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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第18章
第18章 其罪十七 ・ 竄改

   謀劃的總趕不上變化的。一夜中接連兩個變故,讓裴鈞忽覺後腦微痛。

   因刑部適才單聞此訊,崔宇還不知晉王究竟如何,便正要親自前往看看,也叫裴鈞乾脆一道。裴鈞應了,長眉鎖起,先問崔宇道:「此事眼下都有誰知道?」

   崔宇壓低聲音:「我吩咐了不要聲張,眼下就只有刑部知道……可明早就不好說了。」

   晉王爺姜越是在赴宴後遇刺的,而這宴又是裴鈞設的,此事若翌日一早散佈朝中,也不知會被有心人如何編排。

   裴鈞只好暫且擱置了向錢海清詢問寧武侯府秘事的想法,將錢海清送上了去刑部的車。走了兩步,他還折返回去告訴錢海清近兩日別吃牢裡的東西,見錢海清帶著些許不安乖乖點了頭,這才放心隨崔宇各坐了轎子,前往晉王府邸。

   夜幕下月色清冷,裴鈞坐在轎中撩起簾子,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向相反方向篤篤起行的刑部馬車,忽而似振聾發聵般有所實感——

   一切真的不一樣起來了。

   他無法抑制地思索起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他還陽的當日沒有攔下鄧准打人的硯台,而那硯台沒有砸中姜越的鳧靨裘,那麼依舊用那硯台打了錢海清的鄧准就會被得知此事後盛怒之下的唐譽明提交官府,從而得到嚴厲的懲處——日後將終身不錄為官。這樣的變故也許會讓鄧准暫時停止去姜湛面前出賣他,如此就不一定會讓姜越留意到有這麼個奸細,遂不會為了以牙還牙而送了隨喜來揭發鄧准、激怒他裴鈞,那麼他發現不了鄧准的異樣、不會趕走鄧准,而被鄧准打傷的錢海清必然連帶著鄧准也記恨上他這行兇者的師父,會從此困頓在唐譽明身邊,再不會拼得一身剮從寧武侯府出逃、拜來他門下,他也不必為了假意答謝和拉攏姜越而安排一場宴席,姜越也就不一定會被行刺——因為在前世,姜越就未曾被行刺。

   一切仿若皆因鄧准而起,像是為了補上一個細小的破洞而讓全部的穿針引線都發生了轉變,可細想來,鄧准卻只是個因,而不是那一道改變所有事情的變數。

   姜越才是。

   是姜越把鄧准從暗處提出來了,讓因生了果,是姜越把這條看似已然改變卻根本沒有影響大局的暗線從根源處打亂了,才讓擺在他眼前明面上的一切因此而真正產生變化,而這變化,還正向著更加不可逆轉的境地奔去,現在,連姜越都已然開始由此受到牽連。

   他和姜越,年少時是冤家,在前世朝中應算政敵,直到他死的時候都還在鬥——可當他帶著十年後的老骨穿了如今的皮囊,用一雙十年後看多了血淚的眼睛,哪怕看週遭人都覺出庸碌或幼稚、看得或感慨於心或無動於衷,卻唯獨今世再觀姜越,竟覺出不同。

   姜越在半飽炊外說出那一句「十年」時,那一刻歲月枯榮與光陰蒼老忽而都那樣鮮明,叫他突然發覺——無論前世今生,他竟從未懂過姜越。

   他不懂姜越為何要與他比興說月,也不記得十六歲的自己曾給過姜越什麼樣的答案,更不知姜越何故將此事記了整整十年。他甚至從未確切地從姜越口中真正地得知過姜越所求為何,他知道的只是前世的一個結局。

   在這個結局裡他是個可悲的失敗者,而姜越是最後的勝者。當他帶著對這樣結局的熟知返回到當下——或可稱之為「裴鈞的過往」的時光裡重活一次,作為想要改變結局的一個失敗者,自然而然就對這前世的「勝者」多有觀望,可到現在他卻還是看不透。

   這一世的他無疑是想贏的,不僅如此,他還想讓棋局上的其他人全都輸。

   可姜越呢?

