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其罪七十八 ・ 脫身
當御史台與步兵執事府官差終於兵分兩路趕到閆玉亮、方明玨府邸,所見之景,也不過同忠義侯府一般無二。而與此同時,京城之南的運河碼頭邊,一艘棕黑白帆的大船正悄然離港。
這艘船上的「官」字還未拆下,船頭邊側鑲了「梅氏船業」的銅牌,滿載一船鹽米,在一百六十餘名船工的齊聲吆喝聲中脫了錨,緩緩向京南關口划去。
它正是錢海清與張三乘去督辦鹽案的那一艘船。
此時,錢海清正坐在這艘大船甲板之下隱秘的夾層艙室中,一邊驚魂未定地扒下身上的皺補褂,一邊聽裴鈞粗述著他離京辦案期間種種驚心動魄的朝中態勢。待換上了一身便裝,他瞠目結舌地環視週遭,是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覆確認道:
「所以……咱們現在都是逃犯?」
「沒錯。」裴鈞匆匆吩咐甲板上的船工用乾草蓋住了艙室的機關,終於合上艙門,在錢海清身邊坐下,嘆了口氣,「宮裡密謀要治我和晉王,我只能挾持了皇帝,豈知蔡渢沒死打了過來,張嶺又得了信兒要拿我,如此是絕然待不下去了——若不是梅少爺恰巧從大宅逃出來瞧見張嶺帶兵入宮,咱今兒個都得折在京城裡頭。」
「還好咱們撤得快!」狹小低矮的密艙中,坐在他對面的梅林玉袖著手,半遮了青腫的臉,歪在艙壁上道,「外頭喊打喊殺的,若不是你這學生今兒提早回來了,咱備下的船還沒拾掇好,想走也走不得。我只求這一路順順當當,不然被逮回去便是掉腦袋,咱一個都跑不掉……」
他坐在裴鈞對面,左手邊是閆玉亮及其妻子與一兒一女,右側是方明玨及其妻女,更往右盤坐著董叔。董叔眼下正憂心地詢問另旁的裴妍可還舒適,裴妍蜷腿坐在他身邊,抱著姜煊道了句無妨,而她懷中的姜煊一雙溜黑的眼睛默默看向裴鈞,有樣學樣地抱緊了自己懷中的狗,神情可憐巴巴的,似在請求原諒。
裴鈞見狀,無奈嘆了口氣道:「說了咱是逃命,讓你別帶狗別帶狗,你非拉著不撒手,眼下帶都帶上船了,你也就別再這麼盯著我了。不過醜話說前頭——咱這一船人,若要因了這狗有個什麼閃失,我立馬把它燉給你看,你聽見沒?」
姜煊深知事關重大,也內疚自己任性,不免怕得連連點頭,可狗卻聽出裴鈞話中的威脅之意,衝著裴鈞齜牙咧嘴地低嗚起來。
裴鈞不跟狗一般見識,轉頭問梅林玉:「方纔那信,確定送出城了?」
梅林玉應:「送了。快馬加鞭,應是三日後就能到晉王爺軍中。」
裴鈞聽言點頭,又與身側席地的趙先生暗語一二,不一會兒便聽船身彭地一響,似是靠上石墩,接著,有細碎的腳步聲走上了他們頭頂的甲板——這應是船到了出關口,上了官差前來查檢。
此時張嶺封關嚴查的條令尚未傳達到運河口,梅氏商號的船隻又常常出入京城,各式文書齊全,加之歷來在官中多有打點,官兵便並未過多留意,只是如常上船看了看貨物,便同喬裝成船工的一干護衛閒談打趣起來,不一會兒便下船放行了。
裴鈞聽船上幾聲吆喝又起,感覺船身再度徐徐劃動起來,不禁鬆了口氣,心道這是能順利出城了。豈知他正要開口和趙先生討論出京後的安排,卻聽船壁之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人聲,之中有人大喊:
「重犯逃脫!四境嚴捕!即刻關閉城防,所有人等留船待檢!」
頃刻間,方才閒談打趣的官差皆嚇了一跳,一個個都抖擻起來,慌忙打開城防閘口的鐵鏈栓,閘口巨大的鐵柵便在裴鈞眾人所在的大船後徐徐降下。
梅林玉扒著船縫往外看,拍著胸脯氣聲兒道:「老天爺,咱們這是正趕上了出關的最後一艘船,也不知是哪兒修來的福氣!」
誰知他話音未落,船外卻傳來一個中年男人清寒的聲音:「等一等,前面那艘船怎的走了?」
艙中閆玉亮聞聲一驚,看向裴鈞道:「子羽,這不是張玄同的聲音麼?」
裴鈞也聽出這人聲來自張和,一顆剛放下的心不禁又提起,果聽那聲音接著道:「既是還沒走,那便先攔下一併查了。」
短短一句,便將剛剛脫險的艙中眾人又投入險境。眾人皆暗暗倒吸口涼氣,彼此相覷皆是憂心。
裴鈞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告誡大家不要出聲,於是裴妍緊抿了唇,抖著手摀住姜煊的嘴,姜煊的小手又緊緊摀住了懷中小狗的嘴,閆、方二人也各自與妻子一起護住孩子,屏息凝神聽著船外動靜。
只聽一列腳步聲再度上了甲板,而外面又傳來另一個清冷的男聲:「大哥,既是已查過的船,何必再檢?快看看還沒出關的才是。」
裴鈞一聽這人聲,即刻與錢海清相視一眼,目中含驚:不好,這是張三的聲音!
