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邱十里記得,自己十六歲戴上耳釘之後,很快就融入了紅耳釘的群體。他和老K、邵三他們擁有同樣的色彩,紅色的定位就是如此,任何一個,都只是幾百個登記在冊的殺手保鏢僱傭兵當中小小的一個點,意志和想法全不重要,也隨時都可以被抹殺,區別僅僅在於,淺紅手上人命少,深紅手上人命多罷了。
雖然他還是有些特殊之處,比如,他是距離核心最近的那個,也擁有其他淺紅深紅都不敢奢求的某種自由,但是,比起把他當成一個玻璃小少爺供著,夥計們也更趨於把他看作一個能夠一起吃苦幹活的同事,能夠和他沒有隔閡地交上朋友。
之後邱十里又開始頻繁和工廠、實驗室裡的白耳釘們接觸,他們是數量更為驚人的群體,同時他也默默地觀察著,當黑色、銀色在場時,不同人群間的相處氛圍的轉變。
很快他就切身地體會到,在這個龐大的鏈條裡面,顏色不僅是職能的展現,更是一種地位的隔離,沒有人能交叉著推心置腹。
白只是勞勞碌碌的工蟻,紅掌握了值錢的生產技術,或是值命的殺人手段,暫且成為了工蟻中間領頭的那一撮,卻還是掌握不了自己的生死,再上一層,銀能稱為食肉者,是墊在尖頂下的屋簷,黑色則是更為遙不可及的存在。
或許完全不需要說得這麼高深莫測。
答案唯有權力,只有權力。是權力的集中撐起這座高塔,周轉起那麼多金錢,也是權力造成了壓在每一個人身上的重擔。
邱十里無心去同情別人,亦未曾可憐自己,在血紅的絞殺與被絞殺中,他不關心這條道路的盡頭,只是仰望著,他想某一天,自己能看見大哥站在最高的那個位置上。
而今,那副象牙黑色的金屬就擺在大哥手中,好像很沉,也很冷,正如時湛陽凜凜的目光。
邱十里由衷為他高興。
他想,大哥應得。
他又想,這也是大哥最需要的。他瞭解時湛陽想要改變這個「家」的決心。
然而,時湛陽卻並沒有急於動手,他甚至沒有急於把黑色戴上,只是開始著手給父親籌備葬禮。邱十里固然幫他忙前忙後,先把父親運回本家,又在袖上戴著黑紗,陪著時湛陽迎來送往,接待前來弔唁的親朋,把禮節做到完美。
追悼會還開了兩場,一場專門來白道朋友,另一場就留給黑的。政商軍警,黑幫地痞,還有牧師和尚,全都來者不拒,分開管理。
看他們清一色穿著喪服,低頭哀悼,高矮胖瘦都有,三教九流俱存,所謂好人沒多親近,所謂壞人也沒對眼就打起來,一個個的都跟時家年輕的接班人一見如故深情厚誼,倒也真看不出什麼區別。
過了頭七,這場冗長的社交活動才有了結束的苗頭,傍晚時分,父親的骨灰被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他們面前。
時湛陽當時正靠在邱十里肩上半睡半醒,他太累了,見了骨灰盒卻立刻坐直了身子。
壁爐的火光下,木質盒身被映出跳動的光,看起來很溫暖,和死亡不搭調,和父親好像也不搭。他就這樣默默盯著它,盯了好久,又靠回邱十里肩上。
「我們又要回祖墳了,。」他輕聲說。
邱十里扯了條毯子,往他和自己身上蓋,「行程都安排好了,後天下葬,是個晴天。」
時湛陽不吭聲,呼吸均勻,邱十里當了幾分鐘枕頭,忍不住道:「兄上,你睡一會吧。」
還是沒人應,邱十里小心翼翼地垂臉一看,只見時湛陽已經睡沉了。
邱十里開始盯那木盒,同時悄無聲息地握住了大哥的手。
天氣預報並不準確,下葬的當天,香港下起了中雨,但一切照常進行。清晨冒著寒氣,遠近親屬都去了,包括尚且懵懂的老四,也包括許久未歸的老二,也包括許多邱十里只見過照片的面孔。
碑是早已經立好了的,在他們母親的墓碑旁,碑刻和墓穴都顯得很新。死亡在這一刻變得相當簡潔,化成灰的人被放進去,再掩上土,蓋上磚,供上香和酒,圍了一圈人在注目,都很平靜,人外面又圍了一大圈的樹,都是常綠,再往外,墓園的棧道上,山坡下的公路邊,守了更多的人,還有長長的一隊車。
時湛陽始終沒有多說,保持著不親不疏的態度,葬好了,他就帶頭對遺像敬酒。每一個人都把白酒乾了,時湛陽最後鞠了一躬,轉身就走,邱十里跟在他身後,給他撐傘。