   裴鈞與崔宇前後到達晉王府時已月上中空,一經門房稟報,便被速速請入其中,而一路行去,所見府中下人都恭身謹步,無一多嘴慌亂。

   晉王府坐落城東,卻比同在城東的忠義侯府更靠北面,不僅大門是三開一啟、朱漆銅釘的氣派非凡,就連府門的抱鼓石和石獅子都比忠義侯府高好一截兒,無論是獨佔一巷的前後地界、門前石階上的臥龍丹墀還是彩畫華美的門簪樑枋,都不遺餘力地區分著什麼是皇親,什麼是臣民。

   王府內甲兵環肆,裴鈞粗略一看,心知應是姜越已臨時從東城兵馬司調來心腹鎮守,而行到正廳,聽管事說:「二位稍等,王爺馬上便至。」就證實遇刺聽著雖險,姜越卻尚可自如活動、妥當佈置,如此當是毫無大礙。

   他與崔宇坐在堂中靜候,不免覺得晉王府中是真正的清淨——其實即便不是子夜時分,他記憶中的晉王府也是安寧的。此處既沒有他慣常在諸位王爺家拜見時聽聞的嬰孩哭鬧、妻妾鶯歌,也沒有嘈嘈雜雜的藝伎、戲班前來咿呀,有的只是這種四時草木一般的尋常與肅靜,甚至肅靜出一種淡然的威嚴——直如姜越其人。

   正想到此,身側不遠處忽傳來一聲沉穩溫和的:「崔尚書久等。」一頓,那聲音又笑起來道:「慚愧,叫裴大人也來了。」

   裴鈞隨崔宇轉頭,果然見是姜越從遊廊過來了。

   此時的姜越已換上府中常穿的素棉常衫,肩上隨意披一件灰鼠薄裘,一身俱是安閒裝束往椅中坐了,可與此不搭的卻是他左臉頰上一道半指長的細小紅痕,還帶有已然凝固的絲絲血色,昭示著方纔的險情。

   一見此狀,裴鈞與崔宇登時認罪:「王爺受驚,臣等罪該萬死!」說完無需相通,便要齊齊跪下。

   可姜越卻及時抬手止了他們,笑意不變,言簡意賅道:「知會刑部只因刺客屍身仍在府內,理應交由刑部過案報死,孤才命人去刑部請人來運屍……卻未想驚動了崔尚書——更帶得裴大人也無法安歇,這豈不是孤的罪過,二位大人何罪之有。」

   說到此,他深黑的眸子轉向裴鈞,仿似極快地思索了什麼,少時才語焉不詳地告訴崔宇:「崔大人帶回細查罷,孤也不知這刺客是何底細,怕是幫不上什麼忙。」

   此話雖未說是在何處遇刺,如何遇刺,卻也並未指摘何人受疑。崔宇聽言,餘光與身邊裴鈞對視一眼,相互示意:晉王爺未將遇刺之事和半飽炊設宴聯繫起來,這應當是個不予牽連的意思。如此崔宇稍鬆口氣,應道:「臣遵命,便勞煩管事引路罷。」而裴鈞此時心底卻怪:此事難道如此簡單?

   方纔領二人進來的管事往外一請,此時跟隨崔宇來的刑部衙役才被屏門外的甲兵放入,被准許入院抬走刺客屍體。

   弄清了情況,眼見也無需再待,裴鈞正要同崔宇一道抬手作揖告退,卻聽姜越倏地出聲打斷道:

   「裴大人,孤還有些話想與裴大人私下說一說,不知裴大人可否多留一時?」

   ——果真。裴鈞微微凝眉,片刻便答:「臣都聽王爺的。」

   由是崔宇便別過他二人先行領屍回衙,裴鈞看了一眼他拐出廊角的背影,回過頭,竟見姜越一雙睫羽下如墨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看來,在廳中燈火下顯得清透而澈亮,可此時姜越眼底的神采與其說是笑意,倒不如說是寒意。頰邊那一道細微的紅痕仿似更為他神容添上了一絲絲道不明的陰鷙與戾氣,連同他周身那肅靜的威嚴一齊壓向裴鈞,莫名叫裴鈞心神一震。

