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不睡皇帝保平安
洪武帝看著依然美麗的崔淑妃, 「到頭來,是你陪朕的時間最長, 對朕最爲忠誠,沒有一點私心,把你的青春和智慧都給了朕。在朕最需要的時候,甚至辭去喜歡的尚儀之位,當了朕名義上的淑妃, 好名正言順的爲朕打理後宮。」
崔淑妃笑道:「這是臣妾的榮幸,尚儀也好,淑妃也罷,都只是當職的名頭罷了,在臣妾看來毫無區別,都是效忠皇上,爲皇上分憂。」
洪武帝已經拿不穩藥盞了, 對她說道,「你附耳過來。」
崔淑妃坐在龍榻旁邊, 低垂著頭,洪武帝對她耳語兩句, 崔淑妃當即臉色發白,身體僵直, 不顧儀態, 癱跪在地上, 語不成句, 「皇上啊, 這個……臣妾……請皇上三思,此舉有違——」
驀地,洪武帝將藥盞往地上狠狠一砸,哐當一聲,飛濺的碎片刮到了崔淑妃美麗的臉,香腮處有一道紅色閃電似的血痕。
外頭范尚宮、沈瓊蓮等人聽到動靜,忙進來查看情况,久病易暴躁,洪武帝斥責宮人不是第一次了,但這是洪武帝對著崔淑妃發脾氣,衆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沈瓊蓮是崔淑妃一手栽培的,此刻見崔淑妃臉上濺血,忙命人叫了女醫來爲她上藥,崔淑妃駐顔有術,在臉上花了不少心思。
范尚宮見崔淑妃花容失色,心想她效忠皇上多年,也有不慎陰溝翻船,觸了皇上逆鱗的這一天,不過到底一起同僚多年,范宮正爲崔淑妃求情,「皇上——」
剛剛張口,洪武帝就打斷了她,剛才那一砸太耗費力氣,此刻他躺了回去,喘息片刻,說道:「崔氏殿前失儀,現廢掉淑妃之位,收回寶册,貶爲庶人,逐出宮廷,一應彤史裡有關崔氏的記載,全部剪下燒掉,就當宮裡從未有過崔氏嬪妃。」
沈瓊蓮聽了,很是震驚,正要出言相勸。范尚宮太瞭解洪武帝了,且和毛驤一樣,做了很多見不得光的事情,此時她大概猜到了什麽,連忙按著沈瓊蓮的肩膀,使了個眼神,說道:「是,微臣立刻宣彤史女官删去崔氏侍寢之事。來人,將庶人崔氏逐出宮廷。」
崔淑妃猶如一具被抽離了靈魂的活死人,被人拖走。彤史女官捧來《彤史》,將崔淑妃的記錄删除。
看到最後一頁也投入了火盆,洪武帝說道:「朕駕崩之後,東西六宮所有嬪妃,以及所有《彤史》記載臨幸過的女人,不管有無册封,是宮女還是妃位,都要給朕殉葬!」
所有人都要死,全滅。殉葬制度已經廢了一千多年,洪武帝讓它死而復生了。
在朝中進行大清洗之後,洪武帝在臨終前把屠刀對準了後宮嬪妃,朝中好歹還留了魏國公徐家、黔國公沐家、長興侯耿家還有武定侯郭家這四大家族,將來幫助皇太孫穩固江山之用。
當你覺得洪武帝已經觸及底綫的時候,你會發現底綫之下還有十八層地獄模式。
比起前朝,對於後宮,洪武帝更加冷血的多,那些陪他睡過的女人,無論是地位卑賤的宮女或者朝鮮貢女、無論爲他生兒育女還是沒有懷孕、無論陪了他多年的一起老去的耄耋老婦還是三年前從胡善圍手裡叼走的三個今年剛剛十八歲風華正茂的少女,統統殉葬。
皇太孫以孫輩繼位,輩分太低,後宮的嬪妃將來封爲太妃,可能會仗著輩分來給皇太孫添亂,乾脆除掉她們,把一個乾乾淨淨的後宮留給皇太孫。
洪武帝要爲皇太孫徹底掃清所有可能的障礙。
這一下所有人的明白了,洪武帝突然發作崔淑妃,其實爲了赦免她一死,現在宮裡沒有崔尚儀,也沒有崔淑妃,彤史沒有任何記載,一個成爲庶人的崔氏對皇太孫沒有任何威脅,這是洪武帝最後僅存的仁慈和良心了。
