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邱十里沒有在這懷抱裡沉上多久,很快就鬆開頂壓,也拔了刀,吊燈「啪」地亮起,他退後了兩步,揚著臉。
精神還不錯。時湛陽看見他略微發紅的面頰,眼底濃重的青黑,敏銳如炬的眼神,還有手裡的一把冷鋼26sp,那種俗稱小劍魚的戰術折刀。
論輕便,論攻擊力,都比不上匕首。時湛陽想。
邱十里把小劍魚塞回了腰後的刀套。
「睡得好嗎?」時湛陽走到床邊,把那團發了霉的被子推到床角,在潮冷的褥子上坐下。
「還好。七點鐘要起床。」邱十里挨著他坐,剛一坐好,就打了個噴嚏。時湛陽給他遞了張手帕,他就低著腦袋,慢慢地擦。
「剛才吵醒你了。」時湛陽輕聲道。
邱十里搖頭,把手帕疊好放進褲兜,「沒有睡著。我怕准點起不來。」
守夜守到黎明,只能睡到七點,還不敢睡——時湛陽蹙起眉,但他也不打算就此多說,倘若那樣,反倒像是在質問邱十里的不是了。
他轉而道:「剛才你出手時間很準,但是力氣不夠,一開始就沒有頂住,別人很容易搶走你的刀,直接攻擊你的頸部,或者眼睛。」
邱十里悶悶道:「那是因為……我知道是兄上來了。開門前我不確定。」
時湛陽點了點頭,他很早就瞭解,邱十里的聽力不是非常敏銳,甚至算得上平庸,是需要通過其他本事來補的短板。這種俄式傳統建築,牆用的是泥磚,門用的是原木,聲音一隔,確實也不好判斷。
「所以後來是怎麼確認的?」他笑問。
邱十里眨了眨眼,「氣味,溫度,還有一種感覺。」他沒有完全說實話,其實,躲在牆角的陰影裡,看到燈光下的剪影時,他就堅信那是時湛陽——之所以把大哥逼到牆上,只是他下意識想找個隱蔽的理由,去小小地抱一下而已。
時湛陽還是笑著,「我也是這樣判斷的,所以我把門插上了,」他脫下全是咖啡味的大衣,搭在床沿,「現在看來,我們兩個都太不小心,居然還相信『感覺』這種東西。」
邱十里被逗樂了,「我還感覺,大哥這趟是來找我的。我的感覺對嗎?」
時湛陽沒有否認,只是看著邱十里呵出的白氣。這屋裡沒有任何取暖設施,他自己穿了西裝外套,手腳都有點發涼,更何況邱十里只穿了件肥大的襯衫。
「明天跟我回家。」他簡單道。
「為什麼?」邱十里張圓了眼睛,「任務還沒有完成。」他又補充。
「我們不該插手老二的生意,」時湛陽想了想,到底該怎麼解釋這其中的關聯,他最終決定直說,「他已經二十歲,父親讓他出來幹活,就是間接挑明他現在和我是競爭關係,很多事情要劃清楚,否則兩邊都會不舒服。」
邱十里蹬掉鞋子,盤腿在床上坐好,「我以為,如果兄上這次來幫忙,二哥會很高興。」
「他需要幫忙嗎?」
邱十里顯得有點猶豫,把袖口捏在手裡挽了挽,最終還是道:「他好像對自己很沒信心,每天都疑神疑鬼……現在那批貨到底在哪裡,還是沒有確定。」
「我不會幫忙的。輪不到我。」時湛陽冷眼看了看手機裡老K發來的樓下情況,「這在你二哥看來是多管閒事,是搶功勞,我留下來會讓他更疑神疑鬼,所以我這趟就算來了,也只帶了很少的人。,你明白嗎?」
不等邱十里說什麼,他又道:「你也不能在這邊留的原因是,你是我的人。你相當於我。」頓了頓,他意識到這話的過火,又解釋:「老二很早就開始恨我了,在我身上做不成的事,他就會逼你去做。」
邱十里的目光倏然閃了閃,他抱著膝蓋,別過臉去,「這次我不是被逼的啊。我猜得出他會怎樣,但我想好了如何自保,也提了條件。」
「條件?」
