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其罪二十六 ・ 破威
裴鈞聞言一震,姜越也回頭與他相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驚疑。
此時不能出聲,二人便再度凝神,又聽見另側秋源智道:「蔡大人誠意,本君深知,可貴國江山如今還姓姜,天子雖羸弱,邦交決斷卻可見其心力與手段俱在,假以時日,未嘗還會甘受世家左右,且姜姓子孫中,也不盡就無人了……」
「二皇子是說晉王爺。」蔡颺瞭然,「晉王雖手握重兵,窺位多年,又恰好是承平血脈,可二皇子又怎知道晉王爺便定能成事呢?」
樹後的裴鈞聽他說到晉王,便笑起來用胳膊肘撞了撞姜越,引姜越無言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他不要躁動暴露行藏,裴鈞這才又忍笑安靜了,聽那邊蔡颺繼續道:「晉王若想成事,幾年來總不乏時機,卻為何遲遲未有動作?二皇子就那麼肯定他會反?」
秋源智笑道:「蔡大人,奪權直如下棋,黑白各分,而盤面只有方寸大,不會多也不會少,那這其中自然是誰佔地多誰就會贏——就算晉王不反,他手中兵權也不會交在別人手裡,而貴國天子仍舊得張家與重臣保佐,身側還有權臣裴鈞管控文官,此番新政中也未必就能讓蔡氏得勢……是故依本君看,蔡太師單依地方豪強與商利牽制便欲謀大寶,其路當是漫漫哪。」
說著,他輕嘆一聲向蔡颺道:「蔡大人須知邦交便是置換牟利,往往是要擔些風險不假,本君就不是不願與蔡氏共利,不答應您,只是因此路的風險太大了。瑞王登基已是最大變數,就算他日成事,原配王妃膝下世子也六歲有餘,佔了嫡長,若得貴朝裴黨輔佐,未嘗就沒有一爭之力,到時我承平遠在海外,國姬一人在此,又如何得保蔡氏能助她母儀天下、生子繼位呢?」
姜越聽到此,稍稍斂眉看去,見蔡颺沒有說話,似是思慮,而秋源智抬手拍了他肩頭說:「一路行來說了不少,眼下宴快散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蔡颺點了頭,又低聲在秋源智耳邊說了什麼,秋源智聽言微頓,回以一句:「那便要看此事成與不成了。蔡大人請。」說著,二人便往來路漸漸走遠了。
姜越見二人背影消失在林影中,確認了安全,便思索著走出兩步來,正要找裴鈞說話,一回頭,卻見裴鈞不知何時已裹著裘袍蹲在了地上,竟正拿著一根不知何處來的粗樹枝,鋤地似地鬆著腳下的雪,好像在挖什麼東西。
姜越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有些頭疼:「……裴大人,你在做什麼?」
「王爺您快來看,這兒好像有個——」裴鈞再度猛掘兩下,一喜,又伸手在雪地下一陣摸索,片刻便揀出個小指長的根鬚狀物,拿起來對著月光看了看,忽而笑起來:「哎,這真是撞著大運了,還真是人參!」
「……人參?」姜越站在原地沒動,就那麼皺眉看裴鈞站起來徒手拍著那人參上的雪泥和土渣,不僅完全不嫌髒,還更笑道:「騙您做什麼,這真是人參呢。能在地裡隨便見著野參可是奇事兒了,一看就是王爺您洪福齊天。」
