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其罪四 ・ 不敬
裴鈞之所以叫晉王奸賊頭子,是因為朝中不少頑固老臣曾呼喚晉王要麼取侄代政、掌繼皇權,要麼就輔政做個攝政王,如此,內閣中太師蔡延等老奸巨猾的,就日日散佈晉王實乃本朝奸賊的傳言,讓少帝一度很著緊。
一度少帝的著緊,就是裴鈞的著緊,叫他上輩子瞪眼兒盯了晉王十餘年,沒想到最後卻自己疏忽送了命,還給晉王這賊子撿了機會在他砍頭的日子造了反殺進宮去,連他名污青史的風頭都一併給搶了,可不妥妥當得「奸賊頭子」這四字麼。
且他與晉王……恩怨可算長了去。
種種前情暫且不表,單說眼下小裴鈞任了少尹的京兆司,慣常的正衙府尹都是皇室宗親德高望重者兼領,而一直以來,兼領了他頂頭上司的那位府尹大人,正是眼前的七皇叔,晉王爺姜越。
朝中上下都知道,掛職的宗親是不攬事兒的,京兆司也是同理。旦有文書事務交到司部,不管裴鈞是在花天酒地還是在披麻戴孝,只要晉王爺坐在王府花廳裡漫端著茶盞食指勾一勾,他就得立時趕到京兆司正衙裡頭替人折騰清楚。
而那食指勾一勾,從前真是讓裴鈞大熱天火爐烤著都能冷汗驚醒的動作,一直到他後來入了衡元閣罷去少尹之職,不再隸屬晉王手下聽命辦事兒了,對此都仍舊心有餘悸。
——畢竟從少年時起,只要晉王食指一勾,落他頭上準沒好事兒。
而現今,這厄運隨著他回魂還陽,竟又開始了。
裴鈞忍了手臂陣痛,扯起面皮拱手朝上司一揖,認認真真做小伏低:「祭禮方畢,晉王爺受累了。」
晉王放開手去,看了看裴鈞身上微皺的袍子,舒眉瞥眼他來的方向,進而滿臉風清月明:「裴大人御殿勸學也不鬆快,同累同累。」
裴鈞只覺一口血哽在喉頭。
他含氣垂手將袍擺的破洞再往裡塞了塞,正要打禮告辭去做正事兒,卻聽晉王見四下暫且無人,扭頭問了他一句話:「裴大人,前日御史台著人去了京兆司部尋你,是問你何事?」
此問把裴鈞打來一懵。他才醒過來沒多久,饒是記性過人,也總不至於能記住多年前哪個御史小官的個把句話。
「嗐,王爺,御史台還能問什麼事兒?」他一撇嘴,演得很像那麼回事兒,又道:「再說您門生張三張大人在御史台也算個人物,您又何須來問臣?」
晉王微微挑起眉梢,斜睨裴鈞:「門生既已出任,則再無問詢之禮。孤現下只問你,御史台要管的,是你禮部的髒水,還是京兆司的案子?」
這話中「禮部」一說,裴鈞猛然就有了些印象,順帶上現下年份,估摸著應是當年禮部那起舞弊案。想到此,他也不直說,只笑道:「王爺勿憂,當是同京兆司沒甚干係的。」
晉王聞此,大約也知部院內話不便相告,遂也不再過多糾纏,回身間目光不經意在裴鈞袍上停了停,唇角忽牽起個弧度。
「裴大人,你補褂壞了。」
——果真是哪壺不開揭哪壺。
裴鈞忍了:「……謝王爺提訓,臣回去就補上。」
晉王卻是長眉一皺,看了看元辰門,清凌的眼中帶了絲疑惑:「裴大人回府,當走司崇門罷,怎來了此處?」
……我要你管。
裴鈞心裡直想提刀上前捅晉王兩下,面上又做不得不悅,只好點頭哈腰道:「哈哈,王爺明鑑,王爺明鑑,臣這是去青雲監,瞧瞧門生鄧准。」
晉王頓時瞭然,垂著眸子想了想,忽而道:「哦,那便一道罷。」說罷當先走在前頭。
裴鈞:「……?」
……誰要跟你一道啊?
