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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來無恙》第60章
第60章 好久不見了。

  莊凡心踩住釘子似的,動彈不得,一股細密的疼從腳掌攀到天靈蓋,掐斷他的經脈,搗碎他的肺腑。燈火螢黃,一切都無所遁形,驚詫,慌張,抑或寸寸蒼白下去的臉色,全部暴露在外。

  沒有絲毫的預料和準備,他遇見了顧拙言。

  莊凡心杵在屏風旁,眼神幾乎要將顧拙言洞穿,什麼同事,什麼曹組長,要談什麼事情,他一概不知,只站在那兒死死地盯著顧拙言看。

  而顧拙言何嘗不是。

  他從未想過會和莊凡心重逢。不,他想過,走在街頭幻想莊凡心忽然出現,上課時幻想莊凡心破門而入,坐飛機幻想莊凡心在身旁降臨……他著魔一樣地,沒日沒夜地想,如此度過半年,一年,或者更久。

  漸漸的,隨著時間的洗刷,他認清現實,再也不抱一絲幻想了。可是此時此刻,在國內,在他生活的城市,在這個尋常的晚上,莊凡心闖入他的視線裏,猝不及防。

  兩個人如此僵持,太難回神,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不是方桌圈椅,是十年的空白。

  就這麼相對良久,待情緒一點點回落,顧拙言在桌下攥緊的拳頭鬆開了,眸光也由濃轉淡。

  他終於打破沉默:“挺意外的,好久不見了。”

  莊凡心尚未回答,服務生敲門進來,詢問道:“打擾一下,兩位已到齊,現在可以點單嗎?”

  顧拙言說:“這位先生走錯房間了。”

  那語氣平靜無波,彷彿走錯的人是張三李四。莊凡心沒禁住晃了晃,怪不得,原來是他走錯了,他仍注視著顧拙言,對方垂眸品茶,已不屑再瞧他。

  “……不好意思。”他道歉,轉身往外走。

  莊凡心繞回屏風後,停住,抓著雕花框穩了穩,隔著白紗看顧拙言朦朧的影子。服務生叫他,問他該去幾號間,他目不轉睛,有點癡地說:“6037,我就是訂的6037。”

  服務生為難道:“這一間確實是顧先生訂的,您是否記錯了?”

  莊凡心仍不走:“沒記錯,反正就是6037。”

  顧拙言強迫自己不去聽屏風後的聲響,偏偏房內安靜,只餘莊凡心和服務生掰扯的對話。那邊還在糾纏,手機突然振動,他接聽:“喂?溫麟?”

  “言哥,抱歉啊。”溫麟說,“我白天的活兒沒幹完,不知道幾點才能走。”

  顧拙言道:“沒事兒,工作要緊。”

  屏風後頭,莊凡心聽得清楚,溫麟?那個助理溫麟?顧拙言和溫麟認識?他不確定,鬆開手,在服務生委婉的催促下離開房間。

  顧拙言被關門聲一震,扭臉盯著屏風,只想起一句“人走茶涼”。

  其實人還沒走,莊凡心貼牆立在走廊裏,腦子亂糟糟的,分不清利弊輕重,想怎樣做完全出於一種洶湧的本能。

  他摸出手機點了點,然後撥出去:“曹組長麼?我是莊凡心。剛下飛機……正好,我幫你叫了車,回家好好休息,今晚的見面改天再約吧。”

  這通打完,莊凡心靠著牆深呼吸,恰逢服務生拿著帳單走來。他一把攔住:“幹什麼?”

  服務生答:“裏面的客人要買單。”

  “飯還沒吃,買什麼單?”莊凡心將人攆走。

  他正一正衣襟,理一理頭髮,推開門,鼓起全部勇氣走了進去。怨懟或惱恨,他只為認錯謝罪,迎來什麼難堪的局面都好。他就想進去,再看看。

  這次繞過屏風未停,莊凡心一直走到桌前,拉開圈椅坐下,顧拙言再次抬眸,隔著一張桌燈下互看,微怔。

  莊凡心擠出句開場白:“剛才你給我打招呼,我還沒來及回話呢。”他對上顧拙言的雙眼,似墨藏星,漆黑且明亮,“一晃這麼多年了,別來無恙。”

  說完,顧拙言沖他笑了。

  那笑意不深,但顧拙言笑了十數秒之久,好像聽到什麼給勁兒的笑話。兩廂又對峙片刻,他問:“應該約了人吧,不怕耽擱麼?”

  “和你一樣,取消了。”莊凡心迅速調整好神情,融入這份和諧的局面,“難得碰見,那我們一起搭個夥,願意賞臉麼?”