說完,裴鈞上貢似地把那截髒兮兮的小人參往姜越面前一遞,姜越下意識伸出手,小人參就帶著泥渣子滾落他掌心裡,把他的手也給弄髒了。
裴鈞這才突然想起姜越潔癖,一時正要再拿回來,卻見姜越已經收手拿去眼前細看了。
月光下的小人參,就像是京城南門口手藝人挑著賣的泥人兒娃娃大小,下襬留著濃密的須尾,蘆頭上結了兩個坑似的蘆腕,全然是極淺的褐色,沒有半分綠,就連身子都乾巴巴的,一點兒也不水盈。
姜越捏了捏,有些不確信地皺眉:「這參是死了麼?」
「沒有,王爺。」裴鈞忍著笑,「這參還小呢,只是睡了。」
「……睡了?」姜越握著那人參,這時抬頭看向裴鈞,忽而察覺裴鈞忍笑的神情好似在暗笑他天潢貴胄五穀不分,不免赧然一時,倒也釋然:「孤見過的參大約都是死物,從前也曾聽說過參是有花葉的,卻也不曾見過。」
「京中自然是不易瞧見。」二人開始往來路走回,裴鈞聽姜越坦誠,便不在乎同他多說幾句閒話。
「人參這東西呢,總是夏天開始出芽,也叫越冬芽,第二年春,芽就出土發了草葉,遇上冬天下了雪,太冷,草葉就活不下去,枯了,枯掉的草葉殘根兒會在蘆頭上結個疤,這疤就是蘆腕了。這時候根鬚也在土裡貓著冬眠,要是受損得厲害,就更要多貓好幾年了,等好了,春天才在死掉的芽旁邊兒重新再生出另一個芽,繼續長花長草,山裡人都說呀,這是轉世投胎……」
姜越垂眼看著手裡的參,饒有趣味地聽裴鈞閒說著山林草木,只覺在宮裡百年千年的參都見過,細想來,卻真從未去深究過這參是怎麼來的。此時轉眼看看裴鈞在月色下淡笑的臉容,不免想起些年少的事兒,唇角微微勾起來:「裴大人似乎很喜歡花草。」
「哎呀,王爺還記著那爬壁蓮和白薔薇呢?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裴鈞嘖嘖暗嘆這奸賊頭子頗記仇。
此時林間又起一陣寒風,他便把手袖進裘袍裡,見姜越也把襟領豎起來,在夜色下回轉了眉目瞥他一眼:「你不也記得挺清楚麼,看來也是記了孤的仇。」
裴鈞低笑幾聲,一下下地點頭:「誠然啊,臣和王爺都是記仇的人,日後喝酒可得乾一杯了。」說到這兒他呼出口氣來,接著姜越那問說:「其實也談不上喜歡花草……」
「臣可是小老百姓出身哪,同王爺您沒法兒比。小時候在江北,臣的爺爺住在山裡,養了個花圃,」裴鈞皺眉回憶一下,比劃著,「約摸有兩箭地吧……裡頭什麼都有,爬壁蓮也有。」說著瞥眼見姜越果真站住了回頭瞪他,就忍了笑咳嗽一聲,繼續與他邊走邊說:「平日爺爺就在田裡忙活,因著對山裡的什麼都熟,入夏時也做做放山,領人進山採採參,摘回來的種子就留下自己養,養出好的能賣到鎮裡藥鋪去換錢。那時候先父早就出徵了,娘一人帶家裡倆孩子,也苦罷……爺爺就帶了臣上山去住,幫他埋土,挖地,末了賞點兒瑣碎銀子,臣就跑回去拿給娘買糧食……後來咱們一家入京前,爺爺沒了,花草類物也見得少了……」
姜越邊走邊問:「上回孤到忠義侯府,也見著院中不少好蘭,都是裴大人親自挑的?」
「什麼好蘭,那是您不認識。」裴鈞沒忍住笑了他一聲,又趕緊收了,「那都是各處送來的,說是名貴,百兩千兩的,可抬去市場上三十文也能買一打。官中人做事兒都這樣,禮不是賣得貴起來的,是送得貴起來的……花農、玉商、月餅鋪子,個個兒指著送禮的人宰呢,一說千年老參、西周古玉,哪怕是上百道工序的月餅——哪兒有那麼玄乎的事兒?也就是因了一個『貪』字兒,什麼玄乎勁兒都有了。」
