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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漢燦爛,幸甚至哉 (星漢燦爛·月升滄海)》第121章
121、第121章

  此時崔祐正忙著收尾戰事安撫地方, 淩不疑等不及隨同大軍班師回朝, 便提前兩日帶著萬程兩家人回返都城了。途中,少商鑽進馬車虛心請教她那位神棍胞兄。

  「爲何每每提到樓家,淩大人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其實我至今未替樓家說過一句話, 樓垚婚後我更是只見過他一回啊!」

  「這有何奇怪的。」程少宮毫無興致的抬抬眼皮。

  「因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淩不疑他自己更加知道, 倘若沒有陛下沒有何家沒有其他種種牽絆, 將他與樓垚一道放在食案上, 你會挑哪個來下嘴。」

  少商默然, 片刻後又掙扎道:「這話也不儘然, 其實我現在很喜歡淩大人的。」

  程少宮打了個哈欠:「這話你應該去對他說, 興許他就順下這口氣了。」

  回到都城,其餘人各回各家——包括原本要申冤但此時重點已不在自己身上的萬鬆柏, 淩不疑與少商分別去見了帝後。皇帝此時正召了數位儒生詢問校集文稿之事,看養子神色凝重,便打算屏退殿內所有人, 誰知淩不疑却叫住了袁慎。

  「恐怕這事還要袁侍中鼎力相助。」淩不疑道。

  袁慎神色一凜, 躬身稱喏。

  此時皇帝早將黃聞拘禁起來,然而無論怎麽審問, 黃聞都只說是自己十分信任的一位師弟告訴他萬鬆柏的『罪行』, 而此時那位師弟已不知所踪了。然而在皇帝心中, 這件事還僅止於『封疆大吏屢屢受刺,其下必有隱情』的層級,直至聽完了養子的細節陳述與步步推演,才知道銅牛縣一案後面竟是難以想像的波譎雲詭, 陣陣殺機。

  「淩大人所言甚是,推演之處也絲絲合扣,然而……」袁慎忽然插嘴,「依舊沒有鐵證可以直接證明樓奔所爲。倘若只有眼前這些旁證,說樓奔只是私下結識顔忠,却與顔忠馬榮暗中串通之事毫無相關,也未嘗不可。」——樓奔行事利落,的確沒留下什麽直接的把柄。

  淩不疑回禀:「袁侍中說的不錯,臣不敢擅專,唯恐冤屈了樓子唯,事到如今亦不曾對旁人吐露過一星半點。如今臣只問陛下一句,是否要繼續查下去。」

  袁慎默然,他心知淩不疑這話暗含之意是『只要查下去他就一定能找到證據,倘若皇帝想和稀泥,那麽這件事就到此爲止』。

  皇帝臉色鐵青,身姿猶如潑在雪白絹帛上的墨迹凝固了一般。他想起了顔忠那狷介固執却熱切的面龐,想起了樓太僕數十年來老實忠厚的模樣,更想到了皇后與太子——他們幷沒有做錯什麽事,可却注定會受到些牽連。

  過了良久,皇帝沉聲道:「天理昭彰,公義自存。查下去,查它個水落石出!」

  淩不疑躬身領命,然後定定的看向袁慎。袁慎心知躲無可躲,便也凝重相對。

  ……

  從尚書台出來,淩不疑徑直去了長秋宮,却發現少商人不在。皇后先是對著養子一番關切,然後才笑道:「少商那孩兒什麽也沒說,就是向我告了兩日假。也是,她出門好一陣了,家裡人也該擔憂了,就叫她在家裡歇息幾日吧,你別跟獄卒似的整日凶巴巴的。」

  「她真的什麽都沒同娘娘說?」淩不疑不敢置信,他知道女孩有多敬慕信任皇后的。

  皇后想了想,道:「她只說,就算有事,我與太子也不用憂心,有你在,總能將一切都料理的妥妥帖帖的。」

  淩不疑臉上不顯,心中却著實熨帖。他原本還以爲女孩提前將事情向皇后太子抖露乾淨,心中擔憂泄密會導致事情生變,沒想她平素行事任性專斷,遇到大事却這樣知輕重。

  此後兩日,淩不疑與袁慎一道忙進忙出以敲定樓奔的罪行,兩人本就看不順眼對方,此番更是互不看臉,互不交流,只說該說的,只聽該聽的。

  兩日後,崔祐大軍終於班師回朝。由於此次平叛之戰規模不大,贏的也算順利,外加皇帝此時心情複雜,是以幷未舉行盛大的凱旋儀式,衆臣也不在意這些虛的,只等著幾日後的論功行賞,各家子弟要在崔奶爸的分配下排排坐分果果啦。

