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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漢燦爛,幸甚至哉 (星漢燦爛·月升滄海)》第156章
第156章

  見張要一直在細節上追問, 少商煩躁道:「張將軍不該去守陵, 該去做商賈,如此斤斤計較,於瑣碎處糾纏不休。」

  張要最恨人家提他守陵, 女孩還提了兩次, 他本就性情偏狹, 惱怒道:「你這小女娘出言不遜, 還大言不慚做甚麽人證, 我看是霍不疑不要你你才將就袁家子, 如今巴巴的來賣好, 是不是念著霍不疑回心轉意啊!」

  這話落地,陳馳一臉不忍猝睹, 太子暗嘆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少商氣的臉色發青,抖著手指:「你,你…好好…」——這姓張的王八羔子的確是個人物, 想她這麽多年來從未在嘴上吃過虧, 今日居然被逼到無法辯駁,要不是如今她已經洗心革面, 差點祭出三字經來回敬!

  這時紀遵第三次拍響案幾:「够了, 無謂的口舌之爭到此爲止!」

  張要猶自不服氣:「讓霍不疑有深交之人來作證, 卑職委實不能信任……」

  「張要!」紀遵厲聲呵斥,「你這個也不能信任,那個也不能信任,上位者你以爲要包庇霍侯, 下位者你以爲是討好畏懼霍侯,難道天底下只有你的話才最可信!你若滿朝盡皆不能相信,老夫勸你不如請辭退隱,何必還留在朝中?!」

  張要見太子面色不好,警醒自己過頭了,連忙躬身拜倒:「卑職不敢,只是卑職擔憂冤情不能昭雪,無辜百姓受了委屈……」

  「張要。」霍不疑忽然出聲,「你我相識不短了,就算要殺良冒功,以我的本事,我帶出來的人難道會留下這麽大的破綻讓人告發麽。」問案至今,他首次主動開口。

  張要一楞,冷笑道:「這誰知道,你若真是算無遺策,五年前趁夜滅殺淩氏時就不會人贓幷獲,被我打落山崖了!」這是他的得意之事。

  少商不高興了,冷冷道:「五年前莫非是張大人算無遺策的在山崖邊堵住了霍侯?吹牛也得有個限度,給自己臉上貼金也要看看够不够成色,別貼了黃銅!五年前是我出告霍侯,你張大人才能一改平日演武場中的鬱卒,大顯勇武之才。張大人以後要再吹這張牛皮,還是挑我不在時吧!」

  陳馳輕輕嗤笑一聲。

  皇帝文武雙全,便在北宮空曠處開闢了一片巨大的演武場,常讓羽林虎賁以及在場武將一顯身手,霍不疑不敢說所向無敵,但少說將張要打落過一二十次。

  張要也想到了這點,臉漲的猶如猪血。其實他幷沒有吹噓自己『算無遺策』,他只是表示霍不疑沒有『算無遺策』,誰知被女孩一通劈頭蓋臉,只能咿呀結巴:「你你…你…」

  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出告自己的未婚夫總不是什麽光彩的事,程少商能這樣毫無顧忌撕破臉皮說出來,堂內衆人不由得一陣苦笑無語,太子更是翻了個白眼:「程氏,你說的堂而皇之,倒是心無芥蒂啊。」

  少商綳著臉,不發一言,霍不疑忙搶道:「少商告的一點也沒錯,本就是我的不當。」

  他聲音溫柔,目帶笑意,仿佛清潤和暖的春風忽然吹進這間暗沉沉的廳堂,太子瞠目以對,以爲自己眼花耳蒙了,女孩也是不妨,險些從胡凳上滑下來。

  紀遵暗中運氣,第五次拿起鎮木要去拍案幾,霍不疑眼尖,趕在他重重拍下前朗聲道:「紀大人明鑒,此中因由我自當細細辯駁,請大人先宣差役壓住這四名村婦。」

  紀遵依言行事。

  霍不疑開始辯解:「五年多前的那日,我將少商送回都城就快馬趕回,誰知半道上聽說陛下點了崔侯爲帥,幷開始整頓將兵,於是我幷未回新兵營,而是直接去了磐罄主營。」

  紀遵點頭:「所以你幷未見到李思等人,也幷不知曉鼓山發生了何事。」

  「不錯。」霍不疑道,「之後我始終在崔侯帥營中待命,而後是隨軍征討彭逆——李思見戰事緊急,一直沒尋到機緣向我禀明,他便打算戰後再說。誰知伐彭尚未了結,銅牛縣令滿門被殺一案事發,我提前回了都城,李思被留在壽春善後。待他堪堪事畢,又被我遣回祖籍辦事——彼時,我已决意與淩氏同歸於盡,身邊副將多是如此遣散的。」

