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冬季殘留的最後一抹寒風從高聳的城墻上掠過, 田壟間的積雪徹底化盡, 農人們彎腰攥了一把濃褐髮亮在手裡看著,想像健康飽滿的種實在這樣濕潤的土壤中生根發芽,預示著充滿累累碩果的豐收季, 無不喜上眉梢。
一行肅整如行軍的車隊緩緩靠近都城的西側大門, 騎行在隊伍最前方有一位淺褐色皮膚的俊朗青年, 他神色愜意的深吸了一口氣——這是梁丘飛最喜歡的季節, 既不如凜冬時節需要披裹著不方便的厚重皮毛, 又不會像春深時分暖的人骨頭髮懶。
勒馬站在熟悉的城門口, 梁丘飛不禁想起了西北邊關那永遠封著冰渣的粗糲城墻, 能將人口牲畜一夜淹沒的塞外大雪,汹涌的冰風涌入口鼻的瞬間就能帶走腔子裡的所有熱氣, 巨大的岩石壘出來的壁堡中無論砌多大的火爐都免不了從縫隙中鑽進來的寒意——西北那些世家巨族倒有營造的舒適溫暖的豪宅,可少主公既不願住過去,又不願自己建屋, 隻與將卒們混住一處;然而將卒們都能三年一換防, 少主公却在那寒冰地獄中自苦了五載。
現在,他們終於回來了。
梁丘飛正在暗暗感慨, 一名武婢騎馬奔來, 滿臉堆笑道:「阿飛兄弟, 我們女公子請您過去一趟。」
「成啊,……我這就來。」梁丘飛望了眼前方的兄長梁丘起,然後策馬往車隊中前部奔去,隨那武婢停在一輛端雅大氣的輜車前。
車窗緩緩掀開, 露出一張端莊秀麗的少婦面孔,梁丘飛笑著抱拳:「駱娘子有何吩咐。」
駱濟通嗔了一下,笑道:「吩咐什麽,我拿你當自家小兄弟,你倒來跟我客氣!莫非是看著都城到了,要跟我生分了!」
梁丘飛趕緊喊冤:「怎麽會!這些年來多虧駱娘子照顧我們兄弟,阿飛心中感激,絕不會忘的!」
駱濟通神色黯了下:「可惜你兄長不是這麽想的。」
「駱娘子別理我兄長,他向來那麽一副討人厭的面孔,對誰都一樣。」梁丘飛眼珠一轉,哈哈笑道,「不過話說回來,若非我兄長冷面無情,從少主公十四歲立府起,挨過來的小女娘早將家門擠破了!」
他這話原是爲了寬慰駱濟通,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駱濟通笑容一僵,輕嘆道:「說不得,在令兄眼中,我與那些小女娘也沒什麽分別吧。」
梁丘飛一噎,訕訕道:「那哪能呐!駱娘子想多了…想多了…」他不敢去觸碰駱濟通的眼神,因爲他想起了另一個女子。
依梁丘飛看來,這位出身世族的駱娘子不但對自家少主公和他們這些部曲噓寒問暖,體貼備至,還深明大義,和善可親,比『那女子』强多了,可惜,兩女的待遇也差多了。
三年前,少主公高燒病倒,駱濟通衣不解帶的來照料,等少主公痊愈時,他凑興叫了聲『未來女君』,少主公當面沒說什麽,轉頭就貶他去養馬,足足三個月才得以回返。起初他稀裡糊塗,被自家老兄點明後,梁丘飛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亂起哄了。
可是當年,他兄長梁丘起也是自作主張叫『那女子』爲小女君的啊,少主公一樣臉上正經無比,轉頭就賞了兄長兩匹價值千金的大宛混種良駒——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差距怎麽這麽大?梁丘飛不禁陷入了沉思。
看駱濟通神色黯然,梁丘飛岔開話題:「也不知怎麽了,越是臨近都城,少主公越是悶悶不樂,前幾日還和崔侯聊兩句,如今連和崔侯都不怎麽說話了。」
駱濟通嘆道:「將軍這是近鄉情怯,當初憑著一腔激憤犯下滔天大錯,什麽都不顧了,如今要重新面對故人,自然神傷情怯了。」
梁丘飛很是嘆服:「駱娘子說的好,卑職也猜是這個道理。」