  ——也在此時,淩不疑與袁慎終於找到了足以給樓奔定罪的鐵證。

  淩不疑拜別了氣的渾身發抖的皇帝,手持諭旨徑直殺向樓家而去,在旁一起回禀的袁慎也順手被點了副使,一同前往。

  來到樓府,只見府邸內外張燈結彩,賓客笑飲,歡聲笑語直傳到巷口,他二人這才知道樓家今日宴客。袁慎一怔,遲疑道:「要不你我半日後再來……」

  淩不疑嘴角帶著譏諷:「難道半日後來拿人,你我就得罪樓家輕些了麽?要麽徹底置身事外,要麽就將事情做到底。」

  袁慎面色一沉,不再言語。

  樓太僕聽聞皇帝派人前來,趕緊率領子弟前來迎接,見淩袁二人的陣勢立刻發覺恐怕不是皇帝來嘉獎。還是樓奔定力好,眼見大難臨頭,居然神色如常,還微笑著請淩袁二人往內堂叙話,好歹在衆賓客面前給樓家留些臉面。

  往內堂走去的途中,樓奔之妻王延姬及幾個女眷急急忙忙趕來,淩不疑一眼瞥見王延姬身後一人,皺眉道:「這兩三日你都到哪裡去了?我沒空來找你,你倒跑這裡來了。」

  少商無奈道:「今日樓府設宴,二少夫人請了我家阿母,哦,她這會兒更衣去了。」她又看未婚夫全身朱紅朝服的架勢,嘆道,「這麽說來,你們還是拿到證據了麽?」

  王延姬花容失色:「…什麽,什麽證據…少商,你,我們兩家可是……」

  淩不疑不願在外面夾纏,直截道:「你們也來罷。」

  來到內堂,淩不疑當著衆人的面,直截了當道:「想來子唯已知道我與袁侍中所爲何來,你不如與家人交代一下,這就隨我去廷尉府罷。」

  「廷,廷尉府?!」樓二夫人驚的身子都顫了,「這是怎麽說的?!子唯不是剛剛立下大功麽!這,這怎麽說的……」哪怕她從不理外事,也知道廷尉府不是飲酒吃飯的地方。

  少商觸及王延姬激烈慌張的目光,苦笑道:「說實話,其中隱情我也不甚清楚。」然後朝袁慎奇道,「善見公子怎麽也來了?」

  袁慎無力的長嘆一聲,繼續閉嘴。

  淩不疑冷冷道:「樓奔串通彭逆大將馬榮,誘騙銅牛縣令顔忠將家人與精銅托付,然後盡數屠戮之,再指使馬榮賺開銅牛縣城,最後假作說服馬榮開城投降——二人裡應外合,作下這一石三鳥之計!」

  樓太僕大驚失色:「這是從何說起啊!這這怎麽會……」

  樓大夫人綳著一張臉,盯向樓奔的目光既凶狠又鄙夷;樓二夫人已經撲倒在兒媳王延姬身上,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我還是那句老話,」樓奔不慌不忙道,「你要定我的罪,總不能光憑推測臆斷吧,拿出證據來!」

  淩不疑道:「我今日會登樓府大門,就是要償你所願。」

  樓奔抽搐著面皮:「在下洗耳恭聽。」

  「你手脚利落,當初涉事的一干人等幾乎全部滅了口,甚至連馬榮也……」

  「哦,現在連馬榮都是我殺的了麽?」

  「你本不想殺馬榮,不過眼看殺不了萬鬆柏,那就只能殺馬榮了。」

  樓奔冷冷一笑,不予置評。

  淩不疑道:「我以爲,若連區區一介小吏的婦人都知道留下些蛛絲馬迹以備不測,難道馬榮就會絲毫沒有防備。說到底,你們也只不過是利益相交,談何傾心信任,何况目睹對你真正信至肺腑的顔忠闔家慘死,我不信馬榮會毫無觸動!於是我便去查馬榮的行踪——發現他自賺開銅牛縣城後就再未回過家。先是鎮守縣城,然後被『說服』投誠,其後便在崔侯帳下效力,倘若他要隱藏些什麽,那該藏在何處呢?」

