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其罪二十四 ・ 不誠
裴鈞眉心一蹙,還未及反應如何答話,身側已響起一急急女聲:「煊兒!」
只見裴妍已提著裙襬慌張找來,幾步上前便一把將姜煊拉到身側,這才注意到跟前站的竟是裴鈞,不禁就地愣住。一時裴家姐弟二人四目相對、一步之遙,卻彼此半句不吭,直到姜煊先叫了一聲「母妃」,拉拉裴妍的前襟,小聲道:「母妃,我們告訴舅舅吧,舅舅可以……」
裴妍輕噓一聲打斷了兒子,這時更將他拉近了,低頭避過裴鈞目光,環臂抱上姜煊就要走,可卻就在她彎腰伸手時,裴鈞只見她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竟顯出兩道青紅的淤傷,頓時忽如雙目被刺,未及說話已皺眉抓起她手來。
裴妍疼得倒嘶一聲,單手抱著姜煊不明所以回過頭,待看清裴鈞正盯著她手上露出的傷,立時細眉一皺,匆匆掙動道:「這是……昨日起身不小心撞在桌邊了,無礙的。」
裴鈞握力挺大,裴妍一時沒有掙開,他們所在之處又正是江邊一個小小驛站,大隊人馬已停下休整,皇室宗親也有下來吹風走動看江景的,於是周圍便漸漸有人探尋地向這倆姐弟看過來,這引裴鈞微微斂眉,只好先放開手。
裴妍單手甩下袖口蓋住手腕,換做雙手將姜煊抱到自己肩頭趴好,本要轉頭就走,卻又似因裴鈞此舉而踟躕一般,腳步未移,反倒是抬眼打量了一下多日不見的胞弟,咬唇蹙眉間才仿似下定了什麼決心,開口問道:「最近朝中事務繁雜,瑞王也常不在府中……你,還好不好?」
可裴鈞此時走是沒走,卻只對她笑了笑:「區區鄙身,不敢勞王妃垂詢。」
裴妍聽了這話,面上的神色雖根本未變,露在姜煊脖頸邊的一雙眼睛卻倏地紅了。
她這雙眼睛與裴鈞像極了,長而帶尾,瞇起時好似彎月,曾也有多少笑意在當中流轉閃動過,可如今面對裴鈞卻只剩靜默與迴避。裴鈞的漠然疏離讓她再度低頭移開眼,拍了拍兒子的後背以作安撫,冷冷的聲音卻是問向裴鈞的:「多少年了……你就一定要這樣對我?」
裴鈞荒謬嗤笑一聲,故作長嘆道:「王妃是天家身份,臣可不敢附勢高攀。倒是小世子這麼忽而來了娘家求救,才叫臣誠惶誠恐呢……哎,畢竟王府的日子鑲金帶玉,臣忠義侯府門第鄙陋、人微言輕,又能幫上王妃什麼忙呢?」
「你……」裴妍提起的氣息咬在齒間,幾乎是全力忍住目中滾湧的淚,才抬頭看了他最後一眼,遂抱著兒子轉身走了。
她直到上車前都沒再回過頭,而裴鈞終於從她高瘦的背影收回目光,轉頭卻見一旁他剛走下的馬車裡,姜越正挑簾倚在窗邊看戲。
裴鈞微微抬眉,半步未退,沒有一絲慌亂地笑姜越簾窺壁聽:「晉王爺雅興哪。」
而姜越也啟唇一笑,全無愧色地贊裴鈞赤口毒舌:「裴大人妙言。」
正此時,一個矮小的侍衛匆匆跑來向裴鈞一躬身,說皇上有請。裴鈞便收了笑意向姜越一揖,作了告退,這才扭頭隨同那侍衛往天子鑾駕走去了。
姜湛的馬車為防有人行刺,便與週遭車駕並無太大不同,只十分尋常地停在一眾宗親的最中間,似有為宗室所拱衛之意。裴鈞走到的時候,侍衛先在外邊兒通傳了,車簾就從裡邊兒掀開。