   下一刻,他聽姜越徐徐說道:「裴大人不必擔心了。真正的刺客還在後院,崔尚書帶走的只是救駕死去的侍衛,應是查不出什麼的。」

   說到這兒,他輕嘆一聲撫過椅柄的獸頭浮雕,嘴角微微牽起個弧度,似怨似嘆道:「孤對裴大人,今日所言句句肺腑,為何裴大人卻總要如此反手置孤於死地呢?」

   ——姜越果然懷疑他了。這是裴鈞的第一個念頭。

   姜越思慮周全,晉王府的守備就慣來森嚴,平日不僅出入都帶三五侍衛隨同轎輦,常去的地方也一早派人清掃了隱患——可今日受裴鈞邀約偶然去了趟從未去過的半飽炊,宴飲方畢就被行刺了,這任憑是誰想來,都和裴鈞脫不了干係。

   裴鈞已一早料到自己當是姜越首要懷疑之人,故對姜越此言就並不意外。可他以為,姜越這話並不一定就是指認他為幕後真兇,反而或多或少只是個試探,更是對他之前反手將隨喜送入宮中和臨陣改票的明嘲暗諷。

   想到這兒,他不急反笑道:「哎,王爺既然懷疑臣,大可叫崔尚書將臣帶走嚴審,令與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共同查證,卻怎偏偏沒有?況臣於京兆司部,為王爺鞍前馬後、大小事務兢業兩載、從無紕漏,莫非在王爺眼中,臣若下了此等殺手,還會做這賊喊捉賊的多餘事任人搜尋麼?抑或王爺是有何線索鐵證,能叫臣半分狡辯不得?」

   「孤是在回府路上遇刺,時間距孤婉拒了裴大人的好意離開半飽炊,前後只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姜越從椅上站起來,慢條斯理地走到裴鈞面前與他平視,「六部聚宴雖在禮部早有報備,可知道孤會去的,卻只有今日赴宴的人和孤王府中的人,而今日赴宴的,又都是裴大人的親信,裴大人以為——孤更相信是哪邊走漏了風聲?」

   說到此,他面上笑意彷彿更溫和了:「況那刺客屍身仍在後院,其背部尚有往年軍中將士的刺青。據孤所知,那刺青曾屬裴大人先父所領的戍邊軍一支,且計數靠前,還應是個老將。裴大人,這又作何解釋呢?」

   此事竟與裴父的戍邊軍扯上了關係,確是裴鈞所未料到,而這一層關係若被官中知曉,裴鈞要解釋清楚就絕非一朝一夕之事。他神色不變,輕聲詢問姜越:「可此證已是鐵證,一旦交到三司,臣絕無輕易脫身之能,王爺若要指認臣為主使之人,卻為何留下了屍身,保臣一回?」

   而姜越清雅眸色凝在眼裡,向他挽眉淡笑:「裴大人以為呢?」

   「依照王爺行事之審慎,那必是此中還有疑竇,讓王爺懷疑臣是被人陷害的,如此交出屍身反倒中了幕後之人的計策。」裴鈞看回姜越,笑得一點不慌,「而這般為虎作倀之事,臣以為王爺一向是不愛做的。」

   「裴大人倒是對孤很瞭解。」姜越不知是笑是諷地移開了眼,輕嘆一聲,「不錯,誠然如裴大人所說,孤已對此事有些想法,可卻也未準,留了裴大人一步,便是想請裴大人一道去看看那屍身,或以裴大人之智,尚能為孤指點些迷津。」

   家丁撈起了正廳往後廊的門簾,姜越抬手說了句「裴大人請」,裴鈞垂頭袖手跟了句「晉王爺先請」,這才尾隨姜越身後,與他一齊向王府後院行去。

   姜越成年後多有時日領兵在外,至今也無有妻妾子女,王府內便極少設宴。即便裴鈞往日常來此處,多也是為了報備公事,從未想過要踏入王府內院,是故,當這一晚他隨姜越走過了王府的垂花門時,便是他這兩輩子與姜越相識的二十年裡、頭一次進了姜越家的深深內院,於他而言,這尚有一分莫名的新奇。

