來,就又被謝煊握著放在他腿上。他的手比她大了很多,幾乎是輕而易舉包裹住,掌心溫暖乾燥,指腹間有粗糲的繭。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朝她挑挑眉,反而抓得更緊。
坐在謝司令左手邊的三姨太笑道:“你們看三少和三少奶奶感情多好,這剛結婚的小夫妻,都跟蜜裡調油似的。”
跟二姨太坐在一起的謝家四小姐謝瑩,笑眯眯道:“三哥你這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善事,可以娶到這麼漂亮的三嫂?”
謝煊低頭看向身旁的女孩兒,恰好看到她纖長的睫毛因為笑意而輕輕閃動,像是蝴蝶展翅一般。他勾了勾唇,笑說:“你三哥的運氣向來是不錯的。”
大少奶奶婉清笑:“以後家裡多了個人,又熱鬧了些。若是明年三弟和三妹再為家裡添個丁,眉眉也就有伴了。”
坐在她身側的小姑娘,好奇地瞅著采薇,臉蛋紅撲撲的,似乎是有點害羞,采薇朝她笑,她便躲進了媽媽的臂彎中。
謝煊笑著點頭:“我努力。”
采薇聞言,內心狠狠翻了個白眼,而謝煊像是有感應般,輕輕掐了下她的指尖。
“咦?二哥下來了。”謝瑩朝樓梯看了眼道。
采薇抬頭看去,卻見謝珺換了身襯衣西裝,正站在樓梯中央,他身材頎長,氣質儒雅,頗有些玉樹蘭芝之姿,實在是讓人難以想像他就是當今大上海的鎮守使。
約莫是站了會兒,看到眾人的目光都朝他看去,他笑了笑,邁步下樓,邊朝這邊走邊笑著隨口問:“聊什麼呢?”
謝瑩道:“正說三哥和三嫂趕緊生個寶寶,給眉眉作伴呢!”
謝珺目光落在謝煊和采薇交握的手上,笑道:“那三弟可得努力了。”
這時傭人端來了茶盤,謝煊終於鬆開了采薇的手,兩人跪在謝司令跟前恭恭敬敬敬茶。采薇雖然對這種封建禮儀心裡排斥,但還是裝模作樣做了全套。敬完茶,再給祖宗和謝夫人上了香,一大家子便去了餐廳用早餐。
采薇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觀察這一家人。因為家中沒有老人,也沒有主母,男人又都是拿槍的,表面看起來,沒那麼多規矩和禮數。但是很容易就會發覺,總是笑呵呵的謝司令,有著絕對的權威,包括兩個兒子在內的所有人,對他的話無條件順從,而女人們在這個家裡幾乎就是附庸,對謝司令有著天然的畏懼,說話的語氣都帶著點唯唯諾諾的恭維。
采薇才剛剛進門不到一天,就忍不住開始懷念沁園的江家了。江鶴年雖然也是大家長,但他對太太和姨太太都是尊重的,遇到意見不和,江太太也會直言反對他。幾個孩子,別說是頑劣的青竹和標新立異的文茵,三天兩頭就跟江鶴年對著幹,就是洵美生了氣,也敢同他發脾氣,但這恰恰是江家感情和睦的體現。
一頓飯還沒結束,采薇已經對這場婚姻意興闌珊。
謝司令是兩江巡閱使,上海南京杭州三地來回跑,吃過飯就帶著兩個姨太太回了南京的使署,臨走前還特意叮囑管家傭人,好好照顧剛進門的三少奶奶。儼然是一副疼愛兒媳的好公公做派——若是采薇不知道這人是個笑面虎的話。
不過不管怎樣,這個笑面虎不常在謝公館,對采薇來說便是件好事。
謝珺自然也是要回使署辦公,謝煊帶著采薇在門口送他。
謝珺笑著擺擺手:“三弟,你身上還有傷,好好休息兩日。”又對采薇道,“弟妹,你昨日受了驚嚇,也好好休息。”
謝煊道:“我的傷倒是無妨,不過……”他頓了頓,看向面帶微笑的兄長,“二哥,昨日的事我覺得有點蹊蹺,我感覺綁走采薇的人,和鬧事的亂黨並不是一夥。”
“是嗎?”謝珺淡聲道,“你找到弟妹的地方,不是亂黨的窩點嗎?”
謝煊點頭:“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更覺得奇怪。”說罷,頓了片刻,又換上了漫不經心的語氣,“也許是我多心了,不管怎樣,肯定還有漏網之魚。”
謝珺點頭:“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派人全城排查。北京那邊來了消息,逃亡日本的孫陳幾人,正在籌備新黨。上海之前是他們的地盤,若是要起事,肯定會從這裡開始,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謝煊也不知想什麼,轉頭看了眼身側的采薇,方才點頭:“我明白。”
“行了。”謝珺看了看他,又看向采薇,“你們倆回去休息,新婚就在弟妹跟前說這些,別把人嚇到了。”
采薇只是笑笑不說話,謝煊則是點點頭,握著她的手轉身進屋。
猶站在門口車邊的謝珺,目送著兩人的背影,不緊不慢戴上白色手套,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