車中的大太監胡黎先下來,裴鈞便近前一步準備登車,此時鼻尖便已繞來一陣安然軟暖的龍涎香氣,而隨著簾子撈起,他先看見一圈厚厚的鹿皮,再往上是鹿皮中包裹的月白冬衣,最後才是姜湛那一張被這重重皮襖堆裹起來的蒼白的臉。
姜湛的笑是從車簾徹底撈起時綻開的,仿似等這一刻已很久。他看見了裴鈞,手便從懷裡暖爐中抽出來,向前遞給他。裴鈞此時只能握住他的手,進入車廂,卻覺出姜湛的手心很暖,手背卻還是涼的。
車廂下的碳格燒得很熱,裴鈞落座在姜湛身邊,額間已出了層薄汗,不語間,姜湛卻一邊從身後抽出個腰枕塞在他背後,一邊低聲說:「他們怕朕犯病,這裡就燒得暖,你若怕熱,就將裘袍脫了給胡黎罷。」
「臣不熱。」裴鈞向他一笑,「皇上召臣所為何事?」
「是沙燕的事。」姜湛從側邊拿出幾封外邦折報放在裴鈞手裡,一容疲憊地長嘆口氣,眉宇間有幾分少年煩惱:「這些都是今早臨行前,邊境忽然傳來的沙燕國書,還有戰報……朕從方才就開始頭昏,全然看不下去,你讀給朕聽。」他像數年來一樣,給出這個極為簡單的要求,接著便如往常般皺眉閉目靠在了裴鈞肩上,仿似他仍舊是那個剛剛登基的孩子,此時正坐在御書房的大椅子裡,靠著裴翰林的肩膀聽他講百代興亡、春秋交戰。
摺子上是鄰國沙燕南北內亂,事情是兩方都向朝廷借兵。裴鈞一動不動由姜湛靠著自己,讀完了摺子,聽姜湛久久不言,正要換下一本時,忽聽姜湛出聲了:
「你怎麼想?朕該不該借兵?該借給誰?」
他沒有睜眼,此話講著數萬兵馬仿似只同裴鈞說著一個才做的夢。裴鈞合上摺子,想了想前世的沙燕南北內亂,朝廷票議後本是借兵給了北方,卻未料這南北雙方都未取勝,反倒被一亂世梟雄改朝換代一統了國土,於是斟酌再三,覺得就讓朝廷順延此運也不錯,便笑道:「皇上親政日久,應當早有聖裁,此事也應交由內閣與百官朝議,絕非臣能一人決斷的。」
這話起後,暖熱而寬敞的車廂中良久未響起姜湛的聲音。片刻後,裴鈞只覺肩頭微動,是姜湛偏了頭,忽而睜開眼睛伸出手,一隻白細的指頭撂開了窗簾,便遠遠眺望出去,對他方纔那話,僅僅輕而細碎地「嗯」了一聲。
窗外天已黃昏,啟簾看去風光浩渺,長河落日,若無週遭車馬圍堵、兵士繞道,他們走下馬車便能看見極目處對岸蒼黃遙伸的遍地蒿草,一分一毫都是冬已末春未起的肅殺與蕭條。
「三年沒來了。」姜湛說,「這景緻三年過去倒依舊一樣,……」
下半句他沒再說下去。過了會兒他放下手,由裴鈞繼續讀著餘下的折報,漸漸不再說話,呼吸也慢慢綿長起來,好像是睡著了,直到裴鈞抬手在他眼前輕輕一晃,而他只是睫翼微微一顫,周身毫無反應,裴鈞這才確認他竟真的已沉沉睡過去了。
裴鈞扶他靠在車壁,此時小心脫身出來,落目看回這個年輕而漂亮的皇帝,看著這張精緻安穩的睡顏,聽著車廂中的輕息,面對如此的安然溫和之景,卻忽而感到一陣無處可往的虛無——
這是他多少年來從未感到過的。他在真正二十多歲時、在他眼下這具軀殼中時,曾也那麼鮮活而真實地熱血滿溢和年輕氣盛過,那時的一顆心在腔中怦怦跳動,且大刀一劈就可剖出這心來掏給一個人……可一世路遙啊,他掏出了心空著皮囊走到最後,這顆心卻爛了碎了不見了,他被打瘸了戳殘了砍頭了,眼下老天還他一具完整的身,卻要他從何處再重尋一顆完好的心?