姜越偏頭看他:「你就不貪?」
「王爺這是說閒話,還是拷問臣呢?」裴鈞笑咪咪看著他,「臣可不敢答了。」
「那就是貪。」姜越清朗無方地笑起來,「說真話怕抓,說假話欺君,這才會不敢答。」
裴鈞一聽,哎喲哎喲地叫起來,趕忙兩手抱去頭上配合姜越:「可了不得,王爺英明神武,王爺慧眼如炬,臣伏法了,伏法了!」
姜越被他逗得沉沉發笑,抬頭望了眼天上疏星,任裴鈞慢悠悠地從他身邊走過去,忽而出聲叫道:
「裴大人。」
裴鈞聞聲看回去,見不遠外的林中雪地上,姜越一身黑裘與後邊兒的樹在稀鬆月影裡矇混成了深淺不一的暗色,而這層層暗色中,姜越本人正神情認真地看著他,緩緩道:「當今社稷沉痾在內、危機於外,百官貪墨,民生水火,蔡氏權貫朝野,世家各自為政,就連承平也想分這江山一杯羹……天下誠險矣。官中尸位素餐者多之又多,一片冰心者屈指可數,而這其中,孤知道以裴大人之才、志,絕非苟且勢利之徒,定還期望天下一變——」
「那王爺或然一直把臣想錯了。」裴鈞抱臂向他笑了笑,「其實臣可沒什麼大志向。現在想想,要是當年先父沒參軍,一家人沒來京城,臣眼下大約就在江北接了爺爺的花圃種花草罷了,也絕然不會想來考學的……後來不過是因到了京城官場,因緣際會,有些事才不得已而為之了……」
——他在西峽鄉下說不定能活到七老八十兒孫滿堂,來了京城雖富貴無比,卻連不惑都挨不過去。人在盛極一時中被一掌拍死,彷彿長到最好時候的花被人揪下來踩在地上踏成泥,不是每一株都能像人參轉胎再結的。
死了就是死了。
他也從來不是為了天下一變和功名,而只是為了一個人。
「……未料最終還跟錯了人。」裴鈞在夜幕下抬頭看月,飲恨自嘲,「自古人臣多為君哪,跟錯了人就是都完了,還談什麼天下社稷呢?」
姜越向他走近兩步,低聲道:「那要是換個人呢?」
裴鈞一愣,扭回頭來看向姜越,可還未等答話,忽而慢慢睜大眼睛:「王爺……您後面……」
姜越被他打斷,聞言疑惑地凝眉回身看去,卻是在看見身後之物的那一剎,耳邊才響起裴鈞下半句遲來的提醒:
「……有老虎。」
穿林的寒風從耳邊刮過,叫姜越耳中裴鈞的聲音都似失真。此時只見他們方才走來的樹林間,真有一隻黃皮黑紋大虎正從暗中走來,四爪踏雪沒有一絲聲響,若不是被裴鈞回頭看見,說不定這凶獸撲殺上來他們都毫無知覺。
老虎距離姜越只有十來步遠了,風從二人身後順向老虎吹去,叫老虎已然嗅到了他們鮮活的氣味,而夜色絕不足以讓獨行的虎豹看不清近前的獵物,它一雙虎目便在黯夜中散發著危險的幽光,顯然是緊緊盯著這林間僅有的兩個活物。
「不要彎腰,不要低頭,不要轉身跑。」姜越一邊低聲提醒裴鈞,一邊屏息抬手抽出了後腰隨身的一柄短劍,雙眼堅毅地看向面前猛虎,定下身勢道:「裴大人,躲在孤身後,不要落單。」
裴鈞是個文官,出入的地方又都有館役、護院或侍衛,沒有隨身佩劍的習慣,眼下手裡不過還拿著方才挖人參用的一截粗樹枝,卻總不能像逗狗一樣丟給老虎去揀,於是便還尷尬地拿著,慢慢地移動到了姜越身後,低聲問:「王爺,我倆能幹得過這老虎麼?」
姜越沒有回頭,前看的目光銳利而專注,彷彿已經開始尋找最恰當的攻擊角度,只非常平靜地向裴鈞道:「孤能,你不能。」