君命難爲。
洪武帝每說一句,在御前伺候筆墨的沈瓊蓮按照聖意,稍作潤色,寫下賜死的聖旨,每寫一筆,沈瓊蓮似覺得手中的毛病有千斤重,後來實在受不了了,向來冷情冷性的沈瓊蓮停下筆,冒死進言:
「皇上,您最小的女兒寶慶公主只有三歲,一個三歲的小姑娘是離不開母親照顧的,何况寶慶公主打小身體就弱,這麽小的孩子失去母親,將來後果不堪設想。公主之母張美人向來柔順老實,不是興風作浪之輩,求皇上開恩,看在小公主的份上,免張美人殉葬,以照顧小公主長大成人。」
寶慶公主是洪武帝六十八歲所得的女兒,也是洪武帝晚年難得的慰藉。
果然,子嗣是洪武帝的死穴,垂死的目光變幻了幾下,說道:「准奏,赦張美人免於殉葬,其餘殉葬的嬪妃宮女,稱之朝天女,其家族稱爲朝天女戶,厚賜所有朝天女戶,封其父親爲百戶,世襲罔替,若無父,便封其兄弟、侄兒。」
這是一筆買賣,用禮物和官位來換取殉葬宮人的性命,以免家人不服,將來鬧起來,皇太孫不好處理。
洪武帝除了清理障礙,還有做好了善後,一點都不讓皇太孫操心。
沈瓊蓮擬好了聖旨,洪武帝拿著看了一遍,對專門管蓋章的司禮監太監、以及保管玉璽的司寶女官黃惟德說道:「可以了,蓋上章,將宮人請到乾清宮偏殿,待朕升天之後,她們跟著朕一起走。」
宮中的規矩,蓋章的不能保管印璽,保管印璽的不能蓋章,互相牽制。
黃惟德請出國璽,司禮監太監顫抖的手蓋上章,聖旨生效,除了張美人,東西六宮所有嬪妃,還有侍寢過的宮人即將香消玉殞。
此情此景,沈瓊蓮想起胡善圍在後宮當尚宮主持選秀時,不慎被洪武帝叼去三個秀女,三個秀女一時間冠寵後宮,人人艶羨,只有胡善圍爲紅顔配白髮而惋惜,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
「別人笑我假正經,我笑他人看不穿,我效力過孝慈皇后、端敬貴妃,前者聰明通透,後者努力實幹,前者占著原配嫡妻的天然優勢,後者家世强大,滿門忠烈,可謂是皇帝最出衆的兩個女人,可是這樣又如何呢?她們的結局,雖風光大葬,也是凄凉,所以在後宮,不睡皇帝保平安呐……」
一語成讖,崔淑妃沒有真的侍寢睡皇帝,她就能逃過殉葬的劫難。不睡皇帝保了平安。
宮外,被逐出宮廷的崔庶人茫茫然不知歸處,皇上最後對她的耳語,是他要恢復殉葬制度,所有人都要殉葬,除了她——她會在殉葬之前奪去封號,消除彤史的記載,逐出宮廷,不算是皇帝的女人了。
崔庶人當時第一反應是勸皇上不要後宮女人殉葬,此舉有違天和,一千多年前就廢止的野蠻制度,一旦恢復,豈不是倒行逆施?
可是洪武帝鐵了心,她還沒說完,就被人拖出去了。
東西六宮的女人們,崔庶人和她們幷沒有什麽感情,只是例行公事的照顧她們、控制住她們不要生事,安排她們服侍皇上。
可是想到這些鮮活的生命都要做毫無意義的殉葬,崔庶人一股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儘管她不用去死,但她也爲這些女人悲哀。
這份沉痛,幾乎壓垮了崔庶人,她沒有因被赦免而感恩戴德,悲哀就像天空漸漸擴散的烏雲,遮天蔽目,山雨欲來風滿樓。
一輛馬車在她身邊停下,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上車。」
崔庶人回頭一看,居然是已經退休的、六年不見、在揚州定居養老的曹尚宮!