走在前頭的晉王見裴鈞沒跟上,回過頭來微微挑眉:「裴大人?」
裴鈞:「……」
——真是人在屋簷下。
裴鈞心內低嘆一聲,認命般袖手跟上:「來了來了,臣來了。」
裴鈞此去青雲監,確鑿是為了瞧瞧鄧准。
鄧準是拜在裴鈞門下的青雲監生,叫他師父已經四年。
青雲監在前朝曾稱國子監,那時是將宗親貴族與高官功臣子孫雜合了一處所辦,雖授業先生皆是有頭有臉的名儒,可一窩子富貴少年湊到一處,到後來不免有些烏煙瘴氣,盡出些雞飛狗跳之事,愈發不成樣子。
是故到了本朝,祖皇帝爺大筆一揮,將國子監廢了,從此沿著元辰門東邊兒劃出道宮牆來,將這教習之所一分為二:宗親貴族皆放在牆裡的寶蟾宮教養,對外也稱「宮學」;一牆之隔的外側,新辟一館,賜名「青雲監」,名額多放給高官功臣有為之後,剩下的不到十一,才用於納取天下寒門的有學之士。
跨入了青雲監,一樣要參恩科舉試,可在監學生已是人中龍鳳,十有九五都是穩妥入朝的,而朝中百官食天子俸祿,亦有義務為舉國培育人才,所以每個監生都可從在朝官員中擇一人為師,拜入其門,直至入朝三年後出師,又可自帶門生,如此循環往復,已成規俗。
能考入青雲監的寒門學子,當算是學問頂好的,裴鈞這學生鄧准就是這頂好之一。可一旦入了青雲監,監中皆是一國上下最拔尖的少年,在這頂好之中,鄧准又只算個墊底兒的。
當年若非裴鈞機緣巧合收了鄧准,滿朝百官估摸沒誰能對這學生瞧上眼。
此話且不多說,單說裴鈞今日來,只因他記得便是前世今日,鄧准因在課上被人再三侮辱,實在氣之不過,便於青雲監外使墨硯砸傷了肇事之人——寧武侯世子唐譽明的門生。
寧武侯府重壓之下,鄧準被青雲監除名,且在大理寺受責八十大板,判朝廷永不錄用,往後多年便都只得在裴鈞府中任一賬房。而那個被打的人也沒得好,至此皮相壞了、官途受阻,終生不可能御殿聆旨了。
裴鈞自己算是重活過來,前世的風雲也曾叱吒過了,心裡仿似並不甚在乎什麼,可唯獨想起門生此事多有抱憾,故此行意之拳拳,便是想去阻止鄧准打人,以正其官途,可是……
他抬眼瞥了瞥身邊的晉王,問道:「王爺去青雲監貴幹?」
晉王領著他出了元辰門,頭也不回道:「張三今日擇生,曾請孤來替他掌掌眼。」
裴鈞這才瞭然。
張三,字見一,曾是晉王爺的門生。此時裴鈞想了想自己的門生鄧准,又想了想晉王的門生張三,竟覺心裡略有些不是滋味兒。
實則鄧准和張三是同期考入青雲監的,也就是同窗。