裴鈞:「……」
對面走動的猛虎肩骨交互起伏,察覺二人已發現了它行藏,便止步停下,此時前側雙爪頓地微微伏下,約有丈長的身軀前低後高,雄健地作出了進攻前的防禦,更靈活偏頭抖了抖毛鬚上擋眼的碎雪,向二人發出了警告與威脅的低嘶,陰鷙的雙目正緊鎖面前拿劍的姜越。
它半張的虎口中一對尖利獠牙若隱若現,閉口捲舌後又再度張開,看起來十分飢餓,因為附近的守軍早已把適宜獵殺的野鹿、山羊、野豬等較大走獸趕去了圍場中心以供皇家行獵,待在外圍的虎狼每日只見少許野兔山雞,便較難找到足夠果腹的食物,而姜越與裴鈞為避耳目,從營地往西走入了守軍稀疏的密林,這一晚的好運氣叫他們不止撿到了野參,更也遇見了這外出覓食的猛獸。
「還好是老虎,就一隻,要是遇見狼群就完了……」裴鈞皺眉往四處一看,見這一片當真是人跡罕至,入目處根本見不到圍場中多如牛毛的行獵陷阱,便沒辦法用計引老虎自投羅網,而此時場上唯獨可以依靠的武力,又是他自身並不充分具備的。於是,他更往姜越身後靠了靠,壓低聲音道:「王爺,人說打虎打鼻子,殺虎捅肚子,您這劍那麼短,它伏著身子也扎不到它心窩裡,沒得還捅在肩骨上卡了刃,一時拔不出來我倆都得死。這樣吧,一會兒您準備好了,臣就在後面引那老虎撲過來,它撲過來的時候肚皮和頸子不就都露出來了麼,到時候——」
「孤就一劍拉下。」姜越很快跟上了裴鈞的想法,點了頭,抬手示意裴鈞別再說話,在沉默中掩護著裴鈞慢慢退到了身後一株大樹前,「等孤令下,你引了虎便躲去樹後,聽見沒?」
裴鈞當即點點頭,又想起姜越在前面看不見他,於是湊近姜越耳邊道:「聽見了。」又很徒勞地補上一句:「王爺您小心。」
姜越耳朵幾不可見地一動,吸氣沉聲道:「好,孤知道了,裴大人放心。」
引虎之計最保穩,卻也最危險,因為引虎撲來留給姜越的只有臨空一擊的間隙,若是一擊不成,猛虎受傷發狂又近了身,血口利爪撲殺起來,廝打起來,他和裴鈞就算二人可敵,也絕沒有機會全身而退,到時重傷再引來了守軍或營地官員,二人密談之事無疑要暴露,更別提被蔡颺、秋源智警覺,回了營便不是歸安,而是入險。
所以……一擊必殺。
姜越緊盯猛虎,雙手握劍,擺穩兩腿,奮臂屹立,「裴大人!」
他身後的裴鈞立即用盡力氣將手中長枝往猛虎投去,重重打在了老虎身上,果然叫老虎以為獵物率先發起了攻擊,登時厲聲一嚎,便雙掌頓地、後腿一蹬,張開大口便向扔樹枝的裴鈞撲來,而裴鈞擲出樹枝後已然聽從姜越所言飛身避往樹後,此時便只聽樹的另側一陣鋒刃入肉的拉扯與餓虎淒厲的嗥嘯,下一瞬他回身看去,只見樹後飛撲而來的老虎已被姜越用短劍精準地貫穿了咽喉、更下劃開胸腔,已失了力氣側摔在雪地上,周身噴流出暗紅而滾燙的血,幾息後,掙扎的腿腳不再動彈。
姜越匍匐在虎身上,雖是臉上濺了血稍顯狼狽,卻也終於鬆下口氣來。此時他正擦了臉待起身拔劍,卻聽身後裴鈞忽而大叫:「王爺小心!它還沒死!」
下刻他眼前影子一晃,竟是剛剛走來他身邊的裴鈞下意識伸手往他面門一擋,左臂正擋下了老虎迴光返照似的一記猛揮,登時整個人都倒跌在地上。
一瞬姜越目色頓厲:「裴——」
「先殺了它!」裴鈞捂臂悶哼一聲大叫。
