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其罪六十九 ・ 揣度(上)
所謂削藩,是指帝王通過收歸兵權與壓制當權者,而收回藩王或地方權勢的舉措,目的通常是為了削弱藩王或割據者對朝廷的威脅。然而這一重新劃分當權者既得利益的舉措,又勢必會引發天下各境的政治動盪,甚至因諸侯、藩王的強烈不滿,而成為各地軍事對抗的導火索,故而也通常是無奈之下的險招。
但是,雖然削藩會讓皇權與皇親間產生嫌隙,在此過程中,削藩對皇親的削弱卻必然大過皇權,而中央也只有削弱了藩王與地方勢力的阻礙,才能增強對地方的直接管轄,是故,削藩雖險,但歷朝帝王對削藩之策卻用之驚心,棄之不能。
眼下,姜湛沒有警告地直接授意當權法司逮捕成王,無疑是以削藩為目的,將皇親的去留交在了權臣手中衡量,又讓權臣因此忌憚皇親反撲,以形成一個亂鬥局勢下的大制衡場面,以求兩方都不敢妄動。如此,散朝後群聚議論的不止朝臣,在內閣緊跟姜湛去往內朝後,親王一列也聚首一處。
只見泰王從姜越身邊站起來,急急帶怒地衝姜越攤手撒氣道:「這下好了吧?你還沒事兒,老四倒先走一步,咱幾兄弟馬上就要一齊玩兒命去了!」
姜越起身來疾步追著泰王走向殿外,只來得及回頭看了裴鈞一眼。裴鈞見此,心下煩躁更起,正聽方明玨道:「藩鎮乃邊圉之守,自古不敢亂削。看來晉王爺復生之事確然是叫皇上怕了,否則怎能狠下這心?」
閆玉亮道:「此舉顯是內閣獻策。當下朝廷沒有把柄能夠攻訐晉王爺,先從成王下手,一是要亂了晉王爺手足之陣,二也有告誡群臣、皇親之意。皇上借此案打了晉王爺的臉,不僅讓晉王爺成為了一眾兄弟責怪的罪人,還鼓勵朝臣檢舉揭發,這豈非是將晉王爺立成了靶子,叫全天下都盯著他扎?」
此時三人正一同走出清和大殿,裴鈞因閆玉亮這話而想起了受傷之日,姜越曾說過姜湛恨不得他即刻就死,而此刻裴鈞臉頰上被蔡延撓下的傷疤仍隱隱發痛,這引他不禁聯想別處,若有所思道:「如果內閣之中,削藩是張嶺獻的策,禁錮的是姜越等皇親,那同為閣部的蔡延,又會獻什麼策?」
閆、方二人聞言,細思之下不免心驚,聽裴鈞繼續道:「姜湛明知我與姜越已然聯結,不可能唯獨對姜越用計,而放任我在官中積蓄力量;我與姜越二人之中,蔡延恨的也不是姜越,而是我,所以,他的獻策,要找的必然是我的把柄,不可能全然與張嶺同聲。」
說到此處,裴鈞似乎想起什麼,一時轉身看向空空的身後,尋找一番,擰起眉心道:「等等,蔣老呢?」
內朝中慶殿中,內閣重臣魚貫入座。
姜湛坐在高台龍座上,頗有些心煩意亂地看向眾人,當目光停在顫顫扶桌坐下的蔡延身上,思索一時,忽啟口問道:「朕聽聞蔡太師今早活動身骨,在大殿上失手將裴子羽的臉撓破了,這是何故啊?」
蔡延一張老臉上沒有血色,目中儘是少睡而發的血絲,此時在一旁太監的攙扶下站起來,勉力出聲道:「啟稟皇上,吾兒蔡颺……昨夜在刑部離奇遭遇鼠患,全身上下被惡鼠啃咬至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就連嗓子都啞了,如今已是廢人一個!」
姜湛佯作驚疑:「鼠患?此事與裴子羽何干?」