   樹色在寒風中搖搖婆娑,姜越身影在前,頎長雍容,領著他步若閒庭,那架勢彷彿根本不是要帶他去看一具死屍,而更像是要帶他在這七院五進十八遊廊的恢弘王府中悠然行一場遊園驚夢。

   二人向左拐入扇青綠屏門後,裴鈞側頭便見廊外庭中有一口青銅獸足大鼎。這種鼎他在禮部經手無數,只粗略一眼便知是朝廷對姜越大小戰功的歌頌嘉獎。繼續走至轉角,右手廊側竟開一道勾花洞門,看出去照面便是座三壁扒門的歇山抱廈,像是一樽放置在肅穆佛掌上精巧玲瓏的精雕華盞,盞內還燃著長明寶燈。

   抱廈內的幽瑩燈火從盡數洞開的門窗中傾瀉而出,顯得明亮而溫暖,幾乎是姜越這清寧肅靜的幽深王府中唯一的一處暖色,置於此間,直如一篝大寒冰雪中永不熄滅的火,或一顆佛臥深山卻永不止跳的心。遠觀其裡,正有座金玉雕鏤的神龕,此時雖瞧不清龕內供奉的神位字跡,可據週遭的威嚴裝點與堂皇規制,裴鈞卻也不難猜出那所奉何人。

   「裴大人,這邊。」

   裴鈞一怔回神,這才發覺自己竟忘了前行。抬起頭,見姜越正孑然立於七八步外的另一扇屏門前,此時英挺眉眼柔和在月色裡,見他沒有跟上,正半分不急地含笑等著他過去。

   裴鈞連趕數步走至姜越身旁,待二人再次一前一後了,便輕聲一嘆:「王爺是個有心人。永順爺仙駕已去十數載,若在天有知王爺盡孝至此,必然常感欣慰。」

   「孤何嘗盡什麼孝。」姜越一言的尾音消弭在出口的一捧淡淡白氣裡,此時並未回頭,只是再常然不過道:「故人先去,那些不過是尚存於世的人……唯獨能做的罷了。」

   姜越是永順皇帝的第七個兒子,也是最小的兒子。他生於永順三十二年,比裴鈞還尚早一年。其父永順帝在位時日長久,因治世有道、明領賢臣,曾帶給天下二十餘載的空前盛世,在那個歌舞昇平、舉國安泰的年代裡,就連皇族都是枝繁葉茂、花草同盛的。

   早在姜越出生之前,永順帝膝下就已有六子五女,爾後繼承大寶卻體弱早逝的先皇肅寧帝姜赸是他的長兄,在肅寧帝仙逝後,他便是當今皇上元光帝姜湛頭上最年輕的一位嫡親皇叔,雖算起來已與裴鈞的父親同輩,可永順帝薨歿時,姜越卻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而已。

   若將人比木,則如枇與梧,總有晚翠早凋之別,也總是早悲者早慧。至少在裴鈞看來,自打他十六七歲知道了姜越此人起,就只覺這小王爺周身總有團終年不散的寒霧,叫人見之生距、近之發怯,後來行走官中雖一向顯得親和多笑,可更多時候,卻總叫人不知那笑意下究竟是否掩著千丈冰崖。

   「到了。」前方姜越停在了西跨院中,側身讓裴鈞近前來。

   裴鈞往前幾步,便見前方一列侍衛正看守著地上一具高壯男屍。

   男屍一身夜行黑衣的前襟已被割開,露出了靠肩處姜越所提及的軍中刺青,在周圍火把映照下,可清楚看清此人滿是刀疤的臉以及憤然暴睜的雙目,推測年歲當有三十餘。至於死因,明顯是貫穿脖頸的一把短劍,而男屍的右手還死死握在劍柄上,看起來就像他自己忽而猛起一劍捅死了自己一樣,其力之大,一刀斃命。

   裴鈞只看上一眼,便嘖嘖兩聲:「王爺真是好身手。」

   姜越瞥他一眼,垂眸笑了笑,負手立在男屍頭邊,語氣隱隱有些可惜:「孤原本想留他活口的,然此人身手不凡,殺死轎前侍衛後便極快衝入轎中,起手奪來咽喉,招招致命、絕無虛發,應是常年為暗殺所馴,活擒便難之又難,孤只好尋機下了殺手,不然若是得以審問活人,線索自當更多……」