姜越一凜,當即拔劍再度扎入老虎心臟,更手起劍入猛戳四五下,又橫起一刀割斷老虎嚥喉,終於確定老虎是死透了,就連忙起身快步走到裴鈞身邊,急急問道:「裴大人你怎麼樣?」
裴鈞嘶氣抱著手臂,此時稍稍放開一些與姜越一同看去,只見自己的左臂已被虎爪刺破,雖得裘袍與厚衣稍稍作擋,卻依舊被扎出個深卻不長的口子,滲出的血已把周圍衣料浸透了。
「皮肉傷,無事。」他皺眉拉著姜越遞來的手站起身,不忘提醒道:「咱們快離開這兒,虎血很快會引來其他野獸,到時候就不好脫身了。」
姜越麻利地用短劍割下一片衣料來綁住他胳膊止血,扶了他問:「你能不能走?要不孤——」
「臣傷的是胳膊,不是腿,王爺您身經百戰,怎會不知這小傷……」虎口脫了險,裴鈞正要跟姜越玩笑玩笑,豈知一轉頭,卻正對上姜越低頭查看他左臂傷口的臉。
這張臉上雙眉緊鎖,目露沉色,凝神又自責,叫裴鈞不禁愣了愣。
姜越此時餘光見裴鈞看來,頓時警覺地抬頭,剎那與裴鈞四目相接,不免整人一頓,輕咳一聲便站直了,扶著裴鈞的手也放下,走開一步,「無事便好……」
裴鈞狐疑地往他跟前湊了湊,心覺:這晉王爺不會是被他這弱書生救了有些不好意思吧?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出聲逗姜越道:「哎,王爺怎麼一聽臣沒事兒就連扶都不扶了?可真叫臣心寒哪。好歹臣也救了王爺一命,就算不至於一命——救了王爺這檀郎玉貌也是真的,要不,那老虎爪子照您臉上這麼一拍——」他無意識地抬起左臂比劃,此時又帶起傷口疼,哎喲喲倒抽口涼氣,引姜越一見,立時回身喝止他:「裴鈞你別動!」
他這心直口快的「裴鈞」二字一經叫出,讓裴鈞忽而渾身一震,腦中像是座山巒崩摧,一臉的笑都僵住:「王爺您方才叫臣什麼?」
姜越這才察覺方才情急,竟然連名帶姓地直呼了裴鈞名字,不免改口道:「孤一時失敬,裴大人見諒。裴大人已受傷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去罷。」說著又如言來扶裴鈞,可裴鈞的目光卻一直盯在他臉上,直到他走到自己身側,還神叨叨地低聲又說:「王爺,您就叫臣裴鈞,勞您再叫一次。」
姜越扶他的手一停,疑惑地應他所說,叫了一聲:「裴鈞。」
裴鈞便將這一聲仔細比對夢中薩滿的叫聲,一時又覺得全然說不出像與不像了,再細想只覺頭都要疼起來。
姜越覺得他奇怪:「裴大人怎麼了?為何要孤喚你名字?」
裴鈞這才回神,見身邊姜越正目色清亮地審視著自己,心都一驚,只好一邊同他往營地走,一邊尷尬打起哈哈來:「啊,哈哈,那什麼……臣方才是聽啊,咦,臣這破名字怎麼被王爺您玉口一叫就這麼好聽呢?哎!真真是悅耳靈動,聞之如沐春風。乾脆呀,王爺以後就這麼叫臣,叫裴大人可太見外了,您說是不是?」
這突如其來的拙劣捧殺叫姜越一時沒能反應,還是片刻後才略覺好笑地就坡下驢道:「倒也是。」走了一會兒,彷彿是再三思量了,他又順著裴鈞話意說:「孤與裴大人也算少年相識,如今既已不計前嫌、暫結一黨,確然也不必再見外,裴大人往後也叫『姜越』就好,孤便與裴大人你我、姓名互稱罷。」
「使不得使不得。」裴鈞連忙擺了擺還能動的右手,「君臣之禮豈可廢?王爺能這麼叫臣,臣可不能這麼叫王爺,不然說出去又是一樁罪了,臣可擔不起。」
