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霍不疑赴邊後的第五日, 廢後事宜提上日程。
朝堂上呈現出一種詭异的寧靜, 所有重臣都對此事閉口不言,只有論經台中的幾位經師替皇后說了兩句『賢淑溫厚,幷無過錯』雲雲, 不過反對宣氏母子的家系中也不乏會讀書的子弟。那些經師往往會招來一頓冷笑, 外加更加激烈的反駁理由。
有回程咏來看病榻上的幼妹, 少商忍不住問:「難道就沒有爲皇后奮死諫言的臣子麽?」
程咏道:「我等先是陛下的臣子, 其次皇后。若是爲了皇后而違逆陛下, 豈是爲臣之道?」
「無故廢後, 於理不和啊。」
「有理由啊, 詔書上說了皇后嫉妒嘛。」
看幼妹黯然的樣子,程咏輕聲道:「爲了布軍, 爲了稅收,爲了任何一項朝政,群臣都有可能一爭, 可是爲了一位沒見過幾回的娘娘, 他們不會的。裊裊,爲兄告訴你, 除非是像呂後一般同甘共苦過的, 或是如霍平君一樣根系一處的, 臣子們爲廢不廢後而與君王爭執,多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總之,絕不會是爲了皇后本人。」
少商不再言語。
養病的日子平靜而無趣,桑氏幷不與少商談論前塵往事, 只是拉她下棋品曲,時不時說說程止任上的趣事。蕭夫人想讓桑氏多勸勸女兒,桑氏却說:「裊裊心裡什麽都明白,可是人心匪石,哪能說轉就轉。姒婦別急,讓裊裊緩一緩,過上兩年就什麽都看開了。」
不過在起程回去的前一夜,桑氏特意將少商扶到廊下:「你比我好多了,我少年時天下大亂,兵禍四起。昨日笑談飲酒的小姊妹,幾日後就聽聞滿門遭了匪賊;上個月還相約賞花的手帕交,這個月就奔逃不知去向……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氣,可你走出去看看。看看這星空,這天地,人世間有那麽多不容易的事,你我已是有幸之人了。」
少商撑在廊柱上,看著滿庭芬芳的鬱鬱葱葱,呼吸著生機盎然的春日氣息,心中已有了决斷,此後每日進益鍛煉。
因爲廢後之事朝廷裡一通忙亂,袁慎再沒功夫一天來四回了,不過來還是每日來的;不知爲何,袁慎這回格外沉默,常是隔著屏風與少商對坐半晌,然後安靜的回去了。
桑氏離去的第三日,廢後詔書與立新後的詔書前後日頒下,毫不出少商意料的,皇帝禁止群臣慶賀迎立新後,同時,也對廢後的安置异常榮寵。
首先,加封其餘皇子皆爲王爵,其中二皇子爲淮安王,然後改立廢後爲淮安王太后,遷居北宮東北方的永安宮居住,繼續享皇后封邑,幷且爲了叫淮安王太后用度寬舒,還多給二皇子的封地劃了一個郡,以奉養太后。
與此同時,皇帝大肆封賞宣氏一族。宣太后的弟弟宣侯本無軍功,但皇帝頂著衆臣的反對將他從關內侯破格提拔爲列侯,加大封國;宣太后的從兄與從弟俱奉爵位,拔擢至一等官秩;甚至連宣太后的那位叔父,因爲兒子早死,皇帝特意將他的女婿恩澤封侯。
一時之間,宣氏滿門烈火烹油。
少商能行動自如的第二日就派人去三皇子府送了封信函,還未雨綢繆的給信使裝了一口袋錢預備塞門房的,誰知三皇子禦下甚嚴,信使將錢袋滿滿當當的帶了回來。