正說著,一名侍衛急急忙忙騎馬而來,在梁丘飛耳旁低語了幾句,梁丘飛眼睛一亮,一面揮退那侍衛,一面朝車中道:「駱娘子,我等雖然早到兩日,但太子還是趕了來迎我家少主公,此刻已然到了。」
駱濟通一震,滿臉感激之情:「早些年我們駱家依附宣王兩家,如今王淳被貶,宣娘娘和先太子被廢,我家又與越娘娘三皇子從無往來,家中父兄好生驚惶。幸虧你肯通風報信,叫我仗著霍將軍的名頭去拜見太子一番……如此恩德,真是不知該如何感激你才好。」
梁丘飛受寵若驚:「太子駕臨,那麽多人都看見了,我不過是早一步告知娘子,哪裡稱得上恩德了,娘子快過去吧,卑職先行一步了!」他怕駱濟通還要道謝,說完立刻拍馬溜走。
不一刻梁丘飛騎行到車隊前方,只見城門大開,從前的三皇子如今的太子輕裝簡從的站在不遠處,與自己少主公熱泪抱臂,崔侯在一旁哈哈大笑。
梁丘飛趕緊下馬,站到自家老哥身邊,梁丘起看了胞弟一眼,沒有說話。
舊友重逢,太子上上下下的打量霍不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從何說起。
霍不疑的微笑還是那樣俊美動人,身形依舊高挑頎長,太子却想起以前父皇老埋怨養子身上沒有烟火氣,淡漠的仿佛一抹游魂,如今的霍不疑終於有烟火氣了,然而却是深秋寒風卷起的落葉,打在褪色窗紗上的凄愴冷雨,破舊走調的陶塤發出的喑啞之聲。
這種烟火氣,太子覺得還不如沒有呢,「你…你這些年過的好麽…」他說不出的心酸。
霍不疑微笑道:「殿下每隔三兩個月就要來信問這問那,臣搜刮枯腸,日常飲食起居什麽都說了,殿下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太子瞪了他一眼:「以後再跟你算帳!」又朝崔侯道,「崔侯別來無恙,英武依舊,誒,兩位公子呢?」
崔侯笑道:「殿下以爲我等怎會早到兩日,就是因爲一概輜重都丟在後面了啊,犬子押送著慢慢走,兩三日後會到。」
太子道:「這樣也對,子晟提前回來,總不好帶著如山財貨進城。」
崔侯叫苦:「哎喲殿下啊,您以爲咱們是去挖金山了啊,西北邊寨哪來的如山財貨,多是野物皮裘等笨重之物罷了。」
霍不疑輕笑一聲,看了眼崔侯。
崔侯無奈道:「呃,好吧,臣是商賈出身殿下是知道的,那些野物皮裘在臣手中,大約很快會變成如山財貨的——子晟啊,你急著揭發作甚,那裡面有一半是你的啊!」
太子一掃多日愁雲,破天荒的朗聲大笑。
正在說笑之際,駱濟通已換過一身雅致的曲裾,携數名武婢款款上前拜倒:「妾駱氏,拜見太子殿下。一別多年,望陛下與娘娘安康,長樂無極。」
太子數年前就在長秋宮見過駱濟通,幷常聞其端莊有禮,溫柔周到,此時見她也在霍不疑車隊中,不禁又驚又喜。他一面看霍不疑神色,一面難得和氣的說話:「駱氏你也在啊,快快起來。孤不曾想,你居然與子晟一路同行。」
駱濟通優雅的站直身軀,率直的坦承道:「家母身體有恙,父兄喚我回去盡孝,恰好霍將軍也要回都城,便厚顔托庇於將軍麾下了。」
「這怎能算是厚顔。」太子覺得離自己的預想越來越近了,便微笑道,「你幼時被選爲五妹的伴讀,和子晟相識有十餘年了。同行照料,只是舉手之便,子晟自不會推辭的……呃,對了,今日父皇在宣德殿設宴,爲子晟與崔侯接風,駱氏,你也一道來罷。」
駱濟通欣喜道:「這於妾而言是天大的恩德,不過,妾怎好意思叨擾呢。」
「不算叨擾,以後說不定……」太子看了看身旁默不作聲的霍不疑,輕咳一聲,「聽說這幾年你對子晟多有照料,說不定父皇有話要問你。」
「恭敬不如從命。」駱濟通落落大方的躬身行禮。
太子表示滿意,暗覺這樣端莊得體的女子才對嘛。
記得四年前皇帝設家宴,他正打算去永安宮拜見宣太后,越皇后就叫他順嘴邀請程少商也過來,誰知那無禮的小女子頂上來就是一句『妾與霍大人已無婚約,以何等身份入席皇室家宴,給哪位皇子挑小婦麽』——氣的他當時差點沒動手!