「那你就私下這麼叫我。」姜越很快便撿了他話中的漏眼兒,仿似裴鈞有罪他就挺開心,逮著他的胳膊又繼續往前走,在林間月下盈盈笑起來,回頭看來一眼,試了試:「裴鈞?」
裴鈞無比心累地堅持:「王爺。」
姜越糾正他:「你該叫我姜越。」
「……」裴鈞不吭聲。他才不上這奸賊的當呢,到時候治他個大不敬就有口難辯了。
二人繼續快步走著,姜越遲遲沒聽見裴鈞的聲音,有些不滿地扭頭看來,引裴鈞連忙哎哎哎地強行裝病:「受傷了受傷了,臣腦子不清醒了,咱們趕緊——」
「不是說沒大礙麼。」姜越乾脆停下來擋在他面前,抱了雙臂看著他,再叫:「裴鈞?」
裴鈞捂著胳膊心如死灰,左臂還抽著抽著疼,只想快些回去包紮止血睡上一覺,可眼看今日不順了晉王爺的意他是回不去了,於是終於狠心一咬牙:
「哎,姜越。咱趕緊回營罷。」
這一刻,他幾乎已經看見了日後御史台奏上御前的本子,上面大喇喇寫著仨黑字兒和仨紅字兒——
「大不敬」,「殺無赦」。
而他若擔了這罪名,晉王爺該多開心哪。他眼見著姜越挑眉笑著再度踱來,扶住他繼續往營中走回的一路上也沒再提什麼蔡氏承平的事兒,果真是心情極好,心裡不免一路罵這奸賊用心險惡專愛坑他,沒罵上一會兒也從林中走出了,豈知剛一入營,卻碰見了一個沒想到的人。
裴鈞在眼神遠遠瞥見那人的同時,就立時一嚇,趕忙機警地把受傷的胳膊藏在了姜越身後,更整個人都貼上姜越側背,就像是躲起來。這惹姜越莫名其妙回頭看著他,還沒及說話,迎面而來的人已看見了他們,便快步上來以軍姿向姜越抱拳跪下,鏗鏘有力道:
「臣,前鋒營步兵統領蕭臨,參見晉王爺!」
姜越低頭一看:「原來是蕭小將軍,快快請起。」在蕭臨起身時,他又回頭對裴鈞目露疑惑,顯然全不明白裴鈞是在怕什麼。
按說姓蕭的不與他裴家是世交麼?怎麼像是耗子見了貓?
可裴鈞現下正兩眼盯著蕭臨,是暫時沒工夫回應姜越的費解了。
二人對面的蕭臨長身而立,一身軍甲戎裝英武非凡,這時謝了恩,杏目便看向了晉王身後的裴鈞,在營地火把下微微瞇了瞇眼,刻意粗了嗓子道:「喲,這不是裴大人麼。」
任誰聽來都是諷刺,可一貫伶牙俐齒的裴鈞這時候卻只規規矩矩、客客氣氣地向他點頭:「歷久未見,蕭將軍別來無恙,別來無恙啊。」
可這句話卻引蕭臨幾可說是冷笑一聲,只還礙於姜越在場,未有多言,僅僅疑惑地看了二人一眼,問姜越:「守軍有報,說聽見林中有猛獸嚎叫,臣正要帶人去看看,王爺與裴大人沒遇上什麼罷?」
姜越往裴鈞面前更擋了一些,向他和善地微笑:「沒有沒有,蕭將軍掛懷了。」
於是蕭臨再打量了一下裴、晉二人這一對忽而結隊的古怪宿敵,卻也沒法說什麼,只好道禮告辭了,走出兩步還回頭再看了裴鈞一眼。
看他漸漸獨身往營外走去叫人,姜越喃喃一句:「蕭臨不是在漠北麼,幾時回的京?」
裴鈞還魂後還沒分神關照過蕭家的事兒,答不出來,沉默中卻見姜越拷問般的目光再度落在他身上了:「裴鈞,你很怕他?」
裴鈞趕緊昧著良心搖頭。
姜越卻學著蕭臨瞇起雙眼,現學現用地審視他道:「不怕你就不用躲了。」
——是啊。裴鈞心說:是不用躲,如果我十年前沒喝醉了酒亂扒人褲子的話……
「王爺別問了。」裴鈞趕緊打斷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再現,也打斷了姜越探尋的言語,「先回帳吧,金瘡藥和紗布都有,別驚動御醫了。」