少商嘆口氣,頭一回覺得換個太子也不錯。
本來她以爲至少要次日出發的,誰知一個時辰後三皇子的馬車就出現在了程府門口,險些把老管事嚇出一個趔趄。他暗想,自家女公子的追求者實在應接不暇,簡直此起彼伏波浪滾滾啊,他老人家有些吃不大消。
蕭夫人聞訊趕來,發急的追問:「三殿下來做什麽,你要去哪裡!你還沒好全呢!」
「阿母的臉色怎麽還這麽難看,別是我好了,阿母倒病了。」
少商驚异的望著蕭夫人,哪怕在粗糲軍營中都瑩潤豐健的中年美婦此時竟然蠟黃憔悴,「青姨母,您多給阿母補補,藥補不如食補,什麽牛骨粥猪蹄湯,還有乳鴿黑魚……」
青蓯扶著蕭夫人低頭苦笑,蕭夫人跺脚道:「你好好回話!」
少商一面讓阿苧爲自己整理衣裳,一面微笑道:「阿母別著急,我要進宮一趟。可是娘娘被廢了,我的那些令牌就都不管用了,是以請三殿下領我去見娘娘。」
蕭夫人焦急道:「我聽說永安宮宮門緊閉,淮安王太后誰也不見,你怎麽進去啊!再說了,你爲何不找太子領你進宮?」
「太子?」少商笑道,「他能進的去哪裡啊。」她在妝臺上一通摸索,還是安靜的跪坐在一旁的程姎將耳墜遞到她手中。
少商將兩隻白玉耳墜戴好,衝銅鏡晃了晃:「那回我和霍不疑吵架,躲進一間宮室裡發脾氣,太子本來想做和事佬,可是聽我在裡面砸了一個花杓,就駐足不敢進去了——哼哼,想進永安宮,還就得三皇子。」
整頓停當,少商向蕭夫人躬身拜別,臨踏下門廊那刻,她忽然頓足,轉回身體後緩緩道:「阿母不用擔心我,我到哪裡都能活得下去。可您若不把身體養好了,阿父一定饒不了我。」
然後她的視綫定在蕭夫人後方的程姎身上,好聲好氣道,「青姨母要照看阿母,家裡這一大拉子瑣碎,都要煩勞你了。」
程姎呆呆的應了一聲。
春日的旭陽總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柔暖光綫下的女孩有種不真實感,仿佛脆弱的櫻草,風一吹就不見了。看著她穿好翹頭履,正要走出庭院,蕭夫人忽然顫顫的喊出口:「嫋嫋!」
少商回頭笑了下:「我去去就來。」
『去去就來』?!蕭夫人一陣眩暈,這是她第三次聽見這句話了。
恍惚間,她仿佛看見十年前奔赴前綫的那一日,稚弱幼小的女童被傅母抱在懷中,哭著小臉通紅,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著『阿母別走,阿父別走』……程始心有不忍,頻頻回頭,甚至想衝回去將女兒一把抱走算了,反正程母葛氏也追不上——可是自己冷靜的制止了丈夫,大軍開拔在即,不可旁生枝節。
蕭夫人忽然掙扎起來,失態的大聲叫喊:「別讓她走,來人呐,不許叫她走…攔住她,快來人攔住她啊…!」她覺得自己要失去女兒了,要永遠的失去她了。不過,也許她十年前就已經失去她了,只是如今才發覺而已。
十年間她爲何要那麽冷靜理智,爲何要堅定的維持自己的好名聲!她應該像凶悍的母獅子一樣,狠狠撕咬開那些搶走她孩子之人的咽喉;或者應該像村口的潑婦一般,拖著葛氏的頭髮繞府走一圈,誰敢說個不字她就打的那人不剩一顆牙齒!