  他滿是歉意的看向女孩,少商默默將臉側開。

  「後來我去了漠北邊城,一年後李思也趕了來,才有閒暇將當時之事細細相告。」霍不疑繼續說道。

  紀遵道:「李思究竟說了什麽。」

  陳馳脫口而出:「莫非那些百姓是誤殺的?」

  張要道:「哪有誤殺那麽多百姓的,之後還割下頭顱,分明是殺人滅口,殺良冒功!」

  霍不疑道:「百姓也能算是百姓,但李思他們也沒殺錯人。」

  「此話怎講。」太子也疑惑起來。

  霍不疑看向地上那四個按牢的婦人,緩緩道:「天下大亂時,除了兵禍成灾,更可惡者便是匪患。各州各郡,只要有山嶺密林可供藏身處,便有賊匪。然而隨著天下漸定,陛下下令逐地清剿匪患,開荒勸耕,這些大大小小的匪寨就難以存活了。」

  這個少商知道,葛氏的那個傅母就曾說過『青州的賊匪剿滅乾淨了,他們要遷徙過去拓荒耕種』。

  霍不疑說到這裡,衆人心中漸有猜測,紛紛將目光投向地上那四名村婦。

  四名村婦果然劇烈顫抖,面如土色。

  霍不疑看著她們,繼續說下去:「你們匪寨見機的早,知道朝廷的軍隊早晚會殺上來,於是一番合計,匪寨上下男女老少兩百餘人喬裝改扮,裝作逃難的流民來到鼓山下,假稱兄弟夫妻家人,領了『勸耕令』和荒地,平日翻翻土地,與周遭村落友善相處,一旦覓得機會,便奔至鼓山另一側的山嶺夾道中,截殺來往的富庶的路人與車隊。我說的,是也不是!」

  那四名婦人戰栗不能言,張要猶不肯承認自己冤錯了人,大聲道:「不過是李思的片面之詞,他說是賊匪就是賊匪麽……」

  「適才我已經說了,我帶出來的人怎會辦事那麽不乾不淨,留下把柄讓人誣告?」霍不疑嘴角含著一抹譏笑。

  張要冷汗流下。

  「根據被截殺的屍首估算,賊匪少說有七八十之衆,可當李思等人到了鼓山,發覺那裡山勢平整,林木稀疏,根本無法藏下這樣一夥賊人。他們又沿迹尋覓,慢慢摸到了鼓山下的幾處村落——那夥賊匪不曾防備,當場露了馬脚。可惜,當時李思領的是一隊新兵,激戰中逃出不少男女賊人。爲防備周遭村落中還藏有賊人餘黨,李思令兵卒們合力掘了一個大坑,將所有搜出來的金銀財帛埋了進去,厚厚壓上一層土,再填入賊人屍首……」

  霍不疑朝紀遵一拱手,「大人可命人繼續挖掘那屍坑,必有所獲。」

  陳馳露出敬佩之色,拍案贊道:「妙呀,便是賊人的餘黨殺回,也想不到財帛被埋在屍首下方,還能留存證據,果然强將手下無弱兵!」

  張要面色難看之極。

  霍不疑道:「據李思說,那些贓物雖不多,但種類繁雜,有幽州的金駝錠,膠州的海珠串,荊楚的雪花銀,隴西的芙蓉玉,稱得上天南地北,罪孽深重了。」

  太子沉臉道:「好一夥奸邪的歹徒!不但打家劫捨,欺蒙官府,還死性不改!」最令人心驚的是,若這夥賊匪就此收手,男耕女織,還真沒人能查到他們!