治傷要緊,姜越點了頭便一路小心避著耳目,繼續扶他回了營地西南角的帳篷,而此時營中大帳的宴飲方畢,方明玨才回來,一看裴鈞居然和晉王爺一道從外面回來,胳膊還受了傷,不免腦子又亂又擔憂,趕緊千恩萬謝地把裴鈞從姜越手裡接過去,按在榻上就扒了裘袍,拉起他袖子時還像個媳婦兒似地紅眼問:「大仙兒你疼不疼啊,這這這那麼多血,怎麼受的傷啊?」
裴鈞右手撓了撓鼻尖不大好回答,瞥了眼姜越,見姜越正垂眸看著方明玨搭在他小臂上的瘦猴爪子,心覺這要說是為了救姜越擋了一下,姜越這武將王爺的臉面日後可往哪兒擱?於是想了想便道:「你也別擔心了,我就是出去轉轉,結果給野豬拱了一下,還好晉王爺恰在,孔武有力、勇猛非常,兩下就把野豬給制服了,這不把我給救了麼。」說完就彎了眼睛向姜越討功似地笑:「這還得謝謝王爺。」
姜越聞言愣了愣,見裴鈞正衝他擠眉弄眼撥弄神色,這才明白裴鈞是護著他名聲,不免忍笑點了頭:「裴大人客氣了。」
方明玨已經熟稔地在裴鈞行囊裡翻找起藥物,還很平常地問起「董叔還給你帶了蕎麥枕頭啊嘖嘖」,一張臉上全是發覺同行旅伴被家中溺愛的不齒。
帳子裡小,裴鈞一伸腿就踢在他屁股上:「就帶了,你咬我?你媳婦兒就沒給你帶吧,怪誰?」引方明玨低聲嘟嘟囔囔起來:「怪你沒媳婦兒!」裴鈞便又踹他一腳,「有也比你強,叫你找個藥那麼多話,比老媽子還多嘴!」
姜越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二人鬥嘴,時不時被他倆言語逗笑,也知道此刻裴鈞已有了放心的人照應,他這外人便沒了待下去的理由,如此也就出聲告辭了。
正要走,他又忽而想起一事,便從腰間摸出個東西來遞到裴鈞面前,一攤手,微紅的掌心裡正躺著那棵被裴鈞挖出來的小野人參。
——竟然打了一場老虎他都沒丟。裴鈞忽覺姜越這奸賊平日裡險惡萬分,這麼看竟又特別老實可愛,抬手就把他手指捲回去,「多小個東西呀,王爺您拿回去叫人洗洗切了,泡水暖暖身子也行,便當臣今日謝過王爺救命之恩了。」
方明玨這時找到了藥走來,呵呵笑他:「你命那麼賤哪,這就救了?王爺救你可花了老大功夫吧。」
裴鈞向他獰笑著威脅道:「那你要我以身相許啊?你小子再不閉嘴我把你嘴縫上!」
「你許了王爺還瞧不上呢,送個野參就要討人了,什麼德行哪。」方明玨一邊給他包著傷一邊嘴碎,一抬頭見裴鈞正面目兇狠地看著自己,連忙忍了笑咬唇搖頭,表明這嘴已經縫上了,不勞哥哥親自動手。那邊姜越聽言倒是低頭一笑,輕輕咳了一聲,向裴鈞點點頭示意,「有事兒明日再談罷,裴大人今晚好好休息,孤先回去了。」
「哎好。」裴鈞有些臉熱地衝他揮手,笑起來:「晉王爺慢走,臣就不送了。」
姜越點頭別過他,便再度握起手中的小小人參,掀了帳簾走到外面,抬頭只見中天一朵皓月,仿似已亙古經年地掛在那裡,被紡紗似的月色圍攏在雲層間,時隱時現,光影幽微而寒涼,叫人幾覺一眨眼間它就會熄滅。
姜越一時只覺得自己仿似再回到了十年前京郊山寺中的一夜,想起了那時林間少年遊裡舉目一望所見的月色如玉,也是與這夜一樣被迷雲暗藏。
