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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盛宴(天定風流系列)》第7章
第六章 薑還是老的辣

  香氣原本深藏,嘩一下,便被人間巧手揭開。

  外間暈著的聞大爺動了動,最裡間隱約響起奪奪之聲。

  後窗外是小巷,有人步聲橐橐走過,忽然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喃喃道:「什麼東西,這麼香!」

  聞大娘沒聽見這句話,她靠著門框,看著窄小黑暗冰冷廚房裡,漸漸氳開的淡白水汽煙氣,和煙氣裡那個嬌小玲瓏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被熱氣沖著,還是被香氣暈著,她的眼眸中漸漸水色晶瑩,像包裹著一個一擊即碎的夢。

  她喃喃:「真真不會做麵條……」

  一隻碗遞到面前。

  碗裡的麵湯泛著晶瑩細碎的油光,而麵條並不是雪白,微黃瑩潤,襯著碧綠的蔥花,讓人恍惚想起三春柳色,翠掛枝頭。

  聞大娘心中恍恍惚惚,有心要抗拒,手卻不由自主伸出去接,眼光一垂,忽然像被燙了手一樣往後一縮:「你不是真真!真真手腕上有一道燙痕!她就是因為小時候被燙傷,才從不下廚房的,你,你不是真真!」

  「咦,大娘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真真嗎?」文臻笑著捧著碗,偏頭看她眨眨眼:「對,你家真真還在亂葬崗,我只是長得像她而已,但是你不覺得我這時候出現,比你家真真復活還好嗎?就你家真真那個沒頭腦、沒技術、沒膽量,偏偏有膽子去死的性子,你覺得她活過來有用嗎?」

  聞大娘怔怔地看著她,似乎很難面對這張和自己女兒十分相似的甜美小嘴,能蹦出這樣聽的人骨頭髮冷的惡毒話來,忽然急喘一聲,向後便倒。

  文臻立即去搶她手裡的碗——摔壞了多可惜。

  聞大娘卻沒倒下去。她身後忽然多了根拐棍,拐棍硬生生頂在她後背,頂得聞大娘劇痛之下,哎呀一聲立即站直。

  隨即黑暗中轉出一位老婦人。

  文臻訝異地瞪大眼睛。

  老婦人和滿身煙火氣的聞大娘截然不同的風格,一頭銀絲絲毫不亂,身上衣裳雖舊不破,質料精良,磨毛的袖口,都以高超的技巧細心地修補過,頭上還插著金簪,簪上珠子碩大渾圓,渾身透著和這平凡人家格格不入的自矜尊貴。

  一把年紀的人,站在這陋室裡,也似有光。

  文臻卻一眼看見她目光並無焦距,好像是個瞎子。

  眼睛不行的人難免畏縮無措,這老婦人身上卻半點看不出,端端正正站著,手中拐杖奪奪點了點地,碰到那個裝財物的包袱,拐杖便靈巧地伸進去,叮一聲撞擊金屬之聲響起,老婦人拐杖一頓:「銀子?」

  「你們還給劉家的,我給拿回來了。」文臻笑:「要我說,你們也太老實了,憑什麼還給他們?知不知道,聞真真是吊死在劉家門口的!」

  聞大娘剛剛緩過神來,聽見這一句,又一聲急喘,大抵又想暈,但看了看那老婦人,愣是沒敢暈。

  老婦人臉上竟看不出任何悲痛之色,只唇線抿緊,像個倔強的「一」,每道橫平豎直,都是對這齷齪世事的無言抗爭。

  隨即她便徹底恢復了平靜,轉向灶台,緩聲道:「丫頭,麵條來一碗。」

  文臻癟嘴——她不知道還有一個人,第三碗是給自己的,特意量還多一點,結果這瞎眼的老婦人,一指就指對了最多的那碗。簡直讓人懷疑她在裝瞎。

  文臻心不甘情不願地捧碗過去,當然並不是最多的那碗,瞎眼老太也沒神奇到發現貓膩,端了碗端端正正坐下,第一口入口,她微微一頓,似乎下意識想要咂嘴,卻被深植於髓的教養硬生生止住,只眯起眼睛,長長嘆息一聲,一霎那神情似悵然,似懷念,似透過此刻麵香裊裊,得見深埋於記憶中的鐘鼓饌玉的往昔歲月。

  這神情很有幾分誘惑,以至於一直盯著她的聞大娘下意識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捧起碗,筷尖的麵條淺黃色,瑩然生光,微呈乳白的湯汁顫顫滴落,香氣如絲帶般在鼻尖繚繞,聞大娘吸溜一聲,麵條便入了口。

  幾乎立刻,聞大娘就睜大了眼睛。

  這麵條!

  她也做了一輩子飯,麵食尤其拿手,可她也從來不知道,麵條居然可以做成這樣?

  精彩在於麵本身,畢竟條件有限,材料缺乏,因此尤其考驗手藝,而這陽春麵,麵條筋道彈牙,湯汁爽滑細致,也不知道這麵是怎麼揉的,裡韌外彈,生生吃出了層次感,麵與湯相輔相成,第一口只覺清爽,第二口享受麵香,第三口便咀嚼出無盡的鮮美滋味,呼啦啦幾口下去,不知不覺碗便空了。

  聞大娘吃著,抬起袖子呼嚕抹了一下眼睛。

  這般滋味,真真再也不能知道了!