「其實,這次我們剛一入境,松采沃兄弟會就派了人過來,但後來談崩了,所以才會到現在這種敵暗我明到處亂找的地步,」邱十里猛地轉回臉來,灼灼地把時湛陽盯住了,「但是,時繹舟最開始還是遵守了約定,在談判的階段,給我介紹了幾個兄弟會的老成員。他也沒有多打聽我要幹什麼。」
時湛陽不發一語。
「我和那幾個人聊了聊。三年多以前,和香港黑幫的那場糾紛,其中有兩個參與過。」
時湛陽還是沉默。
邱十里卻麻利地膝行過來,跪坐著,扶住時湛陽的肩膀,把臉都憋得發紅,「兄上,你的前女友……」這三個字他說得格外艱難,壓在唇邊,都快吞到肚子裡去了,「你不是說,到最後也不知道她的真名……現在我知道了!」
時湛陽皺起眉,「我不需要——」
「她叫陳峪!」邱十里打斷他,竟直接把他按倒在床上,慌慌張張地騎跨在他的腰上,就這麼垂臉瞧著他,呼吸狂亂,眼睫顫抖,好像立刻要大顆大顆地滴下淚來,卻又如朗讀聖經般大聲背誦,「耳東陳,山谷峪,1976年出生在廣東虎門,以前是三合會老三,現在葬在——」
他的背誦停了。因為時湛陽抬臂,一手攏著他後頸,一手摀住了他的嘴。力氣用得不大,但他就是完全掙脫不得。
「,是因為這件事,你才這麼想來俄羅斯嗎?」
邱十里的嘴唇在那掌心裡動了動。
被這麼捂著,他只能點頭,發出「嗚嗚」的聲音,壓著時湛陽肩頭的雙手,還有夾在他腰側的雙膝,也都不敢像剛才那樣使蠻力了。
時湛陽閉上眼,長出了口氣,忽然又笑了,「那都是過去的事。」
邱十里惶然忽閃著睫毛,下巴也朝領口裡縮了縮,方纔的勇氣竄了個乾淨,他甚至不好再騎在他大哥身上,不好再維持那個蠻橫無理的壓制姿態。
時湛陽的目光卻十分柔和,認真和他對視,像要把他整個人浸泡在那雙眉眼裡,又道,「我現在不想知道她的真名,也不想去祭拜她,我們之間沒有這麼深的關係。」
邱十里慢慢軟下腰來,眼中流露出懵懂和困惑,時湛陽卻照舊把手掌捂在他嘴上,另一隻手稍微一個發力,把他摟穩當,直接反壓回床上。
老木床吱呀了幾聲,枕頭騰起細細的灰塵,撲在二人臉側。
「所以,也不需要我的弟弟冒這麼多風險,受這麼多欺負,幫我去調查,」時湛陽把耳朵枕在自己手背上,劉海散下來些許,輕輕刮磨到邱十里的鼻樑,他用另一隻手去捉邱十里的腕子,捉住了,按在床板上,他才轉去看他,一字一句地說,「太烏龍了,完全虧本買賣,不是嗎?」
邱十里怔忡片刻,撥開他的手,臉蛋從他手掌下逃開,側頭把紅了半邊的臉頰往枕頭上埋了埋,「我沒有受很多欺負,我努力和他們友好相處,也成功了。」
時湛陽撐住床面,把他攏在身下,還是一臉「我現在非常不爽」的表情。
邱十里咬了咬唇,又道:「這次……我的確目的不純,但也不是單單想來討八卦。我也想見見世面,檢查一下自己的水平放在實戰裡到底怎麼樣,倒是大哥,匆匆忙忙趕過來,氣勢洶洶吵一架,搞得我好像個三歲小孩,這麼不讓人省心!」
時湛陽緩緩地笑了,「喔,所以我過來,你不開心咯?」
他始終都沒有把人壓實,說這話時,他還挪了挪膝蓋,好讓邱十里有空間把兩條腿並上,調整個舒服點的姿勢。但他這位小弟此刻好像沒這個念頭,就這麼保持著方才被他掀翻的樣子,呆呆地瞪著他。
「兄上。」
「嗯。」
「我很開心,不知道怎麼告訴你,」邱十里吸了吸鼻子,「現在我說了。」
時湛陽忽然有些怔愣,這是尋常的話,也是尋常的狀況,他們以前也會動不動就玩鬧著扭打在一起,你壓我我壓你,只不過現在是在床上。
這床板硬得和地板也沒什麼區別啊。
可他還在愣。