——她不是沒有辦法帶走女兒,只是顧忌太多,而此時,說什麽都遲了。
蕭夫人劇烈喘息,氣血翻涌間,忽覺喉頭一甜,嘴邊溢出一股腥熱,然後倒了下去。
……
少商戴著厚厚的帷帽坐在軺車中,三皇帝騎行在旁,他忽開口道:「你家管事爲何看我的目光那般驚奇?」
少商將簾幕拉緊些,以免讓街上人認出自己:「鄉野人家沒見過世面,殿下不必介懷。」
三皇子冷笑一聲:「以前子晟去你家也這樣嗎……」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其實他心中很覺得奇怪——大難過後,這兩人難道不應該是苦盡甘來相守相伴麽,何以鬧到這個地步。
少商一手扶著車欄,靜靜道:「霍大人雖位高權重,但一直待人溫文有禮,哪怕是對奴僕都和善周到,與三殿下的形容大不相同……對了,淮安王太后是不是病了?」
三皇子嘴角一歪:「接了廢後詔書後,她什麽也沒收拾,只帶幾個宮婢就進了永安宮,飲食漸少,病了也不肯見侍醫。於是我母后非但不敢辦奉後慶典,連長秋宮都不敢住進去。」
少商點點頭:「我猜也是這樣。」
三皇子不無嘲弄:「母后悶悶不樂,父皇就一個勁的封賞宣氏一族。淮安王太后再這樣病下去,說不得父皇要把整座國庫搬給姓宣的了。哼哼,父皇也太仁厚了,真像高祖皇帝或武皇帝一般翻臉無情,誰又敢多說半句——這世道,總是苛責厚道人的!」
少商翻了三皇子一眼:「這檔口,殿下就別火上澆油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秉性,宣太后曾說過,她做不成越皇后,越皇后也做不成他。陛下亦然。」
三皇子默然片刻,又道:「你真能勸好淮安王太后?聽說那日她對父皇把什麽道理都講明白了,怎麽如今又過不去了。」
少商笑笑:「陛下也好,皇子公主們也罷,都不明白宣太后的心事——其實吧,她是要人哄的。偏偏自宣太公過世後,就再沒什麽人哄她,反而要她屢屢去哄人,寡居的母親,年幼的弟弟,唉……」
三皇子眼前浮現宣太后端莊持重的模樣,滿臉懷疑。
「宣娘娘從小到大,其實沒真正吃過苦。外面兵荒馬亂,她頭頂上始終有人庇護,是以漫長的歲月從未消磨掉她的真性情——在宣娘娘內心深處,她始終還是那個父慈母愛嬌養呵護的宣氏嫡長女公子。」
「可情勢比人强,在乾安王府,她得忍讓一衆外姊妹,嫁了陛下,她又對越娘娘有愧,還得接著忍讓。還因爲娘家孤弱,她更需要做出一副母儀天下深明大義的聖賢模樣來。不論什麽事,她心裡再不痛快也要裝的若無其事,還要搶在陛下解釋之前『理解』陛下的舉措——如今總算不用裝了,她自要使些脾氣了。」
「孤以爲你很敬愛皇后。」三皇子皺眉道。
少商道:「是很敬愛啊,但實話也要實說嘛。」
三皇子嘆口氣:「也是沒辦法了,淮安王太后不許任何人進永安宮去,尤其是宣家的人和幾位皇子,你去勸勸也好。」
「長公主和五公主呢?」
「五妹還關著呢,長公主……」三皇子臉上發冷,「長姊先在父皇跟前哭了一頓,隨後就『諒解』了父皇的苦心,如今正和大駙馬輪流勸說父皇不要熬壞了身體呢——難怪宣娘娘要生病,換我也得病了。」
少商搖搖頭,長公主夫婦還真是操作標準。
說話間,兩人來到永安宮門前,果然宮門緊閉。