他曾以為姜湛就是他的心,他錯了。而現在他連這錯也不再有,便幾乎感到自己已經沒有了心,好似抬手都能摸到胸腔裡可以叩出空響的那一個洞——裡面隨手填著一些不外乎開心的、痛快的、全不該為人情所累的東西,叫他好似再不會為何而長痛、因何而極喜,終於只剩下百無聊賴的恨……恨,恨。
可恨是虛無麼?或者一世到頭根本就虛無,有心無心、是愛是恨都一樣走到最後,而肉身也遲早會消弭,那到頭來,人究竟得到什麼?他能夠得到什麼?
他死前早說算了算了,連曹鸞救他都不想活了——這一次都不成的事兒,老天卻為何還要他再走一次?
人間就是苦處,再來一次更是往苦處的苦中行,無盡之涯矣。
裴鈞空空暗哂,徒留腦中掛著承平和親之變,閒著便也不作聲響將姜湛身邊帶著的摺子都看了一遍,最後又垂眸看了姜湛一眼,便自行下車了。
豈知他剛想回頭再找姜越,卻被身邊一人給攔下了,竟是大太監胡黎拖住他手道:「裴大人留步。」
裴鈞停下來向他笑:「胡公公有事兒?」
胡黎向四周的侍衛、宮人示意他暫離,便拉了裴鈞走到宗親車架的外圍處,在江邊寒風裡袖了雙手,先向裴鈞揖了揖,笑怨道:「裴大人真是貴人事忙,宮裡可有一陣子沒瞧見您了,咱家還未好好賀過裴大人高昇呢!」
「這多小的事兒,何值得公公費心思?」裴鈞把他扶住了,一聽這話扯到官職,便知應與政事有關,也就順上一句:「況公公的好禮早就送至,卻未免太多——我只怕是您給送錯了呢。」
「不不不,不過一點兒小心意,裴大人這就見外了。」胡黎連忙向他擺手怪罪,語氣放得更輕柔了,「開年就要新政了,裴大人少不得要多多走動官中、聯結各部,眼見又要辛苦上了,咱家這人在宮裡、手腳也短,倒不知能幫上裴大人什麼忙,他日——若有咱家能使得上力的去處,裴大人可千萬給咱家指點指點哪。」
「不敢不敢,倒是朝中若有力不能及處,我還求公公能搭把手呢。」裴鈞同他一句句來回,實則聽得也很明白,胡黎這話中雖是「有難同當」的意思,可未出口的卻是句「有福同享」,當中又自然包括了同一戰線中彼此提示危險的默契,一切都是胡黎慣用的伎倆。
可實則胡黎從不是與他同一戰線的。
他們從來是兩條線,分屬官權、宦權,不過常擰作一股捆殺捆殺旁人罷了。
除卻裴鈞與姜湛的舊事不提,官權、宦權二物實質本都是皇權的延伸,而比起文臣,宦官對皇權的絕對依附更是毋庸置疑的,那麼如果說權臣裴鈞前世是姜湛的狗,那宦官胡黎就是姜湛的貓,他們或忠烈或諂媚地,都只為了同一利益,那就是姜湛的安危——甚可說是姜湛皇權的安危。故二人間的同盟在前世才可以持續地存在,而且直到裴鈞身死而胡黎抽身不理,宮中血洗了與裴黨相纏過的內侍、宮差後,胡黎也並不會受到影響——
因為胡黎只是姜湛的貓,不是裴鈞的貓。主人是不會因為狗死了就殺掉貓的。
可貓這種東西,與主人的關係又頗微妙——幾乎可說是:貪食懷中客、利盡路邊人。眼下的胡黎掌權無數依仗的都是姜湛給的權與利,事事便要順意姜湛,如此才能得到更多的權與利;可若有朝一日姜湛不再能給他更多了,他是依然替姜湛摸爬滾打、殺人放火,還是會做個冷眼旁觀湊假熱鬧的看客、見時機不對便拔腿就跑?