   裴鈞正待蹲下查看刺客胸前的刺青,聽了姜越此話忽覺好笑,想想當時那情狀是連命都要保不住了,姜越兩下搞死了刺客,卻竟不知慶幸,還要可惜不能嚴刑逼供——也不知是可愛還是可笑。

   也或然他們皇族人總有如此脾性,要叫得到手中的從不好好拿著捏著,雙眼只望著得不著的,見那東西越遠,還越追。

   裴鈞無奈一嘆,一邊蹲下身來,一邊忍笑輕聲寬慰姜越:「王爺您可是千金之軀,自保才是最緊要的。線索只要悉心再查總還會有,不行咱們也可引蛇出洞,有何事能及得上您性命寶貴呢?您要是有個閃失,怕今夜赴宴群臣的腦袋都要搬家,臣就更是百死難辭其咎了,您就切莫再自責了罷。您要再這麼說下去,該叫臣等的老臉往何處擱?」

   姜越因他這話笑起來,恰接過侍衛遞來的薄絹纏在手指上:「裴大人如此短年高昇還說自己老臉,豈非要氣煞張大人與蔡太師了。」他說著,也慢慢在裴鈞身邊蹲下,抬指輕輕將刺客前襟的衣裳更挑開一些,或因不順手,又往裴鈞近前挪了兩分,穩住了身形才示意裴鈞看那刺青:「裴大人看,這刺青色澤古舊,多有磨損,絕不似近日新仿的,料應有十年之久。」

   裴鈞看過那花紋和計數,也凝眉點頭:「確然是戍邊軍中所有,與家父生前所刺一模一樣。不知可否求王爺取紙筆來,讓臣照此臨個花樣,明日一早好去問問家父舊部。」

   姜越早有所料般從身邊接過一張宣紙遞給他:「孤已命人臨好了。若有裴大人幫襯查證,想必能夠更快得知此人身份。」

   裴鈞雙手接了那紙,扭頭笑睨著姜越,「王爺方纔還懷疑臣是幕後主使,眼下怎就不怕臣走漏了風聲?」

   說話間,姜越正隔著薄絹握了刺客脖中短劍的劍柄,未等裴鈞話音落下,他竟已拉著刺客尚還僵硬的手臂將那短劍刷地抽了出來,登時一股殘血從刺客脖頸低低噴湧,剎那染紅了地上大片青磚。

   姜越抬臂將抽出的短劍凌空一振,垂眸看上面血色不多了,這才平靜遞給裴鈞,偏頭微微一笑:「裴大人方才說什麼?孤沒聽清。」

   「……」裴鈞的臉一瞬凝結,默默雙手接過短劍,嚴正道:「沒有沒有,臣什麼都沒說。王爺放心,臣一定動用各方人脈,力爭早日為王爺偵破此案。」

   姜越聽言點頭,抬手扶著裴鈞,想將他帶起來:「有裴大人此言,孤已可高枕無憂了。」

   裴鈞只覺被他握住的小臂已開始散發陣陣冷意,此時忙不迭抽回手來,轉而去扶住姜越的胳膊,小心賠笑道:「王爺客氣了,王爺您小心,蹲久了腿麻,您慢慢兒起,別急。」

   姜越身形倏地一頓,似乎一時覺得好笑般輕輕揚起唇角,下刻垂了眸子任由裴鈞扶起來,溫聲沉息道:「孤送送裴大人。」

   說罷在裴鈞「王爺不必勞煩」出口之前,就已從裴鈞手中緩緩抽出胳膊斂入裘下,當先轉身往來路走去了。如此裴鈞只好袖手跟在他身後,可一路往回走,卻實在發覺姜越一路走得比來時慢多了,步履間似乎若有所思。

   就在裴鈞正猶豫可否要出聲問問時,行在他身前的姜越竟忽而身形一停,叫他差點就撞了上去。一時止步又倒退些許,他見面前的姜越像是終於想起什麼似的,猛地回過身來:「裴大人。」