之後他下了山坡坐回車裡,風衣的肩袖還是淋濕了不少,親友們,夥計們,這黑壓壓的一大片,才接著各上各車,車隊依次離開,留下一叢悠長的鳴笛聲,好像這場漫長道別的最後一個句點。
秋雨落寞的下午,他們就離開了香港。
馬不停蹄地回到本家,時湛陽也根本沒有休息,他把自己關在地下的密室,簡單通知邱十里晚間八點半下去找他,邱十里心生不安,準時准點來到密室門口,只見石門緊閉,管家正在守著。
「三爺,您來了。」他已經改了口。
邱十里沖管家點點頭,整理了一下衣領,他還真不知道在這種門前,自己到底是該喊還是該敲門,卻見沉重的石門從裡面打開了,是一個銀耳釘給他開的。這人五十多歲,中國人,姓魏名奇,主管南美方向輕型武器的售賣,不經常來本家,但邱十里對他印象深刻。
原因是時湛陽之前給過邱十里一份名單,全是和毒販有長期合作的自家人,其中這一位高居榜首。
「邱先生。」他抬起手臂,把邱十里往裡迎。
「魏先生。」邱十里點頭衝他致謝,快步往屋裡走去,密室燈光暗淡,圓桌邊上只坐了兩個人,一個時繹舟,一個時湛陽,面對著面,隨後魏奇也落座,在他們兩人之間。
邱十里注意到,大哥手邊放著三個菱形金屬小盒,桌上的茶水已經涼得不再冒熱氣,他們大概已經在這屋裡待了一段時間。
他還注意到,大哥耳垂上墜著的已經變成了黑色。
只是兩個點,只是顏色的轉變,大哥的模樣映在眼中,卻彷彿變了更多。邱十里說不清楚。
「坐吧。」時湛陽笑道。
邱十里拉開他右側的椅子坐下,對面便是那位慈眉善目的魏奇。曾經的五個銀耳釘,如今死了兩個,再刨去時湛陽,剩下的便都在這裡了。
銀耳釘只需統一意見,同時登陸賬戶,確認絞殺的決定,那就連最高黑色都能殺。
明亮的金屬,一共四個小片,此刻都在餘光之中,獸眼般閃著粼粼的光。邱十里握了一把手心的汗,不動聲色地往椅背上靠了靠,感受著硌在腰後的刀柄。
時湛陽卻顯得分外放鬆,「我們剛才在聊工廠的事,」他在桌上疊起雙手,看著邱十里,「我準備關掉匹茲堡的炸藥廠,還有俄羅斯的幾家基礎槍支廠,相應的,那些產品交完現在的訂單,也不會再生產了。」
邱十里已經猜出大哥的意思,那幾家廠子生產出來的東西,都是熱兵器中最低價最常見的檔位,近年來的主要客源也是各地的小黑幫等非法組織,還有一些毒販養著的僱傭兵團伙。
但他明白,這種事自己不能貿然往大了說,於是謹慎道:「這幾年效益確實不好。」
時湛陽敲了敲桌面,「是啊,我們還是要把精力放在高一點的科技上,我看最近幾批無人機賺得就很多,」他又轉臉,洞若觀火地看著魏奇,「什麼生意,也都不是做得越大越好,樹大招風啊,對嗎?」
魏奇笑瞇瞇地點頭,「老闆,您現在是一把手了,方向啊定位啊,也都是您來決定。」
時湛陽也笑,給他倒了杯茶,「老魏,這麼快就學會損我啦,你這麼客氣,怎麼看怎麼是我長幼不分。」
魏奇直接掌了自己一嘴,血從嘴角淌下來,還是笑著,「看您說的,把我嚇成這樣!」
時湛陽不說話,給他遞面紙,又去看時繹舟,「二弟,你覺得呢?」
時繹舟摸摸嘴角,抬眼道:「那麼多工人呢?一下子就沒飯吃了?」
時湛陽又給邱十里倒了杯茶,平聲靜氣地說:「一次性支付五年的薪水。」
時繹舟哈哈大笑,「大哥,你算過這是多少?」
「算過啊,」時湛陽認真地看著他,「你少去幾次賭場不就存回來了?」
時繹舟瞪大眼睛,時湛陽又道:「放心,不花你的錢,還有,你挪出去的那些小廠子不是還能繼續生產嘛,你那些好朋友缺不了貨的。」
聽了這話,時繹舟臉色已然大變,他只想到時湛陽早就把他看得明明白白,卻沒想到時湛陽還會把他轉移家產的事擺在明面上說,下意識去看魏奇,魏奇還是一臉和氣生財,道:「老闆這件事做得乾脆利索,論義氣,在兩條道上也沒得挑,我舉雙手支持。」
時湛陽並不把他這些奉承當人話聽,「那就這麼定下來,明天就對外公佈咯,」他忽然看向邱十里,「大事說完了,現在我們說一件小事,今天把你們叫過來,是想讓你們把這破玩意摘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耳釘。
「我們?」時繹舟問。