那時他聖明的父皇仙逝已三年又三年,宮中司禮監說人有三魂七魄,死後七天去一魄,一年去一魂,七滿魄盡,三年魂歸,再三年便是神靈散於滄溟,是故六年也是大祭,宮中便又起一樁疊喪告天的法事,而他的長兄繼位後羸弱,宮裡便也相應補了祝祭儀禮,都由他與泰王一應操持,末了又正碰上宮學、官學每年外出踏青的日子,泰王就勸他郊遊忘事,可他站在那山寺後嶺的松丘小月下,拿胳膊肘撞了撞身邊搗弄燈籠的人,問出的卻依舊是執念,是越不過、渡不去的執念:
「裴鈞,你說天下人需要月亮麼?」
而那時少年的裴鈞正被恩師張嶺指使來折騰晉王爺忽而熄滅的燈籠,手忙腳亂不知怎麼是好,正是煩不勝煩,恰這問一丑時,倒忽而覺出是燈芯兒的毛病,一伸手便替姜越掰正了芯兒,吹亮火摺子就將燈籠點亮。
霎時,瑩白的紙燈裡亮起了暖黃的燈火,剎那映亮少年英挺的臉。他展顏笑起來,「成了。」又把燈籠手柄往姜越手裡一塞,頓時叫這溫暖的火光也把薑越給照亮。
年少的姜越愣愣盯著的手裡的燈籠,又愣愣盯著裴鈞明媚的笑,冷峻的面容上都是莫名。而此時身後卻恰響起一聲山寺晚鐘,那聲音悠然高迥而肅穆超脫,每一擊都沉沉撞在人心胸,就像從中天月上洩諸人世的禪音,逕直流進人心裡。
身後有別的少年大叫裴鈞過去捕蟬,在那濕熱的夏夜,裴鈞扯著領子扇著風,大聲應了,又轉頭肆無忌憚地笑著,在低回鐘聲裡對姜越開合著嘴巴。
是了。現在叫姜越想起,其實那時的裴鈞確然是說過一句話的。
他說:「要月亮做什麼?咱不人人都有燈麼,燈亮了咱才真能看得清呢!」
說完撲閃著長眸彎眉笑著,跳起身子又向姜越身後怒吼著奔去:「方明玨!你要敢放我的蟲子,我就打死你!」
「什麼你的我的,捉了就是大家的!」那邊少年們大笑起來,「你一個還打得過我們?」
而這一刻山間鐘聲頓止,迴盪在林間的絕不是餘韻,而只是靜默,可靜默中卻有帶濕氣的山風吹過林間的每一個少年和每一株樹,帶起少年們衣袂翩翩獵獵作響,刮得綠葉叢猛然晃晃沙沙不止。
姜越像是參禪頓悟的佛徒,頓然回頭瞠目看向裴鈞靈閃跑跳的背影,還見那長眉帶笑的少年回頭向他朗聲大叫道:「王爺也來捉蟲子吧!好玩兒著呢!」
他下意識就懵然搖了頭,可目光卻忽而無法從那人群中的少年上轉開了,此時只覺耳外早停的禪鐘已轟然再響徹心底——
週遭夜暗、人呼、燈火、蟲鳴、風涼,這毫無關聯的一切忽在這一刻,叫那個人群中跑跳笑鬧的裴鈞在他眼中那樣耀目,璀璨,就像顆墜在凡塵裡的微明天星,只這一眼,就將引燈獨立的他全無暗角地照亮了。
而這一照,便是十年。
「得了您,說說吧!」
帳子裡的方明玨終於給裴鈞包好了胳膊,這時便收了東西坐在他對面,擠眉弄眼地問:「我才不信你是遇上了野豬呢,合著野豬是跟晉王爺約好要私會被你給撞見呢,哪兒會碰巧都在!你趕緊給我個交代,不然我告你去。」
「瞧把你能的,你能告誰去?」裴鈞瞄他一眼,閉目養神。
方明玨壓低聲音嘻嘻道:「我寫個摺子告皇上去!信不信!」
裴鈞頓時睜眼瞪了瞪他,正轉著腦筋想應付他兩句,卻不想剛要開口,營帳的簾子卻又被人撈開了。
帳外寒風登時灌進來,引二人猛地看去,只見進來的是個胡黎身邊的小太監,此時不遑多說別的,只匆匆先道:「裴大人,咱師父請您快過去呢,皇上咳疾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