少商梭了一眼三皇子,意爲『帥哥該你上了』,三皇子橫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氣,叫出一群身强力壯的侍衛,抬出兩人合抱粗的攻城杵,然後在一二三的喝令聲中,咚咚幾下撞開了永安宮門,裡頭頂著門栓的宦官都被撞擊力衝的坐到在地。
在衆人吃驚的目光中,少商提著裙子迅速踏了進去,三皇子讓侍衛們替她隔開上前阻攔的宮婢,然後道:「在宮闈中用攻城杵也是千古奇聞了,孤的罪名算是落定了,你定要好好與宣娘娘說理!」
少商回頭道:「誰說我要說理來著。」
三皇子罕見的大驚失色。
「別急別急!」少商趕忙笑道,「只消我說成了,三殿下在陛下跟前不但無罪反倒有功!」
三皇子一口氣堵住嗓門,差點沒升天。
永安宮其實剛修造好不到兩年,比長秋宮略小,但論屋宇秀麗,窗壁明亮,猶勝一籌;可惜宣太后主僕數人都無心收拾,少商一路走進去發覺到處空蕩凄冷。
宣太后如今住的宮室是隨意整理出來的,除了正中一副床榻,只有屋角的一尊小小火爐,別無其餘家什。翟媼守在爐旁發呆,看見少商來了連忙走過去傳報。
分別不滿一月,宣太后原本烏黑油亮的青絲竟然白了好幾片,滿身蒼老頽敗的氣息。此時她側躺在被褥中,背向少商,一言不發。
少商伸著脖子看了幾眼,然後跪到榻邊,翟媼哭泣道:「你還是回去吧,我什麽都勸過了,娘娘什麽也聽不見去。」
少商衝翟媼笑笑,不緩不急道:「娘娘,有件趣事,我說給娘娘聽聽。」
翟媼楞了下。
「今日三皇子領我進宮,他看了我的手書後,驚异的問我『怎麽和子晟字迹一般無二』。我這才發覺,這一年來我原來臨摹的都是霍大人的字。呵呵,這人就是這樣狡猾。」
宣太后微微動了一下。
「小的時候,總有人駡我是爹娘丟弃不要的孩兒,我那時就想,等我長大了,就再也不會有這種事了。」少商眼中慢慢浮起水氣。
「我若要什麽,我自己會想辦法——老天生人,給予了智謀和氣力,只不過有些蠢貨偷懶不肯用罷了。然後,我遇到了霍不疑,我的智謀與力氣也漸漸束之高閣,變成了一個尋常的蠢貨。再然後,在我最無防備之時,他弃我而去了。」
宣太后微微側過面龐。
「我决意要忘記霍不疑,可是早晨睜眼時,我會想起他叮囑我不能空腹,出門時,我會想起他駕車來接我的樣子,衣食住行,嬉笑怒駡,無論何時我都能想起他來。於是我打算丟了他贈與的所有東西,誰知一抬筆就又是他的痕迹——這種情形,我恐怕也嫁不了人的。」
「我不願待在家中,承受著父母手足那些憐憫憂慮的目光!娘娘,您幫幫我吧!」少商泪水落下,淌濕衣襟,翟媼也在旁垂泪。
女孩膝行到榻邊,一雙小手抓著被褥,哀聲懇求著:「娘娘,我無處可去了,您救救我,請救救我吧!給我一個栖身之地,幫我過了這道坎,幫我忘記他!我不能每日睜眼是他閉眼還是他,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娘娘,救救我…不然我如何活下去…」
翟媼也哭道:「娘娘!」
宣太后終於緩緩坐起身體,露出滿是泪水的蒼白面孔。
……
聽到永安宮傳喚侍醫與飲食的消息,皇帝一下站了起來,喜出望外,越皇后也長長鬆了口氣,帝後同時有種被赦免般的輕快,兩人總算能坐到一處吃頓飯了。
得知三皇子撞破宮門時,皇帝本想揍兒子一頓,後來知道是他把少商送進永安宮後,長嘆一聲,改爲賞賜一斛明珠了。吃飽喝足後,皇帝立刻吩咐岑安知去傳話:「跟少商說,想要什麽儘管開口,把淮安王太后服侍好了,朕記得她的功勞!」