錢海清的手指攥緊了膝頭的衣料,雙眉緊緊擰起——
他與張三一同乘船去辦鹽案,知道張三識得這船,也知道張三為人板正剛直、維護法道,心中不禁與裴鈞一樣揪起來,生怕張三親自巡視,看出什麼紕漏來。
船外,張和站在運河關口邊的石岸上,扭頭看向後一步下馬趕來的張三,指著船隻肅容道:「你可見那船上有『梅氏商號』字樣?聽說裴鈞與梅氏的少東家是拜把子的交情,眼下正是裴鈞潛逃之時,恰又有梅氏商船出京,你不覺得太巧了麼?」
「巧什麼?」張三反問道,「這船是我此番辦案所乘,船上已裝滿從鹽場繳回的贓物,眼下船出京關,想必也是去常平倉停放贓鹽、充入國庫。裴氏一黨甚眾,單憑此船,如何藏匿得下?」
「父親既勒令查檢,小心一點總沒壞處。」張和不與他多費唇舌,「見一,你清楚這船,還是親自上去看看的好。」
張和此言已有告誡之意,若不是他身上沒有官職,早已自行上船親檢。張三見他執意如此,凝眉細思一二,也只好順由搭好的木板走上了船去,進入船艙開始巡查。
裴鈞聽見頭頂傳來的那些屬於官差的細碎腳步和翻找聲停了,一個穩健的腳步將甲板的木縫踩出吱呀一聲,隨後這腳步又順著密艙另側的木梯走向了密艙底下的勞作艙室——槳夫和水手所在的水密船艙。
在一片寂靜的船舷間,張三的一個個腳步都踏出了輕微的聲響;昏暗的密艙中,眾人屏住呼吸,生怕任何一點動靜都會驚動這名新晉刑部尚書的年輕官員,聽著那腳步聲,便直覺是踩在自己的命門之上。
然而恰在此時,密艙中忽地因底部透入的火光而有了一絲反光,這讓裴鈞突然留意到——在他對面被姜煊緊緊捏住嘴巴的狗,似乎不安地輕輕動了動,下一刻,狗嘴邊竟溢出了一線垂涎,瞬間從姜煊的指縫間滑落在密艙地板上,並且在裴鈞反應過來之前,這涎水已從地板的縫隙間滑落去了底艙——
一顆水珠從張三前方的天花板上滴下來,正巧砸落在他皂色繡紋的靴頭邊,在這寂靜的船艙中發出了細微卻清晰可聞的聲響:
「啪嗒!」
張三步子一頓,垂眸看著那一片滴落的水漬,眉宇陡然鎖起。倏地,他拿過一旁木箱上的油燈,高舉起來,目光緩慢而緊張地想頭頂望去。
油燈的光暈一時從木板間的縫隙滲入,照入裴鈞的眼底。
裴鈞下意識抬手遮眼。
張三的雙瞳猛地一縮,執燈的手微抖——在這搖晃的光線中,他看見了頭頂木縫間那一道晃動的影子。
一時間他心跳如鼓。
這無聲的一瞬直如千年萬年,直到船舷外傳來張和的聲音喚他:「見一,如何?」
張三目色一顫,回過神來,聽言卻並未移開看向密艙的目光。
片刻後,他深吸口氣,艱難地將手中油燈放回原處,待匆匆回頭走出了底艙、回到石岸上,才將腔中濁氣吐出來,對張和道:
「此船經檢無恙,放行吧。」
此時此刻,一批喬裝打扮的人馬正在京城以北的密林中駐紮,為首者身長貌偉、粗膀熊腰,正是在傳言、官報中早已死透的蔡渢。
蔡渢拉下面上的蒙面罩,信步從安營紮寨的人馬間經行而過,仰起頭,放眼望向京城方向,粗聲粗氣地四下指點著,招來個護衛道:「去,看看斥候回來了沒有!」
護衛即刻聽令:「是,蔡都督。」說罷小跑著去了。