   「……哎,晉王爺?」裴鈞將手裡的短劍往後收了收,雖然他知道若是真要發生什麼,這也頂不上幾個用……

   「孤是想說遇刺一事,」姜越沉穩莊重地開口了,「孤以為,此事當是有人不僅想要晉王府遭難,更還想要裴大人也因此失勢,依照如今朝中境況,不知裴大人對那幕後之人可有猜想?」

   眼看此言意有所指,裴鈞細思下,首先只認為這幕後主使不會是姜湛。因為就算姜湛因隨喜之事對姜越起了更加忌憚之心,要殺姜越也不必將他裴鈞牽扯進去,畢竟新政之策才剛通過,日後姜湛還大有要用到六部表票之處,不會這麼快就趕盡殺絕——就拿前世來說,也是將他裴鈞的最後一滴血都擠乾淨了才抹的脖子,在這一方面,姜湛可說是耐心極佳了。

   如此換念再想,朝中想讓姜越死的,無非有三種:一是為兵權,二是忠皇位,三是謀利益,而在這其中又想將裴鈞一起推入黃泉的,大約只能集中在第三上。這樣看來,如果一旦讓姜越和裴鈞同時倒台便能獲取最大利益的人,就是最有可能的幕後主使,那麼這答案就已然呼之慾出了——

   「蔡氏。」裴鈞輕輕吐出這兩個字。

   姜越讚許地點頭:「孤也如此想,不過一切還需謹慎查證。如此,裴大人與孤也算是上了一條船,那或然裴大人今夜在半飽炊所提之事,就可與孤再相詳議了。」

   裴鈞長眉一挑:「王爺改主意了?」

   姜越淡笑垂眸:「一時自有一時計,若此事後我二人依舊道不相同,那再分道揚鑣也並無不可,而若此舉能夠一舉從朝中翦除蔡氏一黨,孤也願意與裴大人合作。」說著,他側身將裴鈞往前一請,「深夜牽連裴大人來此,已然是辛苦裴大人了。如蒙不棄,孤想請裴大人喝杯便茶,權當解解乏。裴大人若是願意,與孤細說一番合謀之事也可,孤洗耳恭聽。」

   「王爺客氣了。」裴鈞作揖重謝,抬手道:「臣恭敬不如從命,煩請王爺帶路,王爺先請。」

   「好。」姜越一時笑意愈發沁染眼角,也為裴鈞抬手示意:「裴大人請。」

   二人途徑中庭,行過長廊洞門,來到東廂側壁的垂簾花廳中。裴鈞隨姜越入內,繞過當先一張折梅屏風,與他兩相對坐在廳中檀桌邊,下人很快燒來滾滾熱水,更取來青膚雪裡的一套茶具放在檀桌之上。

   姜越抬手挑出古樸木盤中一個稍大的茶罐,修長白淨的手指啟開了蓋子,霎時一陣宜人花香撲鼻,令裴鈞不禁稍稍前傾身子:「花茶?」

   姜越不答,掠過諸多繁瑣步驟,只將一盞小小茶杯放在裴鈞面前,用竹夾從罐內取出一朵色如春緋的小小乾花放入其中,接著,便斂袖提壺倒入滾水。霎時間,那杯中乾花竟在觸及滾水的瞬間陡然綻放、恰好充盈了整個杯盞,色澤明麗如夏日天際漂染落日的壯美雲霞——可好景卻只留一瞬。就在裴鈞稍一眨眼間,那杯中盛放的緋色花朵已頓然消融於炙熱的水中,一點不剩,一時仿似丹蔻入泉點染一池水紅,竟叫方纔那花朵盛放之景只恍如一場信不得的迷夢。

   「晉王爺府上果真多奇珍異寶。」

   裴鈞嘖嘖稱奇間,姜越只含笑將茶盞往他跟前稍稍一推:「不過是普通茶水罷了,裴大人嘗嘗。」

   裴鈞聽言,雙手托起茶盞,低頭微呡一口——

   可卻就在這一口唇香齒馥間,他只覺心內好似忽而挑斷了一根早就枯舊至老脆的絲絃,在他腔內發出錚然似鐵般一聲擊鳴,空響良久後,徒留一陣悵然的餘韻。

   ——他記得這茶。

   這茶他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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