  說到這裡,事情已經差不多清楚了,少商覺得自己很多餘,顯然霍不疑早有成算,自己適才簡直是笑話,當即就想走。誰知她剛轉身,紀遵開口了,她不由得停住脚步。

  「張要,如今案情明朗,你有何話說。」紀老頭一面讓人押下那四個村婦,一面沉聲發問——他沉臉時還蠻嚇人的。

  張要嘟囔著:「我能有什麽話。」他隨隨便便朝霍不疑抱了抱拳,「這回冤枉你了,都是這些刁民歹毒奸猾,我也是被矇騙的。不過你也有不是,五年多前的事怎麽現在才說,害的我一通忙活!」

  「你還倒打一耙!」太子終於怒了,「子晟從漠北回來不足半月,祭祖,修陵,安頓宅邸,還有朝廷要頒度田令,他何曾有一刻得空!這件事雖是賊人有意欺瞞,可若非你見獵心喜,四處吆喝,何至於鬧的外面沸沸揚揚!將領殺良冒功,朝廷很光彩麽!你就算信不過天信不過地,揚侯的爲人你也該信!你好歹私下先問一問揚侯,若子晟確有嫌疑,再張揚不遲。到了這步田地,你居然還振振有詞,拒不悔改,你的爲人可見一斑!」

  張要被太子駡的臉色青紫,却硬撑著不肯服軟:「我自然不能與霍侯相比,他是勛貴之後,深得君上寵愛,我不過是尋常百姓出身……」

  「我和你一樣,都是六郡良家子,難道我會特特害你!」陳馳苦口婆心,「陛下再寵愛十一郎,衝鋒陷陣總得他自己來吧!刀槍無眼,難道敵酋會看在他是陛下鍾愛的養子份上而特意手下留情?」

  「哼!」張要梗著脖子,「陛下分派給他最神駿的良駒,最勇武的偏將,最機智的斥候,他自然逢戰必勝!我是個沒心機的,知道太子此刻已經惱了我,有什麽處罰我一概受了便是,反正我也不敢抗命!只怕我一片忠心落的如此下場,太子會冷了六郡良家子的心!」

  「你……」陳馳詞窮,太子氣的臉青手抖。

  「妾身覺得很奇怪。」嬌嫩的女子聲音響起,衆人看去,只見少商不耐煩的站在門邊,一手扶門框,似乎本已想邁脚出去。

  「霍侯是忠烈之後,陛下養子,這個世人皆知啊——張大人雙親健在,闔家美滿,跟霍侯有什麽好比,真要比,您應該跟陳將軍比啊。」

  少商似笑非笑,陳馳苦笑著撫額,倒也不阻攔。

  「陳將軍和您同是六郡良家子,還是出自鄰縣,同年入選,同年擇爲宮衛,可他處處比你快一步。他被點爲虎賁副將時,您還只是尋常侍衛;他做了虎賁中郎將,你才剛當了羽林副將……如此說來,您究竟爲何不和陳將軍比?」少商故作不解。

  太子思緒敏捷,立時冷笑:「他自然不敢與陳馳相比,因爲一比之下人人都能看出,他不如陳馳周全能幹,不如陳馳寬厚待人能服衆,更不如人家忠厚純良!他也只能比比子晟,然而抵死不認自己實是技不如人!」

