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雷超道:“兄弟,這是我跟查英的一點心意,也算是大夥兒的心意,我們也只有這麼一點心意了。”
李豪道:“我不沾‘金蘭牧場’任何一點東西,怎麼來,還是怎麼走。”
雷超道:“我們大夥兒湊出買馬的錢來,它就不是‘金蘭牧場’的了。”
李豪道:“也別讓我欠大夥的情,不要往後見馬思人,我的日子會很不好過。”
雷超還待再說。
李豪道:“雷大哥,不管什麼,我心領,要是還願意我這個朋友,聽我的。”
雷超一點頭:“好吧,我們送——”
“也別送。”李豪道:“就站在這兒看著我走。”
雷超沒再說話。
查英也沒再說話。
看了看他們倆,李豪轉身走了,走向牧場大門,走向黑暗的夜色中。
雷超、查英真站著沒動,雙雙目送李豪離去,只是他倆覺得李豪走得太快了,簡直就像一陣風,轉眼間就消失在月色裡。
李豪剛不見。
雷超跟查英隱約望見,待客大廳前似有人走動。
他們倆趕過去一看,不由雙雙為之驚住。
走動的人是馬榮祥,馬榮祥還抱了一個人,是美場主胡麗姬,只是現在的胡麗姬滿頭滿臉都是血,已經閉著眼一動不動了。
雷超驚聲道:“總管,場主她——”
馬榮祥臉上沒有表情,兩行熱淚卻默默的往下流:“場主撞牆自絕了。”
查英道:“這是為什麼?好好的怎麼會——”
雷超心裡一動,忙道:“總管,李豪兄弟已經走了,跟他有沒有關係?”
馬榮祥道:“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等我慢慢再告訴你們。”
他抱著胡麗姬,轉身行向大廳。
雷超、查英站著沒動,沒跟過去。“金蘭牧場”周圍有山,可是都不高,也都不險峻。
這是其中的一座,樹林比別的山茂密。
在這座山頂,茂密的林木中有座簡單的小茅屋,一看就知道是剛搭成的,如今裡頭透著一點微弱燈光,但由於四周林木茂密,樹林以外並看不見。
如今,李豪就站在屋外,裡頭傳出個話聲:“是少主麼?”
李豪道:“恩叔,是我?”
隨話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茅屋地上只有一盞油燈,一片乾草,別的什麼都沒有,李豪口中的恩叔——那中年黑衣人,就站在乾草之前,他道:“沒想到少主那麼快就找到了莫奇,莫賊的頭顱呢?快拿出來交給我,以使我盡快洗淨醃浸。”
李豪道:“恩叔,我是找到了莫奇,連我也沒想到會那麼快,可是我放過了他,沒有殺他。”
中年黑衣人臉色一變,目光凝注,“怎麼說,少主放過了莫奇,沒有殺他?”
李豪道:“是的!”
中年黑衣人兩眼之中閃現怕人的光芒:“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能讓少主放過莫賊,不殺他。”
李豪叫了一聲“恩叔”,接著就把事情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剛一說完,中年黑衣人砰然一聲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李豪呆了一呆忙蹲了下去:“恩叔——”
中年黑衣人哭著道:“蒼天沒眼,蒼天保佑邪惡,為什麼讓莫賊癱了,為什麼,該死,該死!”他邊哭邊說邊猛捶地。
李豪道:“恩叔,你認為蒼天沒眼,蒼天保佑邪惡,我倒認為莫奇十幾年來是生不如死,稍微有點骨氣的人,都會寧願死在拚鬥之下。”
中年黑衣人的哭聲漸漸停歇了,他舉袖拭淚,道:“少主仁厚,即使是老主人,在天之靈也不會怪少主這麼做,我不能再說什麼,只是——”
不知道他還“只是”什麼,李豪忙道:“恩叔——”
中年黑衣人道:“只是可惜了我搭蓋的這座茅屋了,我倒挺喜歡它的,而且這個地方居高臨下,可以把‘金蘭牧場’一覽無遺。”
李豪道:“恩叔真要是喜歡,我就陪恩叔在這兒住些時日,好在圍場離此不遠,吃的不虞匱乏。”
中年黑衣人道:“開玩笑的,還是辦正事要緊,少主辛苦習武十幾年,為的就是報仇。”
李豪道:“那也不必連夜走,不急在這一刻。”
中年黑衣人道:“那是當然,少主請坐。”
李豪坐在了那片乾草之上。
中年黑衣人挪挪身,也坐在了乾草之上。
李豪道:“恩叔,莫奇還活著,那就表示書兒跟恩姨到現在還沒有出現……”
中年黑衣人道:“也許他們先找到了別個。”
李豪道:“但願如此了。”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放心,我說過,天會保佑你二少的。”
李豪道:“謝謝恩叔,咱們的下一步是——”
中年黑衣人道:“咱們上京裡走走吧!”