不一會兒,兩個斥候隨同這護衛策馬趕來,直行到蔡渢跟前匆匆下馬,跪地奉上一枚竹筒道:「稟報都督,咱們埋伏在城南官道的人馬截獲了一封密信,拷問信差得知,此信是要送往南地晉王軍中的。」
蔡渢聽言,眉目一動,即刻接過來展開一看,只見竹筒中的紙箋上寫著一行瘦勁卻倉促的字跡:
「蔡渢未亡,正攜千軍向京城而來;挾持之事敗露,張嶺威逼,京中不可久留。吾已如昔日所約,出京暫避,君得此信,速往寧城相會。裴鈞字。」
蔡渢讀完這信箋,瞇起雙眼道:「這字兒確是裴鈞所書,看來他果真是與晉王結了盟,眼下已經逃出京城了……」
說著,他陰狠的目色微微轉動,謔笑一聲:「本都督與蔡家一眾淪落到如此田地,全拜裴大人照拂,今日既是有緣,便也合該幫裴大人把信送到才是。」
他抬手將方纔的護衛招上前來道:「你,即刻將這密信快馬加鞭、原封不動地送去晉王手中。」說罷又招來身後的副將道:「而你,等三字營人馬集結好了,便領他們前往寧城駐紮,務必要趕在姜越與裴鈞相會之時奇襲而上,把薑越和裴鈞的項上人頭都帶回來給我!」
副將與護衛即刻領命:「是,都督!」
「還有……」蔡渢看向他們,接著道,「你們給我把裴鈞挾天子、毀朝綱的惡行昭告天下,他日姜越一旦落網,也必要告訴他——他是被裴鈞害的,是裴鈞為了跟我換一家性命才送信出賣了他!我要讓裴鈞從此臭名昭著、人神共憤,我要讓裴鈞人人喊打,人人叫殺!」
與此同時的京中皇城裡,姜湛在中慶殿內飲藥無用,短暫遏制後再度毒發,在睡榻中偏頭吐出一口黑血。
恰逢張嶺折回宮中覆命,一見胡黎手中碗裡的血,不禁眉頭暗鎖,額角也滲出了細汗——
張氏一族歷代輔佐皇室君主,到了他這一代,就算是中興無望,也萬萬不能讓皇帝死於奸臣劇毒之上!
胡黎抖著手將瓷碗遞給了一旁小太監,不露聲色地打聽了一番宮外境狀。一聽見裴鈞已然逃竄、尚未抓獲,他不禁暗自鬆了口氣,又強打起精神問張嶺道:「張大人,眼下皇上可如何是好呀?」
張嶺招來皇城司人馬,令其即刻出動武藝高強之人出京追捕裴鈞一行、尋回解藥,此時卻聞禁軍之中卻有人報來,說城北瞭望塔上望見了烽火,似有城鎮起了戰事,而京城北關之外也發現了大批兵馬正在集結。
「兵馬?」張嶺眉心一蹙,「朝中從未有過北關集結的軍令,集結者幾許人?」
禁軍侍衛緊張道:「城、城防粗略估算,集結人馬,恐有過萬之多……」
「什麼?過萬?」張嶺大驚,「無詔調兵乃是叛亂!叛軍如此龐大,究竟是何人帶領?」
侍衛大呼不知,張嶺便勒令其傳令清查誰是那叛軍首領,並即刻從御書房中借姜湛印信蓋章下詔,緊急調派禁軍拱衛京師、皇城,並急招東西駐軍即刻回京救援。
裡間的姜湛聽著張嶺與那侍衛的話語,此刻已痛得生不如死、滿目金星,卻恍惚地看見了張嶺映在屏風上忙碌的影子。
他沒有聽見任何一句徵求他意見的話語。四下的眾人只是忙碌著,忙著為他端湯送藥,或只是忙著裝作繁忙,無一人在意他真正的痛苦。
他絕望地看著頭頂床樑上盤踞的金龍,在無盡的苦痛中心想:這輩子他竟是要死在裴鈞手裡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