  少商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銅牛縣?!」

  淩不疑看了女孩一眼:「不錯,就是銅牛縣。在那裡,馬榮不但駐守了近一個月,還鎮日走街串巷,美其名曰『視察百姓疾苦』。」

  袁慎聽的入了神,忍不住問:「最終你究竟是在哪裡找到『那些東西』的。」

  淩不疑道:「馬榮差不多走遍了整座縣城,若真一處處去翻找怕是十天半個月都不够。不過馬榮不過一介武夫,沒那麽細的心思……」他笑了笑,看向樓奔,「銅牛縣其北有一座牛頭坊,坊間有一座酒肆,名喚『牡牝』。」

  少商還在掌心悄悄模擬這幾個字,樓太僕和袁慎等人立刻想明白了,目光齊齊射向樓奔——牛頭+牡牝=三牛。

  樓奔開始撑不住鎮定的神色了。

  淩不疑繼續道:「就在那間酒肆中,手下人發現其中一座雅間墻上有鑽鑿痕迹,挖開一看,正是一大捆書簡,裡頭有你這些日子以來寫給顔縣令的書函——從你們相識,相約會面,煽動顔忠另行安置老母幼兒,甚至到約定時辰地點……一概皆有。我猜你是讓馬榮進城後銷毀這些寫給顔忠的書函,誰知他却留了下來。」

  少商想,大約淩不疑在追查李逢妻子時,估計也順手查了馬榮。

  樓奔强自鎮定:「哦,真是我寫的麽,子晟不會是看錯了吧。」

  淩不疑道:「那些書函幷未具明姓名,只在落款處描了一面小小的菱花鏡。」

  王延姬惶惑的看了丈夫一眼。

  「不單如此,我曾在陛下的禦案前見過子唯呈上來的地方風土志,筆迹與那些書函上的字幷不一致。」淩不疑道。

  樓奔的臉上恢復了幾分血色,笑道:「既無具名,筆迹又不一樣,何以見得那些書函就是我寫給顔縣令的?」

  「正因如此,我便將這些書函隱而不宣。」淩不疑道,「然而我想起了袁侍中。陛下曾數次在我面前誇過袁侍中擅長行墨,能寫多種書法字體——於是我想子唯與袁侍中不是師出同門的麽,倘若袁侍中有此才能,那麽子唯必然不遑多讓。」

  「然而歐陽夫子早就雲游四海去了,要找回他不知何年何月,再說歐陽夫子爲人是出了名的落拓不羈,別說弟子寫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手書也是隨寫隨丟,這可真是難煞我了……」

  袁慎扯了扯嘴角:「無妨,這不是有在下麽。」

  淩不疑衝他笑笑:「袁侍中雖年少,但素性沉穩,平日陛下賜下的一片竹簡一副絹帛都一一收好,井井有條。我想當年歐陽夫子離去時,是否也將書簡著作相托……」

  袁慎皮笑肉不笑:「夫子沒托付,是我自己多事,將夫子到處遺落的書簡全都收了起來,曬乾後覆上油布妥善收藏。」

  少商從這語氣中察覺到了深深的沉痛。

  「我與袁侍中在袁府中翻找了數日,終於找到了你二十歲前寫給恩師與同窗的詩賦雜文,各種字體都有,其中就有與寫給顔忠書函中一般無二的字迹!陛下猶自不能相信,還找了數位書法大家品鑒,均道『行書雖有老辣與稚嫩之別,但確是同一人所書不假』。樓子唯,行家出手,定不會冤屈了你。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好說?!」淩不疑一手搭在案幾上,淵渟岳峙,氣勢逼人。

  樓太僕顫顫的坐倒在地上,樓二夫人掩面哀哀哭泣,樓大夫人却上前一步,冷嘲熱諷道:「我還當你在外面立下了大功,這兩日在家中耀武揚威的厲害,却原來是做了這樣見不得人的勾當!我說侄兒,無才就無才,學著你堂兄安耽度日又有何不可,何必非要害人害己,如今你犯下大罪,別是要牽連全家……」