鄧準是個十足寒門子弟,蹭著榜尾能入監已是燒高香了,但資質有限,三年前恩科失利,未入殿試,幾乎丟盡裴鈞顏面。而晉王的門生張三卻是監生頭籌,當年被大紅字寫在青雲監錄生的榜首,考入後卻被人發現,他竟是前吏部尚書、現攜領青雲監的文淵閣大學士張嶺的么子,自己放棄了無考保入青雲監的資格,卻還是從一干監生試子中脫穎而出,且在三年前的同一場恩科中名貫狀元,由少帝御筆點進御史台奉職。
資質上,高下立判。
理所當然,張三成了監生屆長。提訓眾監生時,他曾面若冷石說過這樣一言:
「寒門子弟別以為世家之中只有庸夫,權宦之後亦不可認定庶族平民沒有高人。從今以後,我等必將勉力學業、勤修不綴,只因一朝入班為臣,皆是為了朝廷做事,忠誠之心別無二致,無需因身怯職,也需記得這青雲監中,絕沒有身份高下之分!」
一時監中歡呼雷動、響徹雲霄,張三這名字,便在朝中傳為一樁美談。眾人逢了張嶺就誇他兒子極有出息,張嶺卻是鬍子一抖,直眼薄唇道:「那小子還差得遠。」
嘖。裴鈞此時想起張嶺那冷峻神容,雞皮疙瘩都還能起一溜。
「不過,」晉王突然在裴鈞身邊站住了,看向他道:「有張大學士在,裴大人怕是進不了青雲監。」
這一針要害,又把裴鈞給扎噎了會兒,半晌才道:「臣不進去就是。」
晉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時,轉看前方,青雲監已到了。
不成想還挺熱鬧。
今日並不止他二人光顧青雲監。畢竟十月監生新進,此時正是百官擇生、監生擇師之時,故青雲監門口管事迎來送往許多朝臣,皆是點頭哈腰,見著晉王也是捧起笑臉,可目光落在裴鈞身上,卻頓時面起難色,撓頭瞥向了右側一人。
大門右側的石獅旁,立了個雲雁玄褂的青年人,皮相挺清俊,此時也轉身向裴鈞和晉王望來,不免遙往晉王單膝跪下,一容冰川,字字清晰道:「學生張三,參見晉王殿下。」
晉王這才行至,也沒伸手,只淡淡道了句免禮。
張三站起來,冷臉又轉向裴鈞:「下官見過裴大人。」
他這臉對誰都如此,裴鈞倒不在意,只點過頭,「張中丞。」
可張三卻神色不變地盯了裴鈞好一會兒,又看了看晉王,嘴皮終於一動:「裴大人不可入青雲監。」
晉王睨了裴鈞笑:「裴大人也沒想進去。」
裴鈞嘆氣,喚了個管事:「煩請知會門生鄧准,本院來瞧瞧他。」
「裴大人來的正是時候。」管事道,「鄧南山方才同人吵起來了。」
——還好不是打起來了。裴鈞面色上笑得淡了些:「本院要見他,即刻叫他出來。」
青雲監屬張三父親張嶺治下,故管事不禁撇眼看張三臉色,見張三隱隱點了頭,這才跑進內裡叫人。
晉王見此,不免挽了唇角,半是嚴厲,半是向張三笑:「張中丞,愈發承襲爾父之風了。」
張三垂眸告拳:「王爺謬讚,學生還差得遠。」又問:「王爺今日怎來了?」
裴鈞聽言扭頭看晉王:不是說張三請他來替擇生掌眼?