  張要猶如被刮了鱗片的魚一般,滿臉羞耻悲憤,渾身抽搐,身軀似乎驟然小了一圈,再不能理直氣壯的胡攪蠻纏了。

  衆人冷冷看他,都知道此人再不值得顧慮。

  ……

  少商本以爲自己會是一馬當先離開的那個,誰知太子走的比她快,衣袍滾滾猶如江水翻騰。少商在後面輕喊:「殿下慢走啊,當心脚下…哎喲…」

  太子還真的趔趄了一下,站穩後大聲道:「你以爲孤像你一樣空閒麽!如今朝堂上千頭萬緒,孤今日是百忙中抽空來的!」

  少商很想說您可以不用來旁聽(吃瓜)的,可她沒膽量。

  「子晟。」太子朝後面的霍不疑道。

  霍不疑躬身道:「殿下先行一步,臣隨即趕來。」

  太子瞥了眼少商,輕哼一聲,甩袖離去。

  少商甚是警覺,當太子和霍不疑說話時就快步走向外面;霍不疑與太子告別後,立刻左手一拎衣袍下擺,邁開長腿趕上去,緊趕慢趕,在女孩要邁下石階時抓住了她。

  「你做什麽!快放開!」少商手腕上一圈灼熱,她不安的左看右看。

  霍不疑僅扣女孩的左手:「我有話對你說,此處……」

  「霍不疑,你意欲何爲!」石階下方等待的袁慎看見這番情形,吃驚到眼珠都快瞪出來了,趕緊撩起衣擺奔上石階。

  霍不疑依舊平心靜氣:「我有話對少商說。」

  「說什麽說,有話不能當著我的面說麽!」袁慎是斯文人,平日在論經臺上辯駁經文是一把好手,可惜此刻發揮欠佳。

  霍不疑看了會兒袁慎,笑道:「也好,袁侍中一道來吧……」

  什麽?!——袁程這對未婚夫妻一起傻眼。

  「不過此處不便說話,我的馬車就在下面,我們先上車再說。」說著,霍不疑一手扣著女孩的手腕,一手搭上袁慎的肩頭,雙手微微用力便推動兩人。

  袁程兩人手足無措,楞楞的被霍不疑往前推著走。

  剛走下一半石階,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油滑浪蕩的聲音:「哎喲,這是誰啊!讓本王看看,喲喲,這不是高雍侯,袁郎官,還有程宮令嘛……」

  三人停下脚步,只見五皇子眉開眼笑的走到近前,手裡晃著一把花裡胡哨的五彩羽扇。

  「五殿下怎麽在這裡?廷尉府又不是能隨意溜達的,您犯事了?」少商道。

  「呸呸呸!你就不能說話吉利些!」五皇子迭聲惱道,「本王不是來廷尉府,本王是剛從前邊的宗正府出來的……」他得意一笑,「父皇要給本王封藩了!」

  「哦,那恭喜殿下了。」少商毫無感動,「再會。」

  霍不疑繼續推人。

  「誒誒額,別走啊!本王來時騎馬,此刻疲憊,想坐車回宮,請十一郎送我一程吧!」五皇子擺明瞭一臉看戲,不住在他們三人身上睃來睃去,「再說了,相逢即有緣,本王不久要就藩了,以後還不知何時能見呢!」

  袁慎面無表情:「若殿下在藩地所行不軌,便會被召回問罪。如此,就又能見到殿下了。」

  五皇子臉都綠了:「袁善見,你會不會說話啊!」

  「五殿下真要坐微臣的馬車?」霍不疑道。

  五皇子大聲道:「不錯!」

  「好。」

  片刻後,四人坐在霍不疑那輛新打造的龐大的玄鐵馬車中,回想適才廷尉府門口衆人驚异的目光——袁程臉色陰沉,五皇子陽光燦爛,霍不疑神情如常。

  「霍侯究竟要對妾身說什麽。」少商一臉晦氣。

  霍不疑凝視她,誠懇道:「少商,你與袁慎退婚吧,然後嫁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  兩漢的六郡良家子,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

  六郡良家子幷不是真的平民老百姓出身,至少要小康水平的人家,至少能養得起兒子,幷且養的身强力壯,不能餓的面黃肌瘦,而且直系親屬不能有罪犯。

  西漢的皇帝們揀選六郡良家子,主要是爲了防備勛貴坐大,掌控軍權。

  西漢比較有名的六郡良家子就是李廣老哥。

  在我們這個時代看來,無論怎麽討論,白手起家出身的六郡良家子總是正面人物,含金湯匙出身的世家子弟屬反面人物,然而歷史很喜歡跟我們冷幽默,西漢有外戚的衛霍,東漢有世家子弟竇班,都是曠世奇才,幾千年歷史中也能算上名號。

  而在同樣掄刀子上陣的條件下,世家子弟能獲得的教學等條件相對優异,是以六郡良家子的表現幷不那麽出衆。

  兩漢時代的世家子弟血氣方剛,剛烈矯悍,打起仗來大多也不要命,六郡良家子未免難以以軍功出頭。

  以東漢爲例,最有名的六郡良家子,大家一定想不到,就是董卓。

  董卓是典型的六郡良家子,小康的清白人家出身,先入選羽林,幹幾年後,領軍去凉州戍羌,累積戰功成爲凉州刺史,因爲猪頭大將軍何進的昏招帶軍進洛陽,然後一番亂七八糟,大權在握,換個皇帝。

  前面我已經說過,東漢有很多權臣,但是做權臣必須有底綫,比如跋扈將軍梁冀毒殺幼帝,所以梁家被徹底滅盡;比如董卓,脅迫少帝劉辯自盡,另立漢獻帝,非常標準的亂臣賊子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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