「你們三個。」時湛陽柔和地笑了笑,「我已經換完了,還有點不習慣。」
邱十里心裡猛地怔了一下,他知道,比起用作象徵的耳釘,更重要的是背後的賬戶,以及賬戶所能操作的權限,而大哥絕不會大費周折,只是讓人過來換一個表面上的東西。
他正思索,只聽時繹舟問道:「摘下來幹什麼?換顏色?不會吧大哥。」
時湛陽點點頭,「就是換顏色,你和老魏以後戴紅色吧。」
時繹舟立刻站了起來,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憑什麼?」
時湛陽停頓了一下,揚起臉看他,慢慢道:「實際上,我已經把你們的權限降級了,現在就是紅色級別的賬戶,硬要戴著銀色,也沒有意義。當然,我同意你們把它摘下來,那你們就可以選擇不把紅色戴上,直接脫離這個狗屁體系,這樣也不用擔心哪天被我殺了。」
時繹舟頓時氣得發抖,看了看仍舊你好我好的魏奇,抖得更狠了,甚至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時湛陽……時湛陽,你行,你行!」他囈語般說道。
時湛陽直接看向魏奇,「老魏,老二是你看著長大的,你們關係好,我也知道,哪天你們衝動一下,一起把我電死了,我去了下面,實在沒法向爸爸交代,」他說得輕輕鬆鬆,彷彿在和小孩耐心講著什麼淺顯易懂的道理,哪怕他實際上正在做的是撕破臉的事情,說著,他又把手邊一個不起眼的小鐵盒遞過去,「來,自己動手。」
魏奇隱隱抖著手腕,接過鐵盒,卻不打開,直接把自己的銀耳釘摘了,小心放在桌上,站起身子,對時湛陽深深鞠了一躬,「老闆,您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剛才那話,我承受不起。」
「嗯。」時湛陽微笑著點頭。
魏奇又訕訕道:「我年紀這麼大了,最近也在想退休,這不正好嗎。」
時湛陽拍拍他的肩膀,又把他扶起來,「也對。你家姑娘前兩天我叫人去看望,下個月就要生了吧,你正好回家抱抱孫子孫女。」
魏奇已經起了一腦門冷汗,「唉,唉,承您吉言!」他歎著氣,擦著汗,默默然坐會椅子,邱十里把目光從大哥身上挪開,盯著他空空的耳垂。
時湛陽把第二隻鐵盒扣在手裡,並不遞給已然目瞪口呆的時繹舟,「想換嗎?二弟,其實你出去另立門戶也不錯,不用天天因為這種小東西放不開手腳。」
時繹舟卻突然哭了,胡亂給自己抹淚,邱十里心想這也太愛哭了點,只聽他磨蹭了好久,忽然嚥下哭腔,大聲叫道:「我換!」
時湛陽有些驚訝,卻還是把鐵盒遞到他伸過來的手中,「好。」
眼見著時繹舟一邊抽噎,不爭氣地掉著淚,一邊擰下那兩粒銀白,把紅色按上去,魏奇腆著臉,悄悄往邱十里臉上看,問道:「那現在,就沒有銀色了?老陳老杜他們都歸了西……」
「有。」時湛陽道。
魏奇還是看著邱十里,眼睛都直了,「那是——」
時湛陽站了起來,手裡拿著最後的鐵盒,逕直走到正陷於極大震驚的邱十里身後,扶著他的椅背,淡淡地看著魏奇。
魏奇立刻懂了,「小舟,小舟!」他撐著桌面讓自己站直身子,招呼拉上時繹舟就要走,絮絮叨叨地說,「戴耳釘這事兒……本來就是單獨的,私密的,別礙著你哥!」
時繹舟一開始還和他拗著勁兒,不肯挪地方,卻很快就連站都站不穩,他空張著嘴,不可思議地看著時湛陽,一步一回頭地,被魏奇拉出了密室。
管家的袖口出現在門口,隨即,石門關閉。
邱十里被那硬邦邦的聲響震回了神,頭腦嗡的一下,身子也猛然起立,莽莽撞撞地回身望向大哥,「兄上,我,我……」
時湛陽則整個人鬆軟下來,拉開椅子,貼身站在他面前,雙臂攏著他,讓他靠上桌沿,自己則把額頭靠在他頸窩上,撒嬌般拱了拱,又親暱地蹭了蹭,「按那種語氣說話好煩啊,我真想跟他們說一句滾蛋算了!哪有那麼多禮貌講究!」
「……那樣還是不好,你也跟我講過隨時都要有風度啊。」邱十里乾巴巴道,抬起手,摟上大哥的肩膀,「總之,現在已經解決了,我們回去睡覺吧。」
「你困了?」時湛陽抵上他的鼻尖,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沒、沒有,我不睏。」