  顧拙言說:“都行,無所謂。”

  這才正式點單,幾道菜端上來,嫋嫋熱氣一熏拂,莊凡心蒼白的臉面恢復些血色。他無意藏掖,率先挑明道:“我真沒走錯,助理告訴我的就是這一間,哦對,他叫溫麟。”

  顧拙言略顯驚訝,有那麼巧麼,溫麟恰好是莊凡心的助理,他不太相信,不知是不相信會這麼巧,還是不相信莊凡心這個人。

  “什麼時候回國的?”

  “才兩天。”莊凡心伸左手舀一勺豆腐,“今天遞了入職材料,暫時就在這座城市工作了。”

  顧拙言瞥見莊凡心戴的手錶,寬錶帶纏著細手腕,不太相宜,而且皮革褪色,錶盤裏壓根兒沒走著字。莊凡心察覺他的目光,縮回手,說是長輩留下的東西,好壞便一直戴著。

  長輩留下的,顧拙言思及莊凡心的爺爺,經年飛逝後,想必老爺子已經故去。他沒應這茬兒,聊之前的話題:“既然移民,怎麼回來發展了?”

  莊凡心說:“裴知的公司,需要人手就回來了。”

  移民,回國,他們漫不經心地聊,實則是踩在陳年舊疤的邊緣試探,一字一句皆是曾經的痛點。但誰也沒失控,舒展著眉毛,你笑,我也笑,甚至以茶代酒碰一碰杯。

  偶有冷場,莊凡心隨口說:“你和溫麟認識?”

  他猜測,年紀不相符,做不成同學,也許是親戚或二代中的朋友?顧拙言看他,笑得清淡卻迷人:“我和他是來相親的。”

  莊凡心險些掉了筷子,他微張著嘴,被“相親”二字一拳打蒙,半晌,低頭看碗中湯水:“男人和男人相親,挺新鮮的。”

  “我媽搞的麼蛾子。”顧拙言說,“不過你們公司業務很忙麼,他剛實習幾天,就開始加班了?”

  這話聽來頗為護短,好似心疼,莊凡心抬頭一笑:“你既然開口了,以後哪怕我幫他做,也不讓他加班。”

  顧拙言笑道:“我沒那個意思,他還年輕,多歷練歷練更好。”

  莊凡心點點頭,溫麟的確年輕,他們已經奔三了。那這些年……他怕真的掉了筷子,先擱下再問:“以你的條件何至於相親,沒自己談過麼?”

  顧拙言回答:“談過啊,總不能一朝被踹,光棍兒一生是不是?”

  莊凡心立刻說:“沒錯沒錯,你本來就值得更好的人,當初遇見我倒楣了。”他夾一塊鮮嫩的蝦仁給顧拙言,開玩笑般掩蓋箸尖兒的顫抖,“恨我麼?”

  “幾歲了,幼不幼稚。”顧拙言吃下,“不過剛被甩的時候,特想抽你一巴掌。”

  莊凡心傾身抵住桌沿兒,側著臉:“今天打罵隨你。”

  顧拙言揚起手,巴掌將落時伸出手指頭,在莊凡心的腦門兒上一推:“吃你的吧。”掠過這幾句,無比自然道,“別管我這些了,你回國工作,那物件怎麼辦?”

  莊凡心凝著笑容看顧拙言。

  “怎麼?”顧拙言饒有興致地猜,“難道已經在國外領證了?”

  沉默了幾秒,莊凡心擺擺手:“分了。”

  顧拙言紳士地說:“我問錯話了,別介意。”

  “這有什麼……聊天嘛。”莊凡心毫不揶揄,還挺認真地八卦,“你和之前談的物件為什麼也分手了?”

  顧拙言回答精妙:“那爭取這次好好的。”

  “這次”指的是和溫麟。莊凡心聽懂了,他為彼此斟一杯茶,端起茶杯說:“我也沒什麼能幫忙的,這樣吧,加班肯定不會了。”

  服務生進來幾次,見的場景是一室生春,相談甚歡,買單時還互相爭競了一會兒。

  踩過長長的走廊,顧拙言和莊凡心一前一後,進電梯,電梯門鋥明,閉合後連頭髮絲都能瞧個清楚。

  顧拙言揣兜靠著牆,門中鏡像清晰,他忽然道:“你是不是長高了?”

  莊凡心也盯著門:“177,這次可沒虛報。”可他和顧拙言的距離並未縮短,可見對方也長高了一點,“我還胖了。”

  “胖了嗎?”顧拙言微微眯起眼睛,“還是挺瘦的。”

  莊凡心胖了十斤,從肋骨分明、摸著硌手的過分瘦子,變成身形單薄的普通瘦子。降至一樓,他裹緊外套走出去,顧拙言落在後面,和他始終保持一米遠的距離。

  門口,負責泊車的服務生已經把車停好,看他們是兩個人,還幫忙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顧拙言停在車前,看見莊凡心被迅速凍紅的鼻尖兒,說:“北方夠冷吧,怎麼來的?”