或許這六年過得太舒心,不用操心,曹尚宮依稀是過去的老樣子,風風火火的,沒有變老。
「趕緊走。」曹尚宮說道:「是皇上要我來接你去揚州的,以後不要回來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現在被皇上放了,等新君登基,還不知是什麽樣子,我們趕緊開溜。」
失魂落魄的崔庶人被曹尚宮拉上了馬車。
乾清宮。
洪武帝把嬪妃們安排的明明白白之後,還有吩咐,他屏退衆人,對范尚宮說道:「是時候把那壺酒賜給東宮太子妃了。」
洪武帝看不慣太子妃呂氏有三年了,一個深宮無知婦人,居然爲了一件小事去造謠後宮的尚宮和錦衣衛高級武將有染……膽大心黑還愚蠢,可是她是皇太孫的生母,也是東宮除了皇次孫朱允熥以外所有子女的生母,將來皇太孫登基,必然會封呂氏爲太后。
有這種愚蠢的太后,無疑是後宮和前朝一大隱患,洪武帝决定臨死之前先把太子妃弄死。
但是賜死皇太孫生母這件事必須秘密進行,不能讓皇太孫和全天下的人都知曉,否則對皇太孫名聲不利。
范尚宮應下,命令心腹拿著鴆酒去東宮辦此事。
洪武帝繼續喝著吊命的參湯,約過了一刻鐘,心腹空著手回來了,對著范尚宮點點頭,范宮正小聲對洪武帝說道:「太子妃已死。」
洪武帝自以爲解决了所有隱患,無懈可擊,這才要皇太孫和六部尚書大人們進來,做最後的遺言: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憂危積心,日勤不怠,務有益於民。奈起自寒微,無古人之博知,好善惡惡,不及遠矣。今得萬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
意思是說,我出身寒微,沒有古代先賢博學,當了三十一年的皇帝,自問勤勤懇懇,從未有一日懈怠,死亡總要來的,你們不必悲傷。
「允炆,你過來。」
皇太孫朱允炆忍著泪水,跪在病榻旁邊,洪武帝緊緊抓著他的手,對群臣說道:「皇太孫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內外文武臣僚同心輔政,以安吾民。喪祭儀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臨三日,皆釋服,毋妨嫁娶。」
意思是說,皇太孫是唯一合法繼承人,你們一定要好好輔助他。我的葬禮一切從簡,不要用金玉之物,孝陵也別改,就叫孝陵。天下百姓哭靈三日就除服,不要耽誤民間嫁娶,生兒育女。
最後,洪武帝提到了鎮守在各個藩地的兒子們,狠了恨心,說道:「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從事。」
意思是說,藩王就在藩國待著舉哀就行了,不准來京城參加我的葬禮。
藩王無召不得入京,否則,就是謀反。
這一下洪武帝把藩王有可能在葬禮上做文章、和年幼的侄兒爭奪繼承權的路徹底堵死了。
爲了保護皇太孫順利繼位,洪武帝寧可死的時候沒有兒子爲他送葬,真是狠起來連自己都不放過。
安排好了一切,洪武帝深深望了一圈身邊跪地的人,目光最後還是落在朱允炆身上,說道:「爲君者,要心懷天下,克制私欲,一切都以大局爲重。身爲君王,注定孤單寂寞,你要學會與寂寞爲伴,寂寞會讓你時刻保持清醒,無論何時,你都要冷靜,以利益爲重,以大局爲重,莫要被私欲控制,你每一個决定,無論大小,都會影響大明的國運,你可明白?」
皇太孫目光瞬間有些閃爍,但是很快穩住了,哭道:「孫兒記住了。」
聽到皇太孫的許諾,洪武帝這才閉上眼睛,緊握住大孫子的手也鬆開了。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八,洪武帝薨,享年七十一歲。
洪武帝駕崩之後,被召集在乾清宮的東西後宮所有嬪妃和臨幸過的宮女們,除了張美人以外,全部被逼懸梁自盡,給洪武帝殉葬。
見識多廣的范尚宮怎麽也沒有想到,延續三十一年洪武朝的後宮,皇帝的女人成百上千,居然是全滅的結局!
她精心打理後宮,伺候著這些女人,居然到頭來,和一件陪葬的玉器沒有區別。
那麽,我做的那麽多事情,意義何在?
范尚宮從進宮第一天開始,就决定一輩子留在宮裡。
可是現在,她却突然理解爲何胡善圍執意要出宮了,因爲心灰意冷,因爲懷疑這份工作的價值,信念一旦崩塌,就想要逃離。
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大明即將迎來新皇后,尚宮必須是帝後都信任的人。我留在這裡,未免礙手礙脚,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啊!
此時范尚宮和六年前失去了端敬貴妃的胡善圍一樣,想要離開了。
范尚宮决定,待洪武帝葬禮一結束,就立刻向新帝後請辭,然後去揚州找曹尚宮,一起共事多年,也一起養老。
范尚宮下定决心,回到洪武帝剛剛咽氣的寢宮,繼續指揮作鎮,料理喪事,可是踏步進去,她就被一個人給嚇著了——東宮太子妃呂氏渾身縞素,正跪在龍床下哭靈呢!
怎麽可能?她不是被洪武帝秘密用一壺鴆酒賜死了嗎?
范尚宮趕緊去找送鴆酒的心腹質問,可惜沒有找到,皇太孫身邊的太監來請,「范尚宮,皇太孫請您過去說話。」
皇太孫宮。
范尚宮看著案幾上擺放著原封不動的一壺鴆酒,便曉得被心腹出賣了——這壺酒杯皇太孫中途截胡,根本就沒有送到東宮!
皇太孫說道:「范尚宮進宮當了二十八年的女官,什麽都看得通透。我母親是做錯事情了,但身爲人子,總不能看著自己的母親去死。范尚宮是聰明人,這壺酒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你說是不是?」
皇太孫即將繼位,是新君。
范尚宮知道,如果說不是,這壺酒就要灌進她自己的肚皮了!
識時務者爲俊杰,范尚宮混了這麽多年,立刻說道:「是,本就無一物,何處惹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