皇帝心情好了,尚書台的諸位大人也都抹了把汗。
大越侯和虞侯一道出宮,兩人邊走邊說。大越侯道:「謝天謝地,這幾日我總是提心吊膽,唯恐淮安王太后有個萬一,陛下和妹妹再不能好好一處了。」
虞侯道:「沒到那個份上,婦人嘛,被廢了正妻之位,總要鬧一鬧的,只是我沒想到破這個局的會是那個程氏小女娘。唉,宣家也真是沒什麽大才了,也不知是使氣,還是真沒想到,這等關口居然眼睜睜看著陛下和越娘娘爲難。宣太后說不許他們進宮,他們就真的一人都不進宮了!」
大越侯沉默片刻,道:「回頭我去謝謝程校尉,謝他養出個好女兒。」
「是個好女兒,聰慧睿智,遇事果敢,所以我打算等這陣子風頭過了,就去向程校尉提親,我那十二子與程氏恰好年貌相當。」虞侯道。
大越侯猛的停住脚步:「你你,你當初還想把女兒嫁給子晟呢!」
「那又如何。」虞侯閒閒的笑了笑,「婚姻乃人之大倫,總不能耽誤了,這裡不成就試試那裡,就算說不成程氏也無妨嘛。這話姑母沒教過你麽?」
大越侯甩了一下袖子:「阿母可不像你這樣!唉,也不知子晟如今走到哪裡了.」
虞侯撫須笑道:「子晟也還罷了,他那樣貌走去哪裡都少不了女子愛慕,倒是崔祐……霍夫人已經過時了,他總不能下半輩子無人照料吧。我有個守寡兩年的從沒,年齒不足三十,想說給他,你以爲如何?」
大越侯翻白眼:「如何什麽如何,我看你別在朝爲官了,趕緊去做冰人罷!」
「做冰人有什麽不好,前幾年我將二駙馬的妹妹說給了韓將軍的小兒子,如今小夫婦倆和睦恩愛,逢年過節都要來拜見我,可比在朝爲官盡落人埋怨好多啦!」
大越侯慢慢踱步,猶豫道:「誒,我聽到一個消息,陛下身邊的那個袁慎,袁善見,一天到晚往程家跑。你聽說了麽?」
「聽說了啊。」虞侯道。
「你這人!」大越侯頓足,「別說袁慎是去找程家父子談論經文的,我可不信!」
「當然不是找程家父子的。這有什麽,一家女百家求嘛。」
「可那袁慎不是同蔡允老兒的侄女定親了嗎?」
「外兄啊,從程氏小女娘身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煮熟的鴨子是會飛的,定下的親事是能退的。」
……
蕭夫人躺在榻上翹首期盼了整整一日,沒等來女兒,只等來冷冰冰的一道詔書——召程氏女爲永安宮宮令,享六百石官秩;外加一道加封丈夫與長子的恩旨,另許多金錢財帛。
上門賀喜的賓客們很快發現程氏夫婦异常沉默,被問到時隻推說是春乏。
這一日,程姎料理完家務,屏退一衆婢女,獨自走到書廬;尋過幾間屋子後,在後厢的一間書庫中看見程承正在書架上尋書。
程承笑道:「姎姎怎麽來了,你下個月就要嫁人了,還不待在屋裡歇息。」
程姎沒有答話,坐到程承的案幾對面:「父親,您上回跟我說想將母親接回來?」
程承一愣:「是呀。」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在白鹿山讀書時,你外大父一直讓人送東西過來,你舅父還來拜訪過幾回。他們說,你母親已經都改了。」
程姎道:「父親忘了母親對您的羞辱謾駡嗎?」
程承嘆氣,低頭道:「唉,我不如你伯父叔父,白身一個,又年邁跛足,能續弦到什麽好女子。你大伯父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看得上我的,你大伯父又看不上。不然,就是貪慕程家權勢,另有所圖,還不如將你母親接回來……」