蔡延道:「鼠患之巨,吾兒慘狀如斯,事發時怎會毫無聲響?可刑部獄卒卻眾口一詞,說從未聽聞吾兒慘呼。今早臣聞訊前去刑部大牢探望,吾兒以血書衣,直道是為裴鈞所害,若非實情,何至如此!自裴鈞入班以來,十載之中暗植人手、詭布網羅,尤重安插各部差吏小役,是故六部之中,不論何人作了尚書,當中行事言語皆有他的眼線,刑部自然也是!皇上,這刑部鼠患,分明是裴鈞暗害我兒所找的託詞,刑部諸人卻包庇回護、無顧實情,實在是狼狽為奸,令人髮指!」
薛太傅瞥了蔡延一眼,不溫不火道:「刑部地界之下為京中排水舊道,水道年久荒廢,化為蛇鼠之窩,近年頻有鼠患,刑部已數度上表請款修葺,可在座都知道,蔡太師與蔡大學士當初卻總以庫銀不足為由推拒了。如今釀下了這般禍事,臣以為,蔡太師可不能只怪那裴子羽罷?」
蔡延直身看向他,雙目發紅:「薛太傅這是什麼意思?」
薛太傅立時還要發言,卻被一旁張嶺按住手臂。趙太保見二人爭訌,忙站起來搭腔:「薛太傅此言太重了。文書之上,言皆泛泛,誰知那鼠患會至這般境地呀?」
張嶺道:「然此事還需細查,或然絕非巧合。」
蔡延即刻道:「不錯。臣望皇上徹查裴鈞一黨,絕不可再讓此人為非作歹、脅迫朝政!」
姜湛聽他們來回數言,心中對兩方意圖已有了猜測,此時秀眸含哀道:「裴鈞輔政多年,兢兢業業,政績與為人,朝中都有目共睹,要查他,朕是於心不忍。但出了這樣的事情,諸位閣部既想查查他,也無妨去查查就是了……」
「皇上英明!」蔡延作揖道,「臣與張大人會即刻攜領大理寺同御史台,徹查裴鈞歷年之事。眼下老臣斗膽,想再求皇上一個恩惠。」
姜湛微微抬眉,斂了袖子道:「太師請講。」
蔡延扶著膝蓋頓頓跪下,語含悲憤道:「臣以為,吾兒蔡颺再是重罪,如今也已全身盡毀、慘不忍睹,無能再胡作非為。求皇上念在我蔡氏自開朝以來悉心輔佐的份兒上,赦他牢獄,容老臣帶他回府醫治!」
姜湛聞言長嘆一聲,悵然點頭道:「蔡太師愛子接連遭逢不測,雖為罪過,卻也叫人唏噓。如今蔡颺經此一難,料也不會再生事了,便赦他隨太師回府醫治罷。」
蔡延聽言眉頭剛舒,卻聽姜湛繼續道:「蔡氏一門,歷代為臣、兩朝股肱,朕如今痛心太師喪子,卻也更痛心太師的身子。今日若赦蔡颺回府就醫,朕望太師也隨他休沐一段日子,好生將養,調調血氣,待休整好了,再回朝理事不遲。太師意下如何?」
蔡延目色一變。他身旁張嶺等人也神色一凜,皆知姜湛此言是以赦免蔡颺來置換蔡延短暫的休官,無疑是問蔡延到底是要兒子的命,還是要他這在握的權勢,於是便都等著蔡延如何抉擇。
蔡延的額際滲出細汗,雙頰微微顫抖,片息後,他兩眼一閉,雙手疊握舉過頭頂,引頸高聲道:「老臣謝皇上隆恩!」語罷伏地叩首,脊背微顫。
姜湛的唇角幾不可見地輕呡一下,目光從蔡延背上重新投向閣中眾人道:「新政方起,如今卻朝政渙散、內訌不息,事由多牽扯六部要案,朕也不免心憂。蔡太師方纔所言雖激,卻不乏實感。六部之中,裴鈞首當其衝,若他犯事,朕絕不因循姑息。」
「若裴鈞真有異象……便削了他封爵官位,將他憑法處置罷,諸位不必再入宮請示了。」
眾閣部聞言相覷,一時皆道:「臣等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