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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圍》第63章
第63章 珠光寶氣

  命婦分兩種,內命婦, 和外命婦。

  內命婦是皇室册封的宗室女性, 公主, 王妃等。外命婦是官員們的夫人或者母親。內外有別,親疏有別, 宮廷三大節日的大朝會參拜皇后的時候, 按照參拜順序,內命婦站在外命婦之前。

  命婦朝見皇后, 都是天沒亮就在西華門外等候, 有些住的偏遠的, 除夕夜裡守歲放完鞭炮烟花, 給晚輩發完壓歲錢後,就換了隆重的朝服和頭冠, 坐上大轎往西華門方向趕了, 就怕誤了進宮的時辰。

  待尚宮局司鑰女官分發宮門鑰匙, 開啓宮門後,命婦們進宮, 先在內府等候傳旨。

  胡善圍把門栓扔到房頂, 留在黃惟德善後,就匆匆趕到內府等候命婦了,上一次站在這裡的時候, 她還提著考籃, 戰戰兢兢參加女官考試, 如今不到一年, 她就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七品典正了。

  以前這些她需要仰視的誥命夫人們,今天反而由她來引導進退。

  胡善圍拿著名單清點她的隊伍。

  分到她手裡是外命婦,勛貴一品或者超品的夫人們,尚儀局崔尚儀是個有心之人,儘量將有親戚關係的夫人們分在一處,大家彼此都熟悉,少了拘謹,也有互相監督的意思,畢竟親戚關係,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六局一司各有各的竅門,都不簡單。

  胡善圍手中名單按照身份高低排列,排在第一個的,理所當然是鄭國公太夫人藍氏。

  藍氏的女兒就是已經去世的太子妃常氏。

  藍氏的弟弟是永昌侯藍玉,大明少壯派青年將領。

  不過,藍氏的丈夫最有名——素有「殺將」之名的常遇春,當年徐達和常遇春攻打蘇州城,來自山東濟寧的胡氏家族,除了胡榮背著女兒胡善圍逃到臥佛寺,被道衍禪師所救,其餘全部死於常遇春屠城之日。

  史載:「蘇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齊門,所過屠戮殆盡。徐達入閶門,不殺一人。至臥佛寺,兩帥相遇,達始戒遇春勿殺。」

  常遇春死於大明第一次北伐的末尾,重傷不愈,病死柳河川,那一年,常遇春只有四十歲,英年早逝。洪武帝悲慟不已,給了常家授金書鐵卷,封世襲罔替的鄭國公爵位,幷追封常遇春爲開平王,以親王之禮下葬。

  胡善圍明明知道,常遇春是開國十大功臣,配享太廟的大人物,對大明而言,是正面人物。當年胡家輕視農民出身的朱元璋,站錯了隊,投靠另一個吳王張士誠,導致幾乎全族覆滅。

  但,胡善圍也是人,她有正常人類情感,因她的族人和母親死於常遇春屠城,使得胡善圍對整個鄭國公府,乃至東宮都一種天生的敵視感。

  身爲宮廷女官,這種敵視感萬萬要不得。胡善圍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她指著一個小房間,和顔悅色的對鄭國公太夫人藍氏說道:「外頭冷,請太夫人這邊就座,鄭國公夫人,也請您一道進屋。」

  這位年輕的鄭國公夫人是沐春的大姨媽——宋國公馮勝之女。馮勝的二女兒是周王妃。

  太夫人藍氏其實只有四十來歲,她保養得當,和兒媳鄭國公夫人馮氏看起來不像婆媳,很像是姐妹。

  宮廷房屋的門檻都做的比較高,命婦穿戴繁瑣的朝服和沉重的翟冠,行動不便。

  鄭國公夫人馮氏伸手扶著婆婆藍氏跨入門檻,藍氏側身避過,說道:「不用,我還沒老到這個地步。」

  馮氏不動聲色的收了手,笑了笑,緊跟其後。

  婆媳兩個都出身顯赫,豪門貴女,驕傲的很,在大朝會之前都暗地較勁,私底下在鄭國公府會更加熱鬧。胡善圍看著這一幕,腦子裡演了至少二十回的婆媳過招宅鬥話本。

  朝見順序是按照誥命等級排位置。

  胡善圍手中名單都是公侯伯等一品或者超品夫人,鄭國公府二夫人和婆婆大嫂一起來的,但是她的丈夫常升只是二品武官,所以沒有資格進屋,由其他引導二品誥命夫人的女官唱著花名册帶走了。

