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好國王文西斯勞斯】
艾勒今晚不回來。
他找到一個好去處,一個「高尚」的內衣派對。
聽起來就像某些家用塑膠製品聚會,在家庭主婦們之間推銷,只是這次內容更直接。比如帶花邊的小內褲、蕾絲吊襪帶,或是能讓乳溝看起來更誘人的胸罩。
瑪麗•蘇•斯班塞小姐是這次活動的發起人,她可能覺得只有一個人炫耀這些東西太自私,現在要讓更多人開開眼界。據說這樣的聚會在別處很流行,斯班塞小姐總是時尚的代名詞。
尼克聽完了艾勒打來的電話,並且告訴他自己很好,什麼事都沒有,然後又打給奧斯卡。
他解釋了剛才突然中斷的電話是怎麼回事,也說了一部分事實——在利奧的注視下。
隔著電話人們總能更順暢地掩飾自己的謊言。
他對奧斯卡說,利奧逃走了。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在艾勒的沙發上躺著,眼睛瞪著尼克,身體一動不動,活像一具塑像。
尼克也接受了警方的例行詢問,救護車和警車走了之後,他又回到房裡穿上外套出門。
他去了一趟診所,但是喬治醫生出去了,只有他的助手葛列格在。
葛列格是個年輕小夥子,皮膚蒼白但不太平整,有些像疥痂下的嫩肉,為了掩飾這種青春期的特徵,他為自己留了些髭須。
尼克隨口問了一些當天救起利奧時可能會被忽略掉的細節,葛列格顯得有些困惑,他的記性並不太好,而且缺乏想像力。
「黑色的外套?我好像見過。」
葛列格說:「當時喬治醫生讓我把他的外套脫掉,最好把身上所有的東西都除掉,我們必須檢查一下他是否有什麼外傷。結果我們找到了兩個彈孔,有顆子彈穿過了他的身體,真可怕。」
「那麼外套放在哪兒了?」
「我記得放在那邊的桌子上,隨手一放,後來它就不見了。」
這個結果在意料之中,否則利奧醒來自己就能找到他想要的。
這樣就結束了,尼克已盡了力。
他向葛列格告別,然後去超級市場買了些吃的東西,往回走時他想利奧可能已經不在床上了,現在他們兩個全成了怪人,利奧既不擔心他獨自外出會找來員警,尼克也放棄了向他人求助。
這的確不正常,但他們卻以驚人的速度習以為常。
尼克回到家時,利奧正在給Agro放牛奶,他似乎想去碰碰狗的腦袋,但是Agro對他心懷戒意,所以最後他只是在一旁看著,目光專注,十分仔細。
「你的狗很乾淨。」
看到尼克回來,他忽然這樣說。
「它早上洗過澡。」尼克回答。
他們之前有過一段和平相處的時間,他正在努力回憶。
尼克甚至覺得只要他不碰槍,應該會是個很平常的人。
利奧的肩膀看起來有點恐怖,紅褐色的傷口顏色發暗,周圍腫了起來,凹凸不平。看上去那不像是一個人的肌肉,倒像是一小塊被挖掉了植物的土地。
即使隔得那麼遠,尼克也能夠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他身上好像老有血腥味,多半這也是Agro對他充滿敵意的原因。
利奧的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喜怒無常,但並未失去條理。
院子裡的屍體已經被警方抬走了,他會被歸到某個案件的檔案中去,不過兇手不在乎數量的增減。要是在以前,尼克會覺得不可思議,但現在經過幾次屠殺後,他對數字已經沒有概念了。不過到目前為止,利奧幹掉的都是想殺他的人,可要稱之為「正當防衛」卻有些過分。
「我去了喬治醫生的診所。」
「結果怎麼樣?」
「沒結果,葛列格隨手一放,後來就不見了,他不會說謊,也沒必要。」
利奧沉默了一會兒,這個結果顯然無法令他滿意,但他並沒有發火。
「你打算怎麼辦?那對你很重要麼?警方很快會找到你,這裡很小,人們相互之間都很熟悉,除非你永遠待在儲藏室裡不出來,或是像野人一樣躲進樹林,否則總會被發現。還是你堅持認為警方拿你沒辦法,他們會吃不了兜著走?」
「不是我,是他們……這和你沒關係,而且那不正是你的期望麼?殺人狂終於被緝拿歸,這肯定是個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利奧面無表情,他不再看著Agro,而是看著地板。那裡有一滴血。
尼克沒出聲,他走過去抓住了利奧的胳膊。
「讓我看看傷口。」
「別裝好人。」
利奧把他的手打開了,有點厭煩,難以置信。
「我寧願你去門外大喊‘他在這兒’,但別對我獻殷勤,現在我沒有控制你,你愛怎樣就怎樣。」
這和尼克的想法一致,但是他們究竟要怎樣?