時湛陽忽然笑了,那種真實的、陳雪融化般的笑,方才一直不曾有過,「這麼緊張啊。」
「是有一點。」邱十里老實地合上眼皮。
「好啦,」時湛陽扯扯他的臉頰,兀自打開手裡那隻鐵盒,「看看這個。」
邱十里坐上桌子,雙腿卡在大哥腿側,垂眼就看到那盒中一塊天鵝絨上紮著的耳釘,兩塊碎冰似的菱形,昏暗光線下,熠熠閃著光彩。
「它們以前是我的,陪了我十一年。」
「嗯。」邱十里入神地望著它們,他其實第一眼就認了出來,別人的銀耳釘他沒觀察過,唯獨這一對,他凝視過,撫摸過,甚至親吻過。
他認識它們。
「現在,我要把它們送給我的。其實權限已經設置好啦,但是銀色好看。」
時湛陽呼著熱氣,這就要去給邱十里摘耳釘,邱十里卻攥住他的手腕,「兄上,」他穩定下心神,看進大哥的眼睛,「等等,你先聽我說完。」
「好。」時湛陽回握住他的手。
「銀色……只要全都同意殺一個人,哪怕要殺的是黑色,那黑色也會死。他們聯合起來可以殺任何人。」
時湛陽笑著,就任他繼續說。
「如果我戴了,銀色現在就只有我。」
「你會殺我嗎?」時湛陽抬起手腕,珍惜地撥了撥邱十里略微汗濕的鬢角,不由分說地,擰下他左耳後面固定的小環。
那只血滴似的小釘子被取下了,邱十里的耳垂卻還是紅紅的,小小軟軟的一隻,捏在時湛陽指尖,有熱熱的溫度。
「哥,你不如問我會不會殺了我自己。」邱十里異常嚴肅地說。
時湛陽瞇起眼,又去摘右耳那隻,「我們都開始說傻話。」
邱十里不再掙扎了,仍舊直勾勾地注視著他,「可是,如果只有我一個,銀色就和黑色沒有任何區別了,都是一個人,就能做決定。」
時湛陽把兩顆紅粒隨手放上桌面,吻了吻邱十里難得空下來的耳垂,他想不多久,它們又會被釘上新的重量,「你和我本來就沒有區別。」
邱十里眼角紅了,「可是——」
時湛陽一把摀住他的嘴,緊緊把他看著,「,我現在最能相信的,只有你一個。我也只能依賴你,保護你的同時,我也需要被你保護,所以我必須給你更大的權力,這更像一種責任,你都明白嗎?」
邱十里重重點頭,呼吸急促了許多。
時湛陽把字咬得很實,又道:「那我現在只問一句,你想不想要它們。」
話一問完,時湛陽就把捂嘴的手撤了,哪知邱十里氣兒還沒喘勻,就牢牢捧住他的臉,狂亂地親吻他,那種吻更像一種無言到極致的傾吐。
時湛陽懵了一下,其實很想一直吻下去,卻沉下心暫且分開,「先戴上,先戴上。」他喃喃重複著,從盒中取出那兩枚小東西,放在手心。
它們曾經就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走到今天,實在是太不容易,也太苦,他少年時期的願望是邱十里永遠不要碰它們,可現在,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即將把它們釘入邱十里的身體,這已然注定是釘到死的一件事,他卻覺得如願以償。
邱十里從桌上下來,筆直地站著,屏氣凝神,嘴唇閃著水光,把碎發都捋到耳後。
兩隻耳釘的固定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描述起來也簡單,時湛陽身體的一部分,現在屬於邱十里了。
邱十里這才恢復了呼吸,出神地,慢慢地說,「兄上,我想把我自己也變成你的,我想變成你的東西。」
時湛陽詫異了一瞬,卻搖了搖頭,深深地看著他,吸了一口氣,道:「,你要記住,是獨立於我之外的,你要有自己喜歡的,自己討厭的,自己要的和不要的,這是你的自由,更是你所在的這個家庭不能剝奪的東西。」
邱十里顯出疑惑的神情。
時湛陽抱住了他,要把他揉進骨子裡似的,「你的未來可以沒有任何人,但絕不能沒有你自己,我一直在努力……我一直在想,沒有人應該強迫你,從今天起,我也絕不會讓任何人強迫你。」
邱十里沒有再說話,只是再度踮著腳,捧起大哥的臉,執著地繼續方纔的那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