  瞎眼老婦也以看起來不快實則非常有效率的速度吃完了,連湯都一滴不剩,良久嘆息一聲:「原來清湯下麵才能擁有這般平實入心的美妙啊。」

  哦不,文臻想,你給鮑魚海參蹄筋會有更不同的美妙的,這不是沒材料,連個雞蛋都沒有嘛。

  還好,還有一個人沒醒。

  文臻剛要慶幸地端起最後一碗,隨即便見簾子一掀,聞大爺游魂一樣飄了進來,迷迷瞪瞪端起那碗麵條,唏哩呼嚕一陣響。

  這位硬生生是被香味救醒的。

  文臻卻覺得自己會被餓暈了。

  「現在天晚了,明早記得起早,多買些菜。」老婦平淡地吩咐。

  「是的,娘。」聞大娘的潑辣在老婦面前似乎毫無用武之地,下意識答應一聲,隨即反應過來,指著文臻正要說話,老婦已經又道:「買些魚肉,真真好容易回來,須得操持一下,讓左鄰右舍也沾沾喜氣。」

  「娘她不是……」

  「銀子不夠,拿這個去當。」聞老太太拔下頭上的金簪,並無絲毫留戀之意地遞給聞大娘,聞大娘接了,隨即燙手般手一縮,愕然道:「娘這是你最後的陪嫁了,你說過餓死也不送當鋪的……啊不對,娘,你弄錯了,這個不是……」

  「真真的房間在西間,不要走錯了。」聞老太太已經平靜地轉向文臻,文臻審視地盯著她,嘴上笑應一聲。

  「娘她……」

  「吃完了就去睡,明天還有活兒。」聞老太太聽而不聞,拐棍奪奪地敲著地,轉身要走。

  「娘!」聞大娘一聲大喊。

  老婦人停步。雙手拄在拐棍上,背影挺直。

  「她不是真真,不是!」聞大娘指著文臻,額頭青筋都爆了出來,失控大喊:「怎麼能讓這個陌生人占了真真的一切!」

  「吸溜。」一聲,響在此刻爆發後的沈寂之中,分外的清晰響亮。

  聞大爺吃完了。

  因為吃得太投入,他沒能止住最後一聲大力吸吮,這讓愛面子的老書生訕訕地紅了臉。

  這一聲讓聞大娘好像找到了發泄口:「啪」地一聲脆響,她抬手狠狠打掉了聞大爺手中的碗。

  幾乎立刻,又是「啪」一聲,驚得還沒反應過來的聞大爺渾身一顫,而聞大娘已經捂住臉,嚎了一聲。

  「娘!」

  文臻目瞪口呆看著聞老太太,瞎了也有這樣的準頭和速度,這老太太牛。

  「真真的一切是什麼?」聞老太太打完媳婦耳光,臉不紅氣不喘,連頭髮都沒亂一絲,穩穩地注視虛空:「是忘恩負義的未婚夫?是勢利無恥的婆家?是不懷好意的王府?還是只會屈從上意的府衙?這樣的一切,人家肯擔,你不感恩,還敢給我阻擾?」

  聞大娘狠狠咬了咬牙,指著文臻:「娘你看她的模樣!長得和真真這麼像,這時候來到我家,世上有這麼巧的事?現下這個爛攤子,再讓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冒充真真,您不怕招來大禍!」

  「禍已經來了!」聞老太癟癟的嘴角寫滿譏誚:「你也和劉家一般短視,以為人死了就能撕擄乾淨,你知道定親王府是個什麼貨色?你知道那位什麼性情?被拂了面子會輕輕放過我聞家?何況還不一定僅僅是被拂了面子!你倒是說說看,真真是什麼天香國色,值得人家一個親王惦記?」

  文臻心中暗暗比個贊——人瞎心不瞎,老太太明白人!

  聞大娘噎了一下,眼底漸漸浮現驚惶。

  「姑娘,你知道真真的事,然而你還是來了。」聞老太太轉向文臻:「老身是不是可以認為,你有心幫我聞家?」

  ------題外話------

  今天說幾句心裡話。

  這本書,之前公告已經提過,開得很艱難。三年多的空窗、個人角色定位的變換、從心理到生理各個方面的變化,幾乎都給寫書這件事本身造成了很大的障礙,於我自己內心,我想封筆。然而最後,為了一個完滿的結束,為了給讀者一個交代,我克服很大的情緒問題,回來了。

  因為心裡明白,再耽擱下去,天定系列就永遠不會完結了。

  然而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寫書現在給我造成了很大的壓力,煩躁和焦慮時刻困擾,如果再沒有平和安靜、不受干擾的氛圍,我很懷疑我能否堅持到底。

  所以,請原諒我現在的玻璃心,我天性悲觀,很容易受他人言語影響,陷入不斷循環的自我質疑和自我否定,長此以往對寫作不利。如果諸位對文失望了,不滿意了,不喜歡某個細節了,不能接受某個設置了,藏在心裡或者安靜地離開,就是對我的包容和愛護。我提前在此感謝。

  也請不必擔憂沒有讀者的督促鞭策,我就會狂妄自大胡彈亂扯——我寫書多年,豐富的經驗足以讓我比讀者更明白各種所謂的問題,每一天的文我都會復盤,存稿一直在不斷修整,能做到的就是我目前的極致,我不需要醍醐灌頂,我只需要日麗風和。

  也並不求盲目的彩虹屁,寫文已經如此疲憊,我們就聊一塊錢的小鮮肉,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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