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其罪四十七 ・ 聚眾(上)
「辭官?」
這倆字兒梅林玉是怎麼都聽懂了,瞬時便睜圓了眼,坐直身子道:「哥哥,你可別嚇我……妍姐眼下正是要用人的時候,你怎麼能辭官哪?官中可就指望你了!」
裴鈞一時鎖眉不言,瞥眼看向一旁姜越。而姜越換手摟著姜煊繼續拍拂,也沉眉不語看向他,神色雖亦見不解,卻已似開始細細思量。
不等裴鈞細說這「辭官」何為,梅林玉已慌慌再道:「哥哥,攤上這事兒——咱是急功近利都不為過了,你怎還想著急流勇退啊……你是不是瘋了!」
——「你是不是瘋了?」
被此言激起的神思微閃間,裴鈞低頭一看梅林玉拽住自己袖口的手,一瞬竟忽地因之想起了前世的元光十七年來。
那是冬月中的某一深夜。天乾,有雪。雖不過是諸多冬夜中的一夜,可那夜過巷的寒風卻老實大,吹得烏漆穹頂下雪沫亂轉,又飛旋著直往人臉上撲打。
他記得那時的方明玨也曾在戶部大院外風搖的黃紙燈籠下,袖手頂著風雪,壓低了聲音,咬牙問過他這一句話。
彼時另旁的閆玉亮摘了烏紗,一把抹下面上不知是冷汗還是冷雪化作的水,也直搖頭替他答了:
「我看是瘋了……真瘋了。」
那一刻,裴鈞叼著手裡的玉嘴兒煙桿不說話,聽閆玉亮又沉沉道:「眼下你正是如日中天,蔡家老二又才被咱們趕去西北沒半年……滿朝姓蔡的人裡,誰不記恨你?你想沒想過你忽而辭官會是個什麼下場?你想沒想過你一辭官,我們又會是什麼下場?自古打這京城出去的人,從沒幾個能全身而退的,更別說是你今時今日這裴太傅了!如今鹽案一改,驛遞一飭,圈地一查,天下何人不識裴鈞?何人不罵新政?又何人真知道我們在做什麼?不止他們說你貪權吃金,一個個對你喊打喊殺、詛爹咒娘,單說這一朝上下想要你命的人,打京門一排也能排出西京關去了……你說你辭了官能去哪兒?子羽,說句不好聽的:若是扒了你這身銀補褂,你走哪兒,就是死哪兒——」
「師兄!」方明玨急得一拉他袖子,可還沒待勸上一句,已聽裴鈞把手裡煙鍋咯地一聲磕在一旁踏球石獅的頭上,抬眉看向閆玉亮,吐了口煙:
「可脫了官服、出了京,世上又幾人知道我就是裴鈞?他們看的,不還是這身衣裳?」
方明玨便先勸他道:「可保了你命的,也是這身衣裳啊。大仙兒……你可別犯傻。」
他半抬起手來,哆嗦指了指身後的戶部院,在半掩的門扉後一陣隱秘的搬運聲裡,息聲湊近裴鈞道:「今兒這一趟搬完,府庫裡除去貼官撐臉的銀子,就算是真搬空了。明兒夜裡梅家第三趟船一來,你可得讓曹先生仔細張羅了送出京去,絕不可洩露,也絕不可有閃失……至此往後,咱送去內閣的票據,可就大多都是假賬了。這事兒咱們是一條心的,做了就是做了,甭管是為著朝廷好也罷,是為著良心好也罷……眼下看都不要緊了,咱只說這『好』……最後若是不見天日,那你辭了官也沒用,咱們該死還得一塊兒死,你也不用怕牽連——」
「嗐嗐,打住打住。怎麼你倆一人一嘴就咒上我死了?」裴鈞好笑起來把煙給熄了,瞥眼空無一人的長街上,嘆了口氣,「我只是累得慌,閒來腦子發懵,隨口說句辭官罷了,又不是立時就要脫衣裳、摘帽子,看把你們給急得……」