  少商聽不下去了,正要出言譏諷,却見王延姬裙擺蹁躚,幾步走到樓大夫人跟前,劈頭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衆人皆驚,樓大夫人被打倒在地,一手撑著地板,一手捂著臉,又驚又怒:「你你…你竟敢…?!」

  王延姬拔下發間金笄,刷的一下扎在地板上,惡狠狠道:「你再敢多說一句,我就要你血濺五步!」

  樓大夫人被這目光嚇住了。衆人順目看去,只見那支金笄正扎在樓大夫人指縫之間,再差一點就要扎進樓大夫人的手掌了。

  樓太僕起身頓足道:「你給我閉嘴,不許再說話。」

  王延姬怔怔的看向丈夫:「這…都是真的麽…?」

  樓奔慘然一笑:「沒錯,都是真的。」

  王延姬落下泪來:「你爲何要做這樣的事!難道非此不能立下功業麽!」

  「爲了父親的委屈,爲了你我的將來,爲了我自己的抱負……」樓奔道,「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無顔見你。以後你就回家去吧,你年紀還輕,改嫁亦不遲。」

  王延姬嘶啞道:「你現在說這樣的話,是要我的命麽?!不過你放心,我自然會改嫁,我絕不會爲了你耽誤自己一生!」

  樓奔朝妻子笑笑,轉過頭來:「子晟可知,人人都盼著生在太平盛世,獨我平生最恨沒早生幾十年。」

  淩不疑道:「當年戾帝暴政,群雄幷起,將星雲集,子唯你若能得逢當時,定可顛倒乾坤,指點江山,做出一番事業來。」

  樓奔拱拱手,笑道:「子晟說的好,我在這裡先謝過子晟知己之情。」

  淩不疑道:「我心知子唯的抱負。不過,循序漸進,累積官秩,逐漸成爲國之棟梁,也未嘗不是一條通途大道。」

  少商本來想說她家三叔父就是從縣丞做起,到了今年才升任縣令,不也蠻好的麽。

  樓奔自負一笑:「我生就這幅氣性,沒法子屈居人下。叫我從裨官小吏做起,將雄心壯志都消磨在言不由衷的恭維中,消磨在不痛不癢的周旋中,我寧可一生不踏入朝堂。」

  少商:三叔父地下室中槍,原來縣丞也算裨官小吏。

  「所以你就屠戮顔忠滿門,以此作爲晋升仕途的踏脚磚!」淩不疑語氣逐漸嚴厲。

  樓奔搖搖頭:「崔侯謹慎,軍國大事豈容我一介白身指指點點,我大咧咧的跑去給崔侯出謀劃策,誰能聽我,誰能服我?總得有些依仗才能叫人信服我吧。」

  樓太僕老泪縱橫的拉著侄兒的袖子:「子唯啊,你何必行此下作之事,咱們樓家也不是無名之輩,你慢慢來……」

  「伯父你別裝模作樣了。」樓奔譏笑著打斷,「人人都說樓太僕忠厚老實,可我們自家人哪個不清楚伯父的小計較。」

  樓太僕噎住了。

  「說起來,我還要謝謝子晟,數年前子晟曾在東宮面前舉薦我。」樓奔繼續對淩不疑道,「我聽說子晟曾對太子言——樓子唯是個謀政理事的大才,扔在論經所裡摘章抄句可惜了,應該給他一個施展拳脚的機會。」

  淩不疑低聲道:「我只看出你的才學,沒看出你的爲人。」

  樓奔道:「是以,我雖然從未和子晟深談,但心中已將子晟當做了知己。」

  少商心想:上一個把你當做知己的顔縣令都全家死光光了,看來還是別做你的知己好。

  「可惜,太子殿下沒聽子晟的,子晟可知這是爲何?」樓奔道。

  少商被吊起了興致。

  樓奔看了樓太僕一眼,含笑譏諷道:「因爲我的好伯父,滿口謙遜的婉拒了太子殿下的舉薦,說我年紀還輕,應該再多走走看看,再歷練幾年才能當事。」

  樓太僕滿面痛悔的嘆道:「……都是我的不是,聽了你大伯母的……」

  「別再推給大伯母了。」

  樓奔冷冷道,「男子漢大丈夫,什麽事都推給婦人,也虧你做的出來!你若要舉薦我入朝爲官大伯母還能吃了你不成!其實你也暗暗盼著自己兒子出人頭地吧,可惜幾位堂兄弟皆是蠢材。當年你與父親爭執,後來就怕我出了頭,將來會壓制你的兒子們,是以一直阻擋我的前途,不是麽?!」