  莊凡心說:“打車。”

  顧拙言利索道:“捎你一程?”

  “那謝謝了。”莊凡心坐入副駕。門一關,他和顧拙言的距離頓時縮短,他有些迷茫地、機械地偏過頭,不知是因為暖風襲人,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四肢百骸升騰起一股麻痹的恍然。

  “你住哪兒?”顧拙言問。

  莊凡心答:“索菲酒店。”

  顧拙言沒說什麼,只手指敲了敲方向盤,途中靜得尷尬,不說笑也不熱聊,點開電臺來點動靜,直接流瀉出一首張學友的老歌。

  心慢慢疼,慢慢冷,慢慢等不到愛人……

  誰專門為他點的似的。

  顧拙言關掉,一路無言地馳騁到目的地,刹車熄火,啪嗒按開副駕駛的安全帶。人家都做到這份上了,不趕緊下車都像是耍無賴,莊凡心推開車門:“那——”

  中控臺上的手機一亮,溫麟剛下班,又給顧拙言發來一條道歉短信。莊凡心瞥見那螢幕,背景是一棵茂盛的榕樹,邦德在樹下立著。

  那張照片是他拍的,沒想到顧拙言仍然在用。他問:“邦德現在……”

  顧拙言答:“已經十一歲了。”

  莊凡心說:“寶言也長大了吧。”

  顧拙言道:“在念大學。”

  “薛爺爺怎麼樣?”莊凡心問,“還住在榕城嗎?”

  顧拙言說:“搬來和我爺爺一起住,年紀大了互相照應。”他嚴絲合縫地貼著椅背,“姥爺跟我說了,分手之前他勸過你,那時候壓力挺大的吧。”

  莊凡心笑笑:“我那時候本來就沒什麼主見。其實跟誰都沒關係,再粉飾也沒用,事實就是我選擇了家庭和夢想,放棄了感情。”

  顧拙言舔舔嘴唇:“不早了。”

  “那,拜拜,開車小心。”莊凡心下了車,踩上堅實的地面一步步走,繞過車頭時不敢看一眼擋風玻璃,咬著牙朝前,身後引擎未響,越安靜越叫他緊張。

  他有些失神,老人離世,邦德變成一條老狗,顧寶言成為大姑娘,他們從少年長大成男人,這就是此間錯過的光陰。

  顧拙言望著酒店大門,人來人往的,莊凡心已經進去了。

  他窩在駕駛位上沒動,從煙盒裏掏出一支煙,點燃,用力地吸食了一大口。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嗆得直咳嗽,但沒有緩衝地一口接一口往嘴裏吸,一邊咳,一邊吞吐,一邊笑。

  不好笑嗎?

  莊凡心拋一句“別來無恙”給他,實在是太好笑了。

  心窩子被一刀紮透,豁著洞流著血,疼了記不清多久才凝結成疤,如今莊凡心這個劊子手卻對他說,無恙。

  這一整晚,淡然的,平和的,顧拙言和莊凡心談笑風生,眉頭都不皺地敍舊,他們像老同學聚會,像同事應酬,大方得體得沒有半分瑕疵,誰也沒暴露丁點馬腳。

  他們佯裝風平浪靜,問彼此的前任,問今後的打算,然而有些問題他們連碰都不敢碰。

  莊凡心為什麼移情?

  顧拙言後來去了哪里念書?

  珠寶公司那麼重要,為什麼又拋下回國?

  真的會和溫麟好嗎?

  回來多久,一年,三五年?

  是否真如表現的這般,早已毫無芥蒂,早已忘卻愛恨,你我相見落座推杯換盞,一切翻了篇兒,合上了彼此這本書?!

  顧拙言和莊凡心都不敢問,眼波相交融,各自溫柔禮貌,不經意間將舊事拔起卻精確地掌握著分寸。多一絲一毫,恐怕疤瘌崩裂,露出捂了十年的淋漓血肉。

  顧拙言撚滅煙蒂,點燃第二支,他渾身的肌肉這才鬆緩下來。車廂內已經烏煙瘴氣,打開車門,對著冷風呼一口白煙,第三支,第四支,沒完沒了地抽。

  套房的門外,莊凡心低頭在提包裏翻找房卡,手機,文件,隨身攜帶的口香糖眼藥水,纏成團的耳機線,唯獨摸不到房卡。

  他越翻越急,臉都憋紅了,將所有東西傾倒在地上,跪在門外兩手不停地翻找。去哪兒了,明明塞在裏面,為什麼找不到,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像個歇斯底里的即將發病的瘋子。

  啪嗒,眼淚滴落在手背。

  莊凡心垂著頭,揚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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