  胡善圍繼續念名册:「請郢國公夫人、長興侯夫人、西平侯夫人……」

  今天真是巧了,胡善圍手中名單幾乎全部都是沐春的親戚,剛才進去的大姨媽鄭國公夫人、正在跨門檻的舅媽郢國公夫人。西平候夫人耿氏是沐春的繼母,而長興候夫人是耿氏的親娘,從禮法上算是沐春的外婆。

  耀眼奪目的九翟冠、十幾層的翟衣、肩膀挂著霞帔、腰間的玉帶、精緻的妝容,滿屋子的珠光寶氣。

  胡善圍眼睛都快看花了,覺得這些誥命夫人都長的一樣,清點完手中的名册,確定沒有漏下誰,便吩咐小宮女:「上茶和點心。」

  皇宮要顯示氣派,也不能怠慢了客人,何况這件屋子裡的夫人們——的丈夫和兒子,都是爲大明衝鋒陷陣、出生入死的高級武將。

  小宮女們麻利的端上熱茶和剔紅的攢盒,打開蓋子,各種小點心隨意取用。

  但三十個誥命夫人們只是做樣子,端著茶杯沾了沾唇,就放下了,幾乎沒有人碰攢盒裡的食物。

  吃喝一時爽,入厠就麻煩了,冗長的朝拜儀式,你好意思中途說要去上厠所嗎?

  輕則被人取笑,淪爲笑柄。

  重則殿前失儀,是重罪。

  進宮朝見,要管好嘴巴。不過餓一頓而已,反正昨晚除夕團圓飯都吃飽了。

  都是五服以內的親戚,在屋子裡等候的時間裡,命婦們互相拜年,親熱的緊,好像是一家人。

  有些家族之間明明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此時也似乎都忘記仇怨。比如郢國公夫人和西平侯夫人耿氏。郢國公馮誠今夏把西平侯沐英再次打成猪頭,西平侯能不心疼丈夫?但此刻和郢國公夫人見面,兩人笑眯眯的拜年,就像親姐妹。

  西平侯夫人耿氏在屋子裡和衆命婦寒暄拜年了一整圈,回到了母親長興侯夫人身邊,端起茶杯。

  乘著衆誥命夫人們互相拜年問候,無人注意到這裡,長興侯夫人將女兒的手輕輕一拍,低聲道:「今日大朝會,你怎麽能喝宮裡的茶,待會出恭不方便。」

  西平侯夫人很是委屈, 「娘,我太累了。每年過年,我都發愁。侯府人口多,外頭親戚朋友關係複雜,單是走禮就够我頭疼的了,還要準備祭祀,昨晚守歲,我還要照顧一大家子過年——您也曉得,我們家侯爺最是憐香惜玉,養了一屋子妖精,妖精又生小妖怪,都靠我這個當家主母打理內宅,忙到四更才歇一會,隨後就換了朝服進宮,也就在車裡合了合眼皮,我這會子就想喝點茶提提神。」

  沐英喜歡美人,西平侯府已經四子四女,個個都不同母。耿氏這個當家主母表面風光,實則終日操勞,要幫丈夫養那麽多小老婆,當一個肚子能撑船的賢妻很是辛苦。

  「不准喝。」長興侯夫人奪走茶杯,「待會要從內府走到坤寧宮,那麽遠路程,你吹點冷風就清醒了。」

  「娘——」西平侯夫人在親娘面前撒個嬌,「我又沒個好兒媳幫忙料理家務,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我就喝一小口。」

  「不行。」長興侯夫人低聲問道:「我聽說女婿把沐春的名字報上去參選駙馬了?」

  西平侯夫人悄聲說道:「是啊,外頭的事情,侯爺從來不讓我碰,他要報就報唄,又不是我能左右的。」

  長興侯夫人表情複雜,「沐春要真的成了駙馬,爲了體面,估摸成親之前,就要封西平侯世子了,那晟兒將來……」

  沐晟是耿氏所生的嫡次子,也是沐英最喜歡的兒子。

  耿氏用眼角餘光瞥了瞥屋子那邊的郢國公夫人,鄭國公馮氏姑嫂等人,悄聲道:「您別總是逼我呀,我當然心疼我自己生的,可是您也得問問這些人答應不答應?」

  的確,沐春的母族太强了,而且親戚關係盤根錯節,各種利益體,別說耿氏這個內宅婦人了,就連沐英本人,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好惡來選擇繼承人,皇上要選駙馬,他只能把沐春的名字報上去。