李豪沒說話。“北京城”,帝都所在,氣勢宏偉,“外城”城週二十八里,下石至上磚高二丈,牆高四尺,地厚二丈,城頂寬一丈四尺,共設七門,高樓六座,城垛計六十三個,堆撥房四十三座,雉垛九千四百八十七個,炮窗八十七個。
“內城”,周圍計四十里,址高六丈二尺,城牆頂寬五丈,分九門,城壁上角樓四個,全城城垛有七十二個,雉垛有一萬一千零三十八個,炮窗二千一百零八個。
“紫禁城”周圍九里三十步,東西四百八十步,南北六百三十步,高三丈五尺,有四門。在“北京城”的西郊,有座廢墟,這座廢墟佔地相當大,從斷壁危垣,倒塌損毀的房舍看,可以知道這是一座廢宅,而且知道這座廢宅一定相當宏偉氣派,一定是庭院深深,亭台樓閣一應俱全。
院子裡野草老高,瓦礫遍地,狐鼠出沒,透著淒涼,望之心酸。
可不,現在就有兩個人站在這座廢宅前,望著那股子淒涼而心酸,一個淚光閃動,一個熱淚兩行呢。
這兩個人,一個是李豪,一個則是那位恩叔——中年黑衣人。中年黑衣人感受最深,所以他熱淚兩行,李豪當年畢竟還小,一個小孩子,還能指望他有多強烈的感受?
只聽中年黑衣人道:“少主,這就是你的家了,當年,就在這兒,莫賊等燒殺劫掠,除了咱們四個之外,只怕是無一倖免……”
李豪沒說話。
中年黑衣人道:“當年家的情景,少主應該還記得,如今回來了,面對的是這一付情景,叫人怎麼受得了……”
他哭出了聲。
李豪的眼淚也滾了下來。
中年黑衣人道:“走吧,咱們過去看看。”
兩個人走了進去,到了院子裡,踏著瓦礫,野草沒膝。
李豪道:“我爹我娘跟家人們,應該還在這兒。”
中年黑衣人痛哭:“沒有人給他們收屍啊!”
他砰然一聲跪了下去。
李豪心裡一痛,也跟著跪下……。
李豪剛跪下,一絲輕微聲響起自廢墟的後院方向,聲響輕微得幾乎聽不見,但沒能瞞過他敏銳的聽覺,他一凝神,道:“恩叔,後頭有人。”
宅院雖然成了一座廢墟,但房舍只是破損,斷壁危垣,再加上野草長得很高,所以後院方向還是被重重擋住,沒有辦法一眼打到底。
中年黑衣人聽李豪這麼一說。他忙一凝神,也聽見了,急道:“不知道是什麼樣人,咱們避一避。”
他跟李豪都站了起來,兩個人剛要躲,遲了,從後院方向走過一個人來,兩個人不好再躲了,停住沒動。
事實上,入目這個人,也使得兩個人心裡起了一陣不小的震動。
那是個年輕人,說年輕,恐怕也有卅上下了,絕對比李豪年長,真說起來,應該稱他為中年人。
這個人穿著相當講究,海青長袍,團花黑馬褂兒,混身上下乾乾淨淨,整整齊齊,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身普通人家。
這個人長得不算俊,但看著很順眼,他很白淨,帶點讀書人的柔弱,也帶點士人懷才不遇的淡淡憂鬱,但是他卻又有著一種自然流露的雍容氣度。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出身大豪,懷才不遇的讀書人?
這兒怎麼會來這麼個人。
李豪跟中年黑衣人看見了這個中年人,當然這個中年人也看見了他們兩個,他一怔停步:“沒想到這兒還有別人!”
中年黑衣人道:“我也有同感,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別人。”
中年人那似能看透人的目光,凝視了李豪一下,然後又從李豪臉上移轉到中年黑衣人臉上,道:“這個地方,不是有心人不會到這兒來。”
中年黑衣人的神情微微震動了一下:“我們也有同感,敢問閣下是——”
中年人道:“我是來憑弔這座宅第的主人的。”
中年黑衣人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神色,李豪雙目之中也飛閃奇光。
中年黑衣人“呃!”地一聲道:“憑弔這座宅第的主人,閣下敢情認識這座宅第的主人,看閣下的年紀,不像……”
中年人道:“我生得晚,沒能得識這座宅第的主人,但是我很仰慕他,而且仰慕已久。”
中年黑衣人道:“聽閣下這麼說,閣下對這座宅第的主人,一定知之甚詳。”
中年人微一點頭道:“那是當然,李逸塵先生,前明一代大儒,高風亮節,風骨嶙峋:我不事賊,竟遭李自成那個土匪派人殺害了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