裴鈞笑著聽胡黎繼續言語,說想向兵部要個準話,問問新政以後宮中的侍衛究竟如何改制,怕是這樣他才好暗中排布宮裡的羅網。裴鈞低聲應了,一時只感朝野內外的爪牙果真都看準新政會是塊肥肉,就連長伴君側的宦官都絕不倖免,而困居宮中的姜湛在新政中看見的縹緲希望,又不過是被張家指點出來以證法道的……這真是一步走出即死的棋路。
無論週遭事物如何陡變,只要此路不變,那大概再重來多少次也都會引往同樣覆滅的結局,不同只是或早或遲罷了。
既定了,那隻願這一切早一些結果。裴鈞嘆了一聲,聽胡黎說得差不多了,便拍拍他胳膊:「外頭也冷,公公回去守著皇上罷。」
胡黎聽言壓下他手來問:「裴大人長日不來宮中坐了,可是因那門生之事與皇上鬧了不痛快?」
裴鈞手一頓,否認是不可能的,此時只可順他話道:「皇上不信我,我去也沒意思。」
胡黎一咂舌,「哎呀,皇上他只是——」
「我明白的,胡公公。」裴鈞掐了他話頭笑一笑,想起來囑咐他道:「今冬皇上咳疾未發,可長途勞頓卻絕非易事,您還是時常叫太醫來候著罷,畢竟不比在京中……圍場一到,承平與北方各部都在,若要是天子臨場抱恙,我們禮部可就難處了。」
胡黎哎地一嘆:「您要是能多進宮陪陪皇上,皇上吃睡也好、心緒也好,還怕身子不好麼?」他眼珠轉著看裴鈞,勸:「您可常來罷。」
而裴鈞常到宮中,一切多由胡黎安排,不免也只是為胡黎增添更多與他兌換人事的籌碼,這事兒裴鈞上輩子做了,這輩子也膩了,便只作隱忍狀說了句「天喜將近,皇上身邊總會再有人的」,便作揖與胡黎告別,自往後方馬車走去。
行走中耳邊大河是滔滔向前,道中白雪卻茫茫蔽眼,週遭有親貴叫起來:「瑞雪!瑞雪!」裴鈞這才止步伸手去接,便有了落在掌心的瑩瑩幾點薄雪,而雪並不比冬風冷,片刻也就隨手溫化去。
他二十一歲第一次從翰林入宮時就有這樣一場雪,小而密,像被細細斜風織成紗羅。紗羅縹緲中雁行而來的皂衣宮人領他穿過一條條磚紅齊整的甬道,拐過中慶殿廊角時,正看見兩個大臣在御書房外的拐角低聲說話。
那時肅寧皇帝新逝,東宮太子被廢,少帝姜湛被內閣推上皇位,朝中幾起波瀾,正是風暴後終得的寧靜,而這寧靜之下湧動的暗流,卻是朝臣都道少帝怯懦怕事、恐不勝大寶之位。這樣的評述在文臣武將中肆意流傳,幾乎根本不避忌在宮內宮外談起——他們甚至不懼會有宮人上告揭露,因為皇上是不敢責罰他們的。
這時說話的兩個大臣,所談的也無非此事。
而裴鈞初次進宮四下打量,卻不經意瞥見廊外池中的假山後頭,隱約露出一隻雪白的小手,和一截皂色的衣裳。
前面宮人走得快,裴鈞不作管,走慢了幾步踱到假山後面,長眉一挑,只見一團皂色的小影正趴著偷聽廊中大臣閒聊。
他不由起了玩性在他後頸突然出聲:「小公公,偷聽可要挨板子的!」
這一嚇,叫那小太監頓時驚回了身,猛地便倒坐在山石上看向裴鈞,身上那太過肥大的皂衣都被此舉扯歪了領子,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脖頸來。脖頸往上,是大帽簷下邊巴掌大的小臉,其面貌冰白,好似盛開在山間的鮮麗白桃,只拿烏眉黑目點染了輪廓,而其上唇朱緋目,便如那花瓣尖頭的一抹薄紅——
他在哭。