  長興侯夫人看著滿室伯爵、侯爵、公爵夫人和超品的太夫人們,暗暗嘆氣,到底心疼女兒,拿起一塊栗粉糕,「不能喝水,你可以吃點幹點心,別餓著。」

  耿氏說道:「甜膩膩的,又不能喝水,卡在嗓子眼,誰吃這個……」

  母女兩個說了宴會私房話。

  內府,眼瞅著時間差不多了,胡善圍命小宮女端著放著熱水的銅盆和乾燥的手巾依次送上,供命婦們洗手。

  其實命婦基本沒有碰過茶水食物,但還是要洗手意思一下,手指頭沾了沾水而已。

  胡善圍施了一禮,「請各位夫人隨我來。」

  衆人整裝出發,剛剛出門,外頭就八個女轎夫抬著一頂鳳轎停在路邊,馬皇后身邊的司言女官說道:「皇后賜鄭國公太夫人鳳轎。」

  太子妃常氏早逝,不過馬皇后對常氏之母藍氏一直禮遇有加,賜給親家母坐轎,也是命婦裡獨一份了。

  藍氏對著坤寧宮方向拜謝,上了轎子。

  第一撥是內命婦,由女官江全引導。

  第二撥由胡善圍引導,藍氏坐著轎子,其餘二十九名命婦列成兩隊跟在轎子後面,隔著十步左右,就有女官領著第三撥命婦按照規劃的路綫跟在後面。

  內府到坤寧宮路程近乎二里路,除了藍氏賜轎,其他人都要步行。

  命婦們浩浩蕩蕩排著長隊,個個垂眸斂手,表情肅然。皇家通過各種儀式,潜移默化君君臣臣、忠孝節義的觀念,一切以忠君爲先,禮儀其實也是政治的一種。

  胡善圍在自家隊伍的中段,發現第三排的西平侯夫人耿氏有些不太對,她的步伐有些發飄。

  難道身體不舒服?

  胡善圍走近過去,耿氏妝容完美,唇上塗著胭脂,看不清病容。驀地,耿氏身子一軟,差點摔倒,幸好胡善圍注意著,她身體好,一口氣能把門栓扔到屋頂上去,一把將即將跌倒的耿氏拉起來,「西平侯夫人怎麽了?哪裡不舒服?」

  耿氏撫著額頭,「突然有些眩暈。」

  隊伍因耿氏的意外而暫停,眼瞅著後方的隊伍要撞上來,亂了參拜的秩序,胡善圍忙命兩個宮人將耿氏攙到附近的宮殿歇一歇,「……要尚食局茹司藥派女醫過來給西平侯夫人看一看。大家不要停,繼續走。」

  隊伍緩緩前進。

  長興侯夫人留下來替女兒解釋道:「無妨,就是過年太累,歇一歇就好。女兒啊,你能否再堅持一下?」

  耿氏咬了咬舌尖,疼痛使人清醒,說道:「我可以的。」她沒有病,只是一晚沒睡。

  胡善圍當機立斷,「西平侯夫人的身體要緊,卑職會和尚儀局解釋夫人的缺席原因。皇后娘娘仁慈,一應體弱老病或者懷有身孕的命婦都免了大朝會。」

  別走著走著又倒了,或者在參拜的時候暈過去,那才麻煩呐,傳出去會說皇后娘娘只顧著威儀,不憐惜體弱的誥命夫人。

  長興侯夫人覺得唯獨缺女兒一個,有些不妥,說道:「她說可以的。」這個女官怎麽不聽人解釋呢。

  這裡不是長興侯府,也不是西平侯府,這裡是皇宮,皇宮有皇宮的規矩。胡善圍對伺候的宮人說道:「長興侯夫人牽挂愛女,想跟著去配殿陪著西平侯夫人,你們送兩位夫人一起過去。」

  言罷,胡善圍快步跟上了自己的隊伍,繼續盡引導之職。

  長信侯夫人頓時楞住了,她妻憑夫貴,貴爲侯夫人,女兒都又嫁得好,也是侯夫人,進宮朝會多次,自認在宮中有些體面,怎麽有如此囂張的女官,敢當面撫她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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