可他愣的這當口,邱十里的眼角忽地綻開笑意,亮晶晶的,跳動著燈光,隨後,兩條白胳膊搭在時湛陽的黑西裝上,環住了他的頸子,兩瓣嘴唇靠近他的嘴唇,帶著呼吸的熱,輕輕地碰了一下。沒有聲響。
時湛陽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吻。
就這麼一念之間,這個吻輕薄得轉瞬即逝,毫不留痕,好比墜在黑夜尾端的一抹露水。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上次被親吻是什麼時候了,可他現在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卻是,倘若自己立刻起身,換個地方正襟危坐,邱十里就會感到受傷。
他自己也確實跟中了迷魂咒似的,不怎麼想就這樣起來。
果然邱十里在呆若木雞之後就開始躲閃,好像自己把自己給嚇到了,「……對不起!」他把圈抱時湛陽的手縮回去,身子也打了個挺,想從這副肩臂下鑽出去,「我不應該這樣,我知道的,你讓我出來,哥你別不……」
果然他也失敗了,時湛陽就跟獅王收拾小獅子似的,把他摁住不讓動彈,「別不什麼?」
「……別不理我。」邱十里又羞又急,都快哭了,他真怕時湛陽問出諸如「為什麼親我」之類的話來。
卻見時湛陽眼下翕動深深的陰影,他好像在思考什麼,不露聲色,眼神也是不皎不昧,「這件襯衫是我的吧。」
「……我為了穿毛衣在裡面,這邊好冷,」邱十里扯出藏在領口裡面的灰毛衫,像種徒勞的證明,「是你給我的,十五歲。」
「十五歲生日。」
「嗯。生日。」邱十里難為情地摀住眼睛。
時湛陽就任他捂著,自己翻了個身。他在邱十里旁邊躺下,天知道他現在有點找不著北,甚至手足無措,好像全世界都翻轉了一遍,可他還是保有了沉穩的樣子,「,」他捏了捏邱十里的耳朵,小小軟軟的一隻,滾燙在手裡,「你知道我不會不理你。」
邱十里急急地喘著氣,不說話。
時湛陽還是沒有看他,又道:「你也知道,如果這樣能讓你感覺到安全的話,我可以把我的襯衫都送給你。對你……我很難說出『不許』這種話。」
邱十里猛地坐起來,「那我以後可以再親你嗎?」
時湛陽撞上那束目光,撞得他都開始屏息了。那目光裡面有希冀,有魯莽,有太多太多的年輕,卻在這個瞬間,不含任何畏縮。
「你才十六歲。」
邱十里已經顧不上後悔了,這些話是自己湧到他嘴邊的,有重物壓在他頭頂,逼他傾吐,「那以後呢?我長到十八歲呢?或者更大?」
時湛陽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正當此時,手機震動的聲響冒出來,顯得格外扎耳。邱十里彷彿被人抽掉了半截筋骨,僵靠在床頭,眼前一切都彷彿是不祥的預兆,他看著時湛陽捏著鼻樑,按下了接聽。
來電顯示是管家。若不是怕家裡出了什麼急事,時湛陽並不會讓這電話打斷方纔的談話,更不會讓它打斷自己方纔的思緒——某些東西一直存在,寄於心中安逸的某處,他才剛剛開始正視它們。
那是於他,於邱十里,都極為重要的東西。
管家卻即刻就在聽筒裡給他的安逸地界當空放了一炮炸雷。
「好,我知道了,家裡您穩住,好。」時湛陽冷聲道,收了手機翻身下床,拎上大衣就走。