  樓太僕被數落的滿臉通紅,張口結舌:「你你…你怎麽血口噴…」

  樓奔不去理他,緩緩走到窗邊,墻邊懸挂著一柄鑲有寶石玉玨的長劍。

  他長嘆道:「這些年來,我游歷四海,可陛下隻誇獎我的文采和學問,却不知道我的抱負乃是山河爲盤星辰爲棋;儲君又對伯父言聽計從,我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眼見袁師弟今年才二十一歲,已在尚書台有了一席之地,我却還不知落脚何處。」

  「雄鷹不能在矮檐下飛行,鯤鵬也不能在淺池中鳧水,我自少年起一心入主中樞,却不想落到這個地步。唉…時也命也…」他轉過身子,衝妻子微微一笑,「阿延,看來我不能陪你去東海尋訪蓬萊仙境了……」

  淩不疑心頭一震,厲聲呵道:「且住!」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劍光一閃,樓奔已拔出墻上長劍,橫劍抹頸。

  樓太僕和樓二夫人驚叫一聲,王延姬瘋了似的撲上去,却見丈夫的喉間已汩汩流血,人也氣絕身亡了。

  ……

  三日後,皇帝先將彭真等一干黨羽收監,打算將來挑個好天氣行刑,同時爲壽春大戰論功行賞。因爲崔奶爸安排的好,除了幾個的確叫人眼前一亮的少年英雄,其餘基本都是『按傷勢輕重分配功勞』,差不多人人滿意,連只做了文書工作的班小侯也得了賞賜與官秩。

  隻樓家例外。

  在這場大戰中立下最大功勞的樓子唯忽然自戕而亡,與此同時,皇帝將樓郡丞及膝下數子流放千里,幷罷免了樓氏闔族的所有官職,勒令樓大伯立刻携全家回原籍,閉門思過。

  ——雖未點明罪行,但朝堂上的許多老油條已經心中有數了。

  唯一例外的就是樓垚。

  據說就在皇帝要給樓家定罪的前一日,何將軍的幾位昔年戰友忽求見皇帝,聲泪俱下的懇求皇帝看在何氏滿門孤寡的份上,好歹網開一面。

  皇帝是個念舊的人,想樓垚本就對其兄惡行毫無所知,如若不赦免樓垚,是讓何昭君改嫁還是一起跟著去流放吃苦呢,還有何氏小兒將來找誰安恤撫養呢。

  咬牙切齒的糾結了半天,皇帝終於對樓垚抬了抬指頭,不但沒讓他流放,還找了個小地方讓他做縣令去了,何氏餘部可以隨行。

  這日無風無雪,是隆冬以來難得晴朗的好天氣。

  少商照例奉皇后的命來給皇帝送懿册(皇后向皇帝書面禀告事情的一種文書),然後被淩不疑拉著站在廊下曬太陽,沒過多久袁慎也過來了。也不知誰開的頭,三人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了樓奔這人。

  「子唯師兄可惜了,單論才幹,師門中無人能出其右。」袁慎嘆道,「一時想岔,萬劫不復。如今全家獲罪,夫人也回娘家去了,真不知所爲何來。」

  「也不過爾爾吧,他苦心籌謀的計策才幾日就被我們看穿了。」少商吐槽。

  淩不疑挑著秀長的眼尾:「你也看穿了?」

  少商白了他一眼。

  袁慎道:「若不是萬太守碰了個巧,樓子唯的盤算就成了。」

  「這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少商道,「凡事皆有底綫,樓子唯越綫了!」

  淩不疑不陰不陽道:「原來程娘子這般嫉惡如仇。」

  少商再白了他一眼。

  「功名利祿誰不喜歡,可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少商憤慨道,「什麽雄鷹鯤鵬,誰不想一蹴而就一飛衝天,可是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總要一步步來啊,他倒好,星辰日月都得圍著他轉,非得上來就位列三公不成?哪那麽容易啊,陛下是他親爹麽,哦,親爹也沒用。不順他的意思就能濫殺無辜了麽,哈哈,笑死我了,這藉口一點也不新穎脫俗!就如袁公子,難道袁家的門第比樓家差麽?袁公子還不是從十五歲入論經台做起,老老實實,一步一個脚印,到如今受陛下青睞被選入尚書台,能參與國政要事——這些難道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啊!」