裴鈞一時看愣了,不料跟前的小太監過了方才被惡意唐突的驚惶,此時看了眼裴鈞身上的六品補褂,眉目間竟立時染上戾氣,站起身就清斥一聲:「這宮裡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說罷,小太監便頭也不回地飛快跑走,徒留裴鈞依舊長佇在池邊紅梅下,直至領路宮人匆匆回身尋他,這才回神隨同往內務府走去。而翌日待他換上五品翰林補褂走馬上任時,卻見頭日那哭鼻子的小太監正端端坐在金黃的龍椅上,瞪大了小鹿似的雙眼,受他暗笑長跪一拜:
「微臣翰林侍讀裴鈞,參見皇上。」
……
雪下得更大了,寒風快把手都吹裂。
裴鈞把被雪冰濕的手在袍上隨意一抹,擦乾了,再獨立驛頭看了會兒江天,便攏袖上了馬車。其後有人找便起來說話,沒事便只管閉目睡覺,如此走走停停到第三日的傍晚,圍場終於到了。
朝中雖令四品以上京官同行,可老臣如張嶺、蔡延一流大都不願車馬折騰,來的除卻皇室宗親便多是青壯年朝臣和武官之後,眾人由圍場守軍帶入營中,結營處在圍場入口的一片背風草野裡,未入圍場,還算中原地界。
這裡一直都是皇家行獵的下榻處,常年都有專人護衛與整理,早也由快馬通傳佈置好了一頂頂粗布大帳,定下官員兩人用一頂,宗親一人用一頂,另有家眷子女的就另闢新帳,而營地當中最高的那頂掛了艷旗彩幡的牛皮大帳自然是給皇帝姜湛用的。
裴鈞原定了同閆玉亮一帳睡,因吏部侍郎現今還空著,他們想說說開年人事變動的事兒,豈知方明玨知道了,就一路都說他們不夠義氣不帶他玩兒,一直說到圍場門口,閆玉亮最終算是怕了他的嘴,便拉著崔宇說:「那哥哥就忍痛睡我一晚吧!」這才把一臉嫌棄的崔宇拉去了隔壁,把帳子留給了裴鈞和方明玨。
裴鈞少時跟著先父受過訓,歸置行囊一貫挺快,換了衣裳打算出去的時候,方明玨都還在一邊磨磨蹭蹭地掏著家妻給裝的厚襪,一邊說想閨女了,看得裴鈞直搖頭,撈了帳簾就走了。可他剛一出帳,這時卻恰見不遠外承平一列的帳子間,大學士蔡颺正也其中一頂裡撈簾出來,後面還跟出了承平二皇子的親信。
「裴大人也覺得奇怪罷?」
一聲淡漠的笑問響在身側,裴鈞回頭只見是姜越一襲貂裘地站在他旁邊不遠處,恰與身後雪色錯為黑白,臉上的輪廓都似因這過分的分明而顯得愈加筆挺深邃。
姜越似是才從東邊宗室的營帳間走來,此時倒連與他相互招呼都省了,只是遠遠看著蔡颺走開的背影接著道:「雖然鴻臚寺確是蔡颺所管,但其下事務何嘗需要他親自跑腿?」
裴鈞看見姜越只覺頭都有些疼,苦笑起來:「哎,這都封印了,晉王爺還是龍馬精神哪……顛簸兩晝夜都不帶歇一歇的,這一下車又要帶臣查案了。」
「孤在外行軍多年,這一點路倒不算什麼。」姜越偏頭看他一眼,微笑,「裴大人今日也一樣意氣風發,不如陪孤查查案子也好。」
坑人還待誇一把的,也就剩個姜越了。裴鈞百無聊賴地與他往前走了幾步,站在空地裡道:「王爺曾說秋源智入宮前見過蔡延?」
姜越點頭,「恐怕是和親人選之變,與此事尚有關聯。」說到這裡他想起一事看向裴鈞:「裴大人的新學生可說了寧武侯府之事麼?」
「什麼新學生。」裴鈞笑得無奈,「上回都說了他還沒進門呢,王爺。」他嘆了一聲,眼見四周無人,便低聲將錢海清所說之事與姜越說了一遍,姜越聽完挑眉看他:「你就放心讓錢生一個人去挑那大樑?」
「那王爺當初為何放心讓張三把隨喜送來我府上?」裴鈞眸色微亮地看向他,「張家人正堂上的大棺材還在呢,最忌諱的就是陰謀弄權,您這麼教張三,就不怕張大人怨恨您?」