「今晚他不回來是麼?」
「是的。」尼克回答。
「今晚我住在這裡,明天早上就走。」
「這樣最好。」
利奧需要好好睡一覺,尼克不知道他睡著的時候是否還保持警覺,這樣他的睡眠就會不足,他失血過多,體力消耗太大,可這些都是他自找的。
對一個殺人狂產生同情心已經夠不可思議了,現在別讓人牽著鼻子走,他懷疑自己大概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有利奧在,至少他不必擔心會被不知從哪兒來的人暗中殺掉。他幾乎忘了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
——不要讓別人控制你,無論是行動上還是心理上。
他從這句話中受益無窮。
利奧挺著身子坐在沙發裡開始料理他的傷口。他總算還沒有忘記自己是血肉之軀,尼克準備了一些繃帶和止血藥,還有消毒水。利奧更像是在對自己生氣,把消毒水大量地灑在傷口上,再用布擦掉,如果他的傷口剛才像被挖空的土地,現在他所做的就是要把這片土地犁平。
尼克對他粗暴的舉動感到膽戰心驚。
他像一台四周沒有封閉的電梯,讓人頭暈目眩,害怕不已。
尼克希望他離開後不要再出現,他打消了幫助他的念頭,對他能躲就躲,只要能做到,總是盡量不靠近他,不和他說話。反正只有一個晚上,天亮之後尼克可以去海岸,去人多的地方,下午警方就會派人來保護他。
利奧弄好了傷口,一聲不吭地躺進沙發裡。大概他對現狀感到失望,也有可能他正在為明天以後的事情擔心。但這些都只是尼克的想像,他什麼都不怕,殺人像遊戲,怎麼可能會有失望和擔心這樣普通的情緒。
尼克把晚餐帶進臥室,並給利奧留下一塊看起來很不錯的雞腿,一些烤土豆、青豆和沙拉,還有些作為甜品的罐頭水果,都是些營養充足的食物。這些是下午去超級市場買來的,艾勒的冰箱裡也從來不會放多餘的東西。
尼克一邊開始享用他的晚餐一邊留意客廳裡的響動,希望這個晚上能過得平安,不要發生兇殺案。
過了一會兒,外面響起刀子和瓷器相碰的清脆聲,然後是電視機的聲音。
尼克停下自己的動作以便聽得更清楚些,看來那個男人並沒有什麼心情不好,至少他還沒有放棄娛樂。
利奧在不停換台,似乎能讓他感興趣的東西並不多。
他把電視頻道一一按遍,最後停在一檔宗教音樂節目上,女高音帶著點顫音,曲調哀婉憂鬱。
「法力神奇的禱告,那聲音何其美妙」
「曾經迷途的靈魂,如今重新被找到」
「……」
尼克聽了一會兒,一首結束了接著換另一首。
晚餐在讚美詩中結束,很幸運沒有人打擾,沒有槍聲、流血,也沒有突如其來的暴力場面。
尼克把自己的盤子端出去,他不明白一個殺手為什麼會有如此奇怪的愛好。利奧有時愛看蠢到家的喜劇片,有時愛看做作的電視廣告,一分鐘能說600個單詞的快嘴女人背誦名著片斷也能讓他看上半天。
這些都不稀奇,可是宗教,他不覺得可笑麼?
利奧還坐在沙發裡,他的盤子已經空了,像一份速食,不必洗碗。
他維持著一種並不舒適的姿勢專心地看著電視螢幕,彷彿那裡正在上演精彩劇碼。尼克過去把餐盤從他手裡拿走,他仍然不動。
電視裡的播音員神態如老父般慈祥,頭髮花白,目光坦誠,眼睛周圍佈滿皺紋。接下去是平安夜會用到的曲目,他們打算把一年的讚美全唱完。
尼克洗了盤子,跟著哼了兩句「小男孩降臨人間」,當他洗完轉身出來的時候,利奧已經換了個姿勢。
他好像想用胳膊把自己裹起來,又像是個好學生在仔細聆聽教誨,側著頭,抱著膝蓋,身體微微向前,目光一動不動。
尼克發現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在跟著唱歌,但沒有聲音。
那裡在唱《好國王文西斯萊斯》,尼克小時候學過,他記得歌詞。
利奧的口型完全對得上。
「那晚明月當空,雖然嚴寒霜凍,過來一個窮漢,正在撿木炭過冬……」
這是一首關於饑餓的歌。
尼克看著洗乾淨的盤子,他忽然被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