看看人家駱氏,多麽溫順聽話,現在和霍不疑的關係還不明朗,可人家怎麽就一叫就答應了呢,女人就應該有女人的樣子。
看著眼前衆人各自上車上馬,梁丘飛正要跟上,却不妨被自家老哥一把拽住。
梁丘起壓低聲音道:「駱娘子是你叫來的吧,我看你是又想去養馬了!」
「哪有!」梁丘飛先抵賴,然後道,「何况就是說了又如何,我們隨少主公這麽多年,想來親近的女子何止十個八個,若少主公真不樂意,早想法子將人趕走了,可這幾年駱娘子進進出出我們居所,少主公也沒說什麽啊。」
梁丘起沉聲道:「可是崔侯與州牧大人旁敲側擊那麽多次,少主公也幷未點頭。」
「這說明,少主公如今正在兩可之間啊。只要再推一把,沒准少主公的婚事就成了呢!」梁丘飛克制著激動,「少主公都二十七八了,該成婚生子了!」
「李思也這麽說,叫我們多敲敲邊鼓,別幹站著光看。」梁丘起道。
「對呀!」
「可老張叫我們別多事。」梁丘起補充,「他覺得不像。」
「什麽不像。張家原先是燒陶的,張擅那厮無論遇上什麽疑難,都只會翻來覆去的說『嗯,火候不够』!」
「他說,這回不是火候不够,而是根本燒錯了爐膛。」
「啊?!」
「張擅說,叫我們見到另一個爐膛後再做打算不遲。」梁丘起一字一句道。
梁丘飛腦筋轉了好幾圈才明白過來,結巴道:「可,可是…那個爐膛,不是已經凉了麽…幾年前少主公就說過,盼著『她』另覓良人,一生無憂無愁;上個月我們聽說『她』與姓袁的訂了親,少主公不是還讓人預備賀禮麽?!」
「話是沒錯,不過爲兄以爲,我們還是該聽張擅那厮的話。」
「爲何。」
「因爲李思還打著光棍,張擅却有一妻五妾,家宅安寧,外頭更有相好無數,居然也是一般的風平浪靜。」
梁丘飛:……
北宮,宣德殿內,皇帝伸長脖子等了許久,越皇后在旁凉凉的表示『陛下您再伸脖子,身子可要出殼了啊』,好在皇帝念子心切,沒功夫跟她鬥嘴。
坐在右側上首的二皇子笑道:「父皇,您先坐下罷,子晟自幼做事清楚,他說午時二刻能到,必不會遲了的。」
坐於左側上首的大公主頗有幾分酸溜溜的:「今日兒臣原本要去塗高山泡溫湯的,誰知一個時辰前父皇急急的將我們都宣了來,原來是給子晟接風啊。在父皇心中,我們這些親生的兒女,怕是都不如子晟吧。」
皇帝眉頭一皺,大駙馬見機極快,連忙打圓場:「陛下您看,長公主都是有兒有女做了母親的人了,還跟您撒嬌呢。看您多疼愛子晟一些,她就要耍賴。」
這話說的漂亮,皇帝果然鬆開眉頭,對長女含笑低斥:「你呀,有子遜一半懂事就好了!子晟在西北吃了這麽多年苦,我就是多心疼些又如何。你倒是給我去西北戍邊五年,我也這麽疼你!」
大駙馬十分配合的補充:「婦道人家不知朝政,子晟這幾年功勛著實不小,不說對漠北諸部又打又拉,安撫妥當,就說去年征蜀,父皇原本要另派一支軍隊,從隴地繞進蜀中以爲策應,誰知子晟居然能在西北那種苦寒之地練出一支虎狼之師來,徑直經隴西入蜀——這麽一下子,父皇不但省却調集多少軍卒,更不必勞師動衆……」
「好啦好啦。」大公主故作嗔意,「父皇和子遜翁婿倆心在一處,只有我是不懂事的!」
皇帝忍不住笑了:「你知道就好!等子晟來了你可不許胡扯!」
大公主嬌聲應了。
訓完長女,皇帝轉頭看右邊上首的次子:「那……東海王,真的不來麽。」
二皇子立刻回道:「父皇,兄長幷非還在怨怪子晟,你知道他的,兄長只是不願意多見人。過幾日永安宮設宴,届時人少清淨,他會與子晟好好說話的。」
皇帝點點頭:「朕知道子昆的性情,這樣也好。」長子的心性不够堅韌,自從易儲之後便再也不曾出席家宴,永安宮有事都是二皇子代傳的。
說話間,岑安知小步奔入殿內,傳報太子一行人來了,衆人齊齊看向殿門口。
浮光逆影,幾個身影出現在殿門,皇帝望著太子身後那個高大頎長的身形,一時間恍惚了,原先漫不經心的越皇后也緩緩坐直身體——他二人仿佛看見二十多年前那個英武蓋世的武將,那個永遠沉穩忠實的衆臣之首,朝他們緩緩走來。
皇帝扶著案幾的手微微發顫,越皇后見他眼中隱現水光,心中暗嘆一聲。
皇帝慢慢走下座位,彎腰按著跪拜的養子厚實的肩背,吧嗒落下一滴泪,一時殿內寂靜無聲——他以爲,有生之年,他再也看不見義兄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