「我不同意。」程姎道,「我不同意將母親接回來。父親若是續弦不順,不若先尋一位溫順敦厚的姬妾來服侍您。」
程承張大了嘴:「你,你……」
「父親知道大伯母病了吧。」
「自然知道!可是——」
程姎含泪道:「大伯父對外面說伯母是舊疾發作,可我知道伯母是爲了裊裊,傷心病倒的——她後悔了。後悔十年前丟下裊裊,後悔十年後苛責裊裊,後悔母女間不曾有過一日和睦歡樂就被宮門阻斷了。」
程承難堪道:「都是我無能,當年沒有制住你母親。」
「阿父的秉性如此,別說母親動不動搬出大母來,就是母親一人父親也是說不過的。」程姎側臉拭泪。
「可是阿父,這公平嗎?我舅父舅母懷中嬌養,十幾年來被疼若珍寶,而裊裊在阿母手中備受冷眼薄待,養的粗鄙無文。剛來都城時我還未有察覺,如今我才知道阿母的行徑是多麽的可惡!」程姎捏緊拳頭。
「十年中大伯母數次派人回來接裊裊,都被阿母使計擋了回去。我聽少宮說,在外鎮守的將領多是互相結親的,若伯母能將裊裊帶了去,她也能像萬家的萋萋阿姊一樣找到合心滿意的郎婿,那就沒姓樓的姓霍的什麽事了!」素來端厚溫順的女孩一臉憤慨。
程承痛苦的撫上額頭:「我明白你的意思。阿母雖有心爲難姒婦,可阿母粗枝大葉,若無葛氏一直在旁出主意使壞,後來也不至如此。」
「我會向舅母寫信說明原委的,無論阿母改了還是沒改,都不能回程家來!」程姎坐的筆直,身上微微顫抖,「憑什麽作惡的人老了能善終,那十年間阿母何曾對一個無辜的孩子心軟過!只要我在程家一日,她就別想回來!」
程承聽出了异樣:「什麽叫你在程家一日?」
程姎道:「我跟大伯父說,我不喜歡那個人,無論如何也不願嫁過去。大伯父已經答應幫我退婚了。」
「你怎能這樣!」程承一下站了起來,氣的滿臉通紅,「你大伯母爲了這門婚事費了多少心血你難道不知?!那家門風淳厚,家世也好,你有什麽不滿意的,你你你……」
「因爲我不能走。」程姎顫抖著哭了出來:「大伯母病的那麽厲害,好像身上的精氣神都被抽乾了!青姨母要照看她,誰來管家——這時候我不能走!」
程承整日沉浸書中,全不明所以。
「大從兄已經授了官,成婚後就要到青州赴任,新婚燕爾,難道讓姁娥阿姊留下來伺候大伯母?!」程姎拼命用袖子擦泪,臉上糊的亂七八糟,「二從兄過繼去了萬家,等與萋萋的婚事之後,就要跟著萬伯父去任上了——家裡還能剩下誰?!」
程承愕然呆立。
程姎長長吸氣,平復呼吸:「不但阿母不配回程家來,我也不配好好嫁人過日子!只要裊裊一日沒有安定下來,我就留在程家。阿父什麽也別說,您儘管回白鹿山繼續讀書,有我在家裡呢,我會好好看家的!」
程承木木的坐了回去,看著女兒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既心酸又驕傲,同時自卑於自己的無能爲力,唯有深深嘆息。
待父女倆走後,最後一排書架嘩啦一聲,從後面鑽出兩名少年,正是程少宮與班嘉。
片刻之前,程少宮偷著領班嘉進來找書,聽見程承進來連忙躲到後面,免得被愛書如命的二叔父囉嗦,直到此時才能爬出來。
程少宮一面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塵,一面喃喃道:「瞧瞧我這命格,總能聽到不該聽的,這下可好了,這事到底要不要告訴阿父阿母呢…誒,阿嘉,阿嘉你怎麽了…」