姜越微微抬了些下巴,勾起唇角:「那也有裴大人給孤墊背,張大人總是更怨你的。」
「……」裴鈞笑著搖頭,跟他一齊往圍場邊緣走走看看,還是決定說回眼下和親的事情。
「王爺啊,臣就不明白了,和親這事兒對您只有個『好』字兒,您日後若想得權起事,承平都是不可多得的助力,掣肘也是種權權置換,王爺您不該不懂,否則您就拿不到那寺子屋了——除非那是承平白送您的?」
而他的語氣與姜越聽言的神情,都表明這是不可能的。
「他們想要絲織的技藝,孤不能給圖紙機造,只能送了他們一些織工。」姜越輕輕道,「如此承平若是學會絲織之法,朝廷外銷的布帛就會變少,國庫的銀子就會變少……」
「那您還換?」裴鈞有些好笑,一時只覺想要朝廷快些垮掉的人不是他而是姜越,「方侍郎他們戶部最近和九府國庫的,算國債都快算瘋了,好容易才盼個封印呢,開年又得把一枚銅板兒掰兩半兒花,王爺不體恤銀子,也得顧念顧念他們。」
他們正走到一片冰封的淺湖邊,裴鈞抬腳蹭了蹭地上的雪,踢出兩個小石頭,彎腰撿起來。
姜越看著他,不疾不徐道:「那裴大人以為,百姓織布賣出的銀子入國庫了,日後就真能花回百姓身上麼?」
裴鈞呼出口白氣,忽而振臂一擲,手中小石便脫手飛出,在遠遠的冰面上砸出一個小洞來,「自然不能。」這時他忽而想起了某一次他夜雪獨歸時,聽見那賣栗老父的話,「王爺,這道理百姓自己都知道,他們知道一輩子都是為上頭的人賺著血汗錢,為皇上,為您,也為臣這樣的昏官。」
姜越看著遠處那被他石子砸破的冰面,裡面有黑灰而冰冷的水輕蕩,溢出,倏地出聲問:「那裴大人不認為,這不該麼?」
裴鈞掂了掂手裡所剩的另一顆石子:「不該是不該,可天下自古以來都如此。」
「自古以來如此,便是對麼?」姜越從湖面收回目光,靜靜地看向裴鈞:「那裴大人的萬民之策又是為了什麼?不是蓄利於民麼?」
裴鈞再度揮臂擲出了石子,這一次那石子飛得又高又遠,直直飛過了淺湖的對面,落在了不知何處的蒼黃草叢裡,再看不見了。
「……萬民之策。」他拍了拍手上塵泥輕輕一哂,扭頭向姜越似笑非笑,「王爺,我們都不是光靠俸祿就能活下來的人——京城裡也沒有一個官是,沒有一個人乾淨,這話也不怕當著您面說了。當年鄧准入門為徒,他問臣,為何蔡氏族親在他故土一帶為禍數十年卻依舊屹立不倒、反更榮華,臣只教他一句話,就是『因為他們在上面,上面的人才有權』。」
「萬民之策,上行下可效,而上上之處,除了官還有君。百姓之事,終於民,卻需起於賢主,如若君主困於道,不明察,群臣溺其如沼,不輔佐,那麼天下競利,何人還管百姓死活?可從前臣不懂此理,總執泥於為官者、行權者,卻倒忘了官上還有……」他漸漸沒有說下去,回轉目光再看向遠處的破冰,眸中有一瞬陷入孤絕回憶的蕭索,下一刻卻又倏忽彎起眼梢來,向姜越抬了抬眉頭,頗有喜樂模樣:「後來臣就明白了。天下自古如此。」
「是故……寺子屋之類萬民之策,或然王爺今後是真能做成的,可臣不能。所以王爺也不必讓臣悉心研讀了,那不是臣能做的事兒,王爺留著自個兒看罷。」裴鈞依舊是勾著眼角笑吟吟的,向姜越點了點頭,只說回去休息休息再陪王爺查案,便在姜越的沉默中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