卻見晉王怡然看遠,「你如今也穩妥,孤原不想來的。不過祭禮畢了,順道來瞧瞧罷了。」
裴鈞卻不知他順的是哪條道。
一邊張三不再多問,只請晉王進裡邊兒去,然這時,卻聽一陣人聲喧譁,是兩個監生笑罵著另一個,共三人從監中外行。
「……鄧南山!裴大人這樣的教你也考不進,就算了吧!不如將門生位置讓與思齊兄,別佔著茅坑不拉屎。」
「就是!我要是你也沒臉面待在青雲監,早就收拾包袱回鄉了!」
這三人都穿著青雲監的青布長衫,可後頭被罵的那人本就瘦,懷裡又抱了個灰撲撲的小布包,此時就更顯狼狽些,臉上兩道細短的眉頭蹙著,一雙吊眼定看前方,雖一樣是青年人,卻遠不如頭前兩個意氣風發。
兩個罵人的嬉笑著鬧到門口,一轉眼,竟看見被他們罵作茅坑的裴鈞裴大人正淡笑著閒立在晉王旁邊兒看他們,不禁嚇得差點兒一跌:「裴……裴裴裴大人……!」又忙不迭同晉王告禮。
而後頭那被罵的見了裴鈞,卻是神情訝然中燃起一絲希冀:「師父!」
這人便是鄧准,南山是他的表字。
裴鈞此時見了他,歷過回憶種種過去,也有些感慨地笑了笑,衝前頭兩個罵人的監生揚揚下巴,挑起眉來,口氣輕巧地問鄧准道:「怎麼,南山,這是你新友?」
被提及的二人頓時舌頭都要打不直了,不待鄧准說話就搶白道:「是是是!……我二人同南山兄,從來嬉笑慣的。」一人還攬過鄧准脖子笑道:「哈哈哈,你說是不是,南山兄!」
鄧准一臉白著,懦懦縮了一下,倒不好意思說不是。
裴鈞冷眼瞧這二人,又瞧瞧鄧准,心道孰是當官為臣的料子,這不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心下將失望放了放,只面上一笑便和氣向那二人道:「好好好,既是南山小友,本院自然也得照拂。來,同本院說道說道你們名諱表字,二日殿試上瞧得見你們,本院也好同皇上舉薦舉薦。」
這話好好兒的,卻將那二生的臉都給嚇白了,連連拼上性命搖手:「不不不,學生位卑,不敢勞煩裴大人!學生不打攪裴大人晉王爺,學生告退!」說罷,各自拉著袖口飛也似逃竄了。
晉王悠悠瞅著二生狂奔的背影,似想起什麼,衝裴鈞一笑:「裴大人倒慣常愛嚇唬小輩。」
「王爺倒不說小輩愛嚇唬臣呢?」裴鈞笑咪咪拍著胸口作弱氣狀,徐徐道:「臣這京兆少尹若是茅坑,那王爺治下的京兆司,得成了什麼?」
晉王笑中頓時一寒,不言看向裴鈞。
這時監裡頭跑來方纔那管事的,正要同裴鈞說沒找到鄧准,卻發現鄧准立在門口,不禁不滿道:「鄧南山,你在這兒啊,叫我好找。裴大人尋你呢。」
鄧准支吾道了謝,過來妥當見過晉王、張三,又挪到裴鈞身後:「學生謝師父。」
裴鈞卻是眼睛落到他胸前抱的個灰布包袱上,一口氣提起來:「這是什麼?」
晉王領了張三正要進青雲監,聽了裴鈞這話,又回過頭來。
鄧准面上一熱,將灰布包袱扭到身後,梗著脖頸囁聲道:「沒什麼,師父,我們回罷。」
可這事兒要在裴鈞跟前撒謊,卻直如關二爺面前耍大刀。他抬手就從鄧准身後拿那包袱,誰知鄧准情急一回扯,那包袱竟就開了。
裴鈞這邊兒的力道帶得內裡一道墨硯登時飛出,還未及抬手擋它一下,那墨硯已在週遭驚扯倒吸的聲音中,重重砸在了他身後晉王的鳧靨裘肩頭——
硯台何其重?人群中晉王被砸得悶哼一聲倒退一步,張三眼疾手快,連忙在後頭速速扶了他一把,而墨硯滾落、砸到地上磕出個小坑,在裴鈞懵然回頭間,只見晉王爺雪白的千金裘袍上已被那硯台殘餘的黑墨劃拉上了一大團烏漆漆的痕漬,回觀晉王爺本人,也正用那王府花廳裡漫端茶盞的神情,靜靜看著他……
且還詭異勾了勾唇角。
裴鈞:「……」
——得,這回鄧準沒打寧武侯世子的門生,倒是他自個兒將晉王爺給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