班嘉待在原地,兩眼楞楞的看向門口。
「怎麽啦?你發什麽待啊,那是我二叔父和堂姊,你不是都見過嗎?」程少宮在他眼前來回揮手。
班嘉直挺挺的站著,秀氣的臉上浮現夢囈般的神情:「少宮,你有沒有聽見外面電閃雷鳴?」
啥?!——程少宮看看窗外,晴空萬里。
……
外面的確晴空萬里,而且一連數日俱是好天氣,少商趕緊幹活——將手上的人馬兵分兩路,一路人數多的收拾長秋宮,一路人數少的收拾永安宮。
尤其是長秋宮,雖說要把宣太后用慣之物帶走,但絕不能剩一片狼藉給越皇后,除非以後不想混了。於是少商要求宮婢和宦官們發揚『不留下一點垃圾』的精神,在帶走器物家私的同時,將長秋宮打掃整理的窗明幾淨,整齊而不待板,簡潔而不空曠,方便越皇后將自己的物件一一搬入。
少商深諳廢話一萬不如銅錢一貫的道理,直接拿了皇后的私房錢懸賞,於是因爲廢後而頽廢不振的宮婢宦官們再度振作起精神來,短短六七日就將兩座宮殿收拾妥當。
皇帝很是贊賞,於是讓岑安知抬了一箱子錢賞給少商。
越皇后交著手臂在長秋宮巡了一圈,難得的表示滿意:「以前只覺得她愛吃愛玩,口齒伶俐,倒沒看出來辦事這麽利落。」於是也讓人抬了一箱子錢過去。
翟媼還在嘟囔『顯擺她越家有錢是怎麽的』,少商已經毫無負擔的收下錢箱。
永安宮只有主殿和內殿收拾妥當了,少商讓宣太后先行安頓養病,同時向皇老伯要求在偏殿旁另設庖厨,獨立採買,幷擁有部分進出宮闈的權限。
少商環視四周,在未來的幾年中,她要在這座宮中布置出圖畫室,手工室,紡織室,讀書室……殿後開闢出一片植被來,春夏要有繁茂的花葉,月下飲茶,品評蔬果,秋冬要有豐厚的收穫,熬湯炙肉,圍爐夜話。
——這裡絕不會成爲一座凄愴的冷宮,她要這裡散發著安靜而愉悅的氣息。
「將來我會立下規矩,有功當賞,有過則罰,若是另有高就之處,自可離去……現在,將正大門關上,以後出入必要有我同意。」
環佩叮咚的宮裝少女筆挺的立在正殿當中,目色沉靜,聲調緩淡,隨著她一一發下旨令,周圍宮婢宦官無不遵從。
看著眼前朱紅色的大門緩緩闔上,少商忽覺心口一陣劇痛,痛的她幾乎站不住。
——那也是一個晴空萬里的初春日子,高高的蒼穹猶如一泓碧玉般美麗開闊,母親板著臉在馬車中絮叨,將將十四歲的女孩心不在焉的回答了一句『城門又關上了呀』。
其實女孩沒說實話,在朱紅色大門合攏前,在金燦燦的黃銅門釘之間,她看見那位俊美頎長的青年又策馬奔回,遠遠的駐馬在山坡上看向門內。
那樣遠的距離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可她知道他必是在對自己微笑,他的笑容就像春天流淌的溪水那樣溫柔清隽,足以讓她銘記一生。
當時女孩已經定親了,可在她心底最深的隱秘處,依舊莫名的歡喜。
往事這樣猝不及防的襲來,殺的少商毫無還手之力。
這一時,這一刻,她清清楚楚的記得他。
他的睫毛很長,下頜弧度俊秀優美,笑起來嘴角微微翹起,左邊唇畔會旋起一個極小的渦;他的眸子深沉又明澈,看你時又無比真誠堅定;他的胸膛火熱,臂膀安穩有力——然而,她要把他徹底忘記。
一點一點的,慢慢的,她要把他忘的乾乾淨淨,她絕不會再讓自己冒這樣的險了,再不讓自己的心那樣疼痛了。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