「笑笑笑,你還笑得出來?這事兒開得玩笑麼?」閆玉亮氣急推他一把,推得他嗆聲一咳,更笑得啞了,愈顯閆玉亮神情肅穆:「子羽,皇上近日勤政,調了九府三分之一的縣稅入宮,說要嚴查,選中的大都是你昨年巡察點算的地界兒,你當是為什麼?」
「合著你是擔心這事兒呢?早說啊。」裴鈞斜靠在石獅子背上,「那是我早同皇上說好的:翻年前總得這麼做做樣子,以免蔡家見不得我好,躁起來不讓人過年了,那我下月出京檢糧都去不安生,你們又怎好行事?」
方明玨癟嘴:「得,你能同皇上說好這事兒,卻怎又不能說好別的事兒?我要是你,我就把這國庫挪窩的事兒明明白白一股腦兒告訴他,這樣咱心裡就都保底兒了,豈還會腦袋別在褲腰上,成日心驚膽顫像偷錢?」
「你當說了就踏實了?」裴鈞睨他一眼,「眼下新政換手,三家洗牌,宮裡自然也摻和了一腳……南地一叛,晉王還領了重兵出京平亂,這形勢就太不明朗。我怕宮裡,早有人投了蔡家。」
閆玉亮一想,忽而驚心,挑眉問:「你是說胡黎?」
裴鈞點頭:「近日這廝可不大尋我要東西了,怕是找著了別的人給。若是這胡黎投了蔡,我卻告訴皇上這國庫今年不是真沒錢,還多賺了銀子挪去地方賑災了,賑了許還有餘——那他一個不察漏給了胡黎,胡黎再漏給了姓蔡的……咱不就什麼都白瞎了?再者,胡黎這人精細,在皇上身邊待得比我都久,如今皇上使他使慣了,又哪兒哪兒都離不開他,他在宮裡的爪牙插了這麼些年,也極難一時就清理。動他是暫且動不得的。而就算他不知此事關節,單看皇上平日尋個人、傳個詔,也極容易看出些蛛絲馬跡。如此我想,就乾脆還是甭說的好。這事兒總歸再兩年就收線了……等晉王在南邊兒平了亂,咱們的佈置就能好好鋪開了,到時候坐觀其成便是,那天下人如何,就是咱們最好的鐵證。咱們往地方上鋪了這樣多人,拉了這樣多線,佈置了這樣久,也挨了這麼多的罵,眼下連命都搭進去……我可萬萬不想它功虧一簣。不然,我就是死都闔不上眼。」
「你可閉嘴吧。還說咱倆一嘴一死呢,你自個兒不也一樣不討吉利?」閆玉亮打斷他,緊皺了眉頭往身後院中一看,更壓低聲,「得了,他們裝好車了。這下咱們是兩隻腳都上你這賊船了,啥也不剩。如今這船沒靠岸,咱半邊身子還懸在海裡……子羽,你可萬不能扔了船就跑啊——辭官之事,我警告你想都別想。」
「本就是閒來一嘴,偏被你們當真了說,我還覺著沒意思呢。」裴鈞彎了眉同他笑,笑聲瀰散在冬夜大雪的簌簌裡,又漸凝成他再度喃喃出口的霧氣:「哎,況皇上都沒罷了我,我自個兒辭什麼官哪……還是有命就且耗著罷。」說完抬手摟著方明玨脖子掐了掐,另手拍拍閆玉亮後肩:
「得,咱先運貨去,運完喝酒。眼看,也是年前最後一聚了罷……」
……
「哥哥……哥哥!」
「裴鈞,到了。」
兩聲輕呼扯回裴鈞所想。他抬眼回神,只見對座的梅林玉和身旁姜越都正盯著他看。就連方才嚶嚶嗚嗚的姜煊也已止了大哭,此時只還輕微啜泣著,撲閃著眼睛趴在姜越懷裡望他。
梅林玉見裴鈞不言,惱了一聲,撩開簾子率先跳下車。簾子這一掀,裴鈞才見外頭忠義侯府已到,而他竟是陷在往事堆裡想了一路,於「辭官」何解,還隻字未曾說出。
姜越見他似乎恍惚,只當他心憂裴妍之事,便嘆口氣道:「先下車罷,進去再說不遲。」說完,當先抱姜煊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