  聽女孩大力誇獎,袁慎看淩不疑的臉色好像被人砍了一刀,忍不住避面而笑,笑的歡暢之極。

  「誒,對了。」少商抒發情懷告一個段落,扭頭道,「袁公子啊,上回你不說相看親事到五進三了麽?現下如何了。」

  袁慎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的鬥鶏,笑聲戛然而止。這下輪到淩不疑爆出一連串的笑聲,同樣笑的歡暢之極。

  「不勞少商君關懷,已經三上二了!」袁慎綳起面孔,一甩長袖慨然離去。

  少商衝袁慎的背影低喊著:「善見公子加把勁啊,下回就是二選一了,可以擺喜宴啦!」

  袁慎一個趔趄,然後狀似無礙的繼續向前走。

  見此時廊下無人,少商趕緊去扯淩不疑的衣襟:「你別笑了,快別笑了,這裡是皇上議事之處,你笑的這麽響,當心御史彈劾你行止不謹!」

  淩不疑好容易收住笑,肩頭還在抖動。

  少商道:「因爲我一直對袁慎言語不善,所以你才對他還算客氣,而阿垚則相反,對麽?」

  淩不疑嗔了女孩一眼:「我還沒跟你算帳,你倒先來質問我。前幾日你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去找何昭君了?」

  少商趴在欄杆上,嘆道:「當時我看樓家是保不住了,哪怕最輕的流放也是要人命的,可阿垚實在無辜,我總不能視若無睹吧,於是我就去找何昭君了。」

  淩不疑道:「我就說他們怎麽那麽及時求到陛下跟前,原來是你。」

  少商無奈的攤攤手:「沒辦法啊,何家那些故舊又不是時時都在都城,陛下當時正在盛怒之中,真等他下了處罰的敕令那也晚了,我只好讓何昭君提前將附近郡縣的故舊叔伯們找過來,趕早向陛下求情。」

  淩不疑冷笑道:「當時還裝的將信將疑,誰知轉頭就去讓何昭君搬救兵,你個兩面三刀的小混帳!」

  少商沉吟片刻,道:「我當時的確將信將疑,沒有證據怎能給人定罪呢?你當時又沒將樓奔的那些書函告訴我。不過……」她嘆了口氣,「我覺得還是應該相信你,你很少做沒把握的事。」

  淩不疑輕哼一聲,轉過頭去,側面的嘴角却微微彎起。

  「過幾日我要去給阿垚還有何昭君送行,爲免到時候你又擺臉色給我看,有些話還是預先說清楚的好。」少商繞到淩不疑面前,直視他。

  「三兄說,你之所以對阿垚耿耿於懷,是因爲若不計較什麽皇帝之令父母之命,隻讓我在你和阿垚之間二選一,我多半是要選阿垚的。……我覺得,呃,他這話也對。」

  淩不疑怒極,扭頭欲走,却被女孩死死拖住袖子——「可那是以前啊!」她大叫。

  淩不疑放停脚步,臉却沒有側回來。

  「以前我和你又不相熟,你就跟隻吊睛白額大老虎似的要吃人,整日說一不二的好凶啊,阿垚又老實又聽話,我說什麽他應什麽,我當然選他啦!」少商低聲道。

  淩不疑回過臉來,從鼻端低哼一聲:「那現在呢。」

  「現在?」少商連忙道,「那還用說嗎!倘若把你與阿垚一道放在食案上,哪怕阿垚已被炙烤的滿身流油美味無比,而你還是生肉一塊,我也隻衝你下嘴!」她忍不住用上了神棍胞兄的說辭。

  淩不疑忍俊不禁,溫柔的揉揉女孩的額發。「盡會撿好聽來哄我!」他心中喜悅,映的雙目明亮如星,晴夜清朗。

  少商挨了他一會兒,手指又摸到了他腕間那幾圈奇怪的鐵綫,奇道:「這究竟是什麽啊,不是繩子不是絲綫,你纏在袖口做什麽?」

  淩不疑倏然推開女孩,背身而立,俊面莫名泛起一陣淺紅。過了半晌,他才自言自語道:「你大約從不知道,我其實一直在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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