邱十里清楚地聽到心跳聲在耳膜裡鼓動,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是不是自己錯得太離譜了,只得慌慌張張地提上鞋,頭腦發木地跟在他身後,下意識反手去摸刀柄。他不敢並肩走在自己大哥身側,卻見那人把腳步放慢了一點,沒回頭,但用手找到他的手腕,捏了一把。
這是要他安心。
邱十里還真就安下大半顆心來。
樓梯下本就聚著幾個人,見老大突然下來了,更多的人從各個房間湧出來,時湛陽站在他們中間,「老二呢?」他快速掃視過週身。
時繹舟的聲音從門廊傳來,「大哥找我有事啊。」時湛陽回頭,只見他把睡衣敞著,懷裡摟著個金髮碧眼的斯拉夫美人,歪歪斜斜地朝自己走來。而那美人光著腳,身上只裹了張毯子,看起來倒是懵懂淳樸,八成是附近村落的姑娘。
「你看你在幹什麼。」時湛陽冰著嗓子。
部下們讓出條道來,時繹舟就在他跟前站定,「大哥和小弟在房間裡幹什麼,」他細細瞇起眼睛,目光玩味地在邱十里彌紅的臉頰上挑動,「我就和我的美人在房間裡幹什麼。」
有那麼一轉念,時湛陽想把他打暈了埋雪地裡,死就死了,可他忍了下去,也沒有發火,「媽媽可能快不行了,」他專注地看著時繹舟,平靜道,「所有事都放下,跟我回去。」
時繹舟捋了捋那美人的頭髮,把她捋得一臉驚恐,「她想見我嗎?她沒有給我打電話呀。想必是給你打過了,大哥。」
「怎麼可能不想見你,」時湛陽上前兩步,重重地拍了兩下他的肩膀,「你是她養大的!她要我把你帶回去!」
時繹舟則一把將美人推開,任人撞在牆上,簪花委地般坐下。他也把時湛陽的手撥開,氣喘吁吁地背過身子,「哈哈,」他冷笑,「這邊的事情沒辦完,我就不回!」
「你他媽辦到猴年馬月,你辦個屁!賠錢就好了,賠錢,晚點我給他們再送一批,」時湛陽沒了耐性,滿腦子想的都是病床上衰弱的母親,拽上他的後領就往外走,眼神示意邱十里跟上,「叫板之前好好想想自己會不會後悔。」
「你放開我,」時繹舟大叫,「我不回,她死就自己死好了,你們回家盡你們的孝道,要我回去做什麼!」
時湛陽徹底捱不住了,反手就要抽他巴掌,卻見冷光一閃,是時繹舟拔了刀,他竟真的拔了刀。但那刀光最終沒有落在時湛陽的身上。一把珵亮的Hissatsu直刀,一□長的刀刃,被邱十里直接握在了右手裡。他的神情動作都如同拿著一把尺子,又或是一雙竹筷,就那麼平常地緊緊攥住,拗著所有的手勁。紅得發黑的血漿卻灌滿他的指縫,蜿蜒在他潔白的手腕上,打濕了時湛陽送他的手錶皮帶。
亦有血珠連串滴落,在地板上點染出聲。
這幾秒裡,時繹舟目眥欲裂地和他僵持,甚至,還懟著刀刃繼續往前鑽,劃過更多的皮膚。
邱十里並不吭聲,也並不鬆手。
周圍的槍都舉起來了,各自對著不同的頭顱,千鈞重量被吊在那條血線上。時湛陽彷彿被人兜頭砸了一棒槌,他頭一次知道,心臟是會疼得發抖的,但他還是迅速做出了反應。又悶又脆的一聲,時繹舟被擰脫臼了,也被踹彎了腿,鬆開刀柄,他捂著腕關節跪下,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兩人。邱十里也放開五指,臉上是茫然無措的神情,默默看著那柄染得鮮紅的刀子,「噹啷」一聲落在地上。
他的嘴唇已經被自己咬得完全失去了血色。
老K正在等著時湛陽,時湛陽卻沒有下任何血拼的命令,「跟我過來的,給我流過血的,現在跟我走,」他把大衣給邱十里裹上,自己護在邱十里身後,頭也不回道,「其他的,今天過後,只要再敢回時家一次,我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