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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骨焚箱》第134章
134、【05】

  孟千姿到了學齡時, 開始接受小學教育,別的同學課外會上補習班,她也上, 只不過修的都是和山相關的,授課老師也在七個媽之間來回輪轉。

  早前提過, 孟千姿屬少時頑劣, 上課睡覺、不寫作業、回答問題東拉西扯是常事,即便是幾個媽授課, 她也沒個正形。

  她記得很清楚, 給她上「山腸」這一課的是三媽倪秋惠。

  當時,倪秋惠給她看了一張投影圖,投影上是簡筆劃的山腸示意:一座山,山腹內橫亘了一條通道。

  倪秋惠說:「這就是山腸了,像人的腸子一樣。有時候是貫通的,你從這個口進去,會從山對面的另一個口出來;有時候就是死路, 只能原路返回……」

  孟千姿唰地舉手。

  倪秋惠和顔悅色:「千千, 你有什麽問題嗎?」

  「有!上次二媽帶我看殺猪, 猪腸子好多好多,三媽, 是猪腸子多還是山腸子多?」

  倪秋惠無語。

  孟千姿自作聰明:「我認爲是山腸子多,畢竟山比猪大。」

  倪秋惠哭笑不得:「一般情况下,山腸只有一兩根,多的也不過三五根, 目前,山鬼探過的山中,最多的也不過五根,而且是那種比較簡單的腸道,但是,傳說中,最可怕的山,有九曲回腸。」

  孟千姿一下子來了精神:小孩兒百無禁忌,聽到「可怕」兩個字,反會興奮。

  她問:「爲什麽可怕呢,裡頭是有鬼嗎?」

  倪秋惠比劃給她看:「九曲回腸,表示一座山在不同的方位,共有九個口,九道彎彎曲曲的腸子通入山腹,但是,九道腸子,不代表只有九條路——因爲它們會纏繞、相交、分岔、穿插,它們盤纏在山腹內,你想像一下,那就是一個巨型的山腸迷宮,一個岔口會有上、下、左、右、彎、斜各個方向。」

  孟千姿想像了一下,說:「那還挺好玩的,可以找人一起捉迷藏啊。」

  倪秋惠說:「你進去了,就知道不好玩了。千千,你學過『肝腸寸斷』這個成語嗎?」

  她壓低聲音:「你想想啊,山肚子裡黑漆漆的,那些腸道有粗有細,細的那些,你只能跪著爬,說不定還會被卡住,爬著爬著,一個不小心,忽然跌進了腸斷處,你知道跌下去有多高嗎?真能把你摔得腸斷。」

  孟千姿被她這鬼氣森森的語氣嚇出了一身白毛汗,又不甘示弱:「那我帶上手電,爬得小心點,不就行了?」

  倪秋惠搖頭:「萬一那裡頭有鬼呢?它也跟著你爬,趁你不注意,拽你的脚後跟……」

  孟千姿的脚下意識一縮。

  倪秋惠咯咯笑起來,她很滿意自己的教學效果,她覺得孟千姿這樣的熊孩子,被嚇一嚇是好的,當然了,也得適當安撫,不能嚇過頭了:「不過你放心,九曲回腸是個傳說,沒人真的見過,要是你將來見到了,記得一定要遠遠地避開,因爲祖宗奶奶留下過話,叫『山鬼殞命,九曲回腸』——進了九曲回腸的山鬼,十進九不出,據說每一截腸道裡都有惡鬼,它在裡頭困得太久了,太寂寞,會抓你去陪它。」

  孟千姿眼珠子轉了轉:「那怎麽避開啊?我怎麽知道,從一個口進去,是一截普通的山腸,還是九曲回腸呢?」

  倪秋惠回答說,很簡單。

  你可以把身子探入洞口,衝著裡頭大喊一聲。

  普通的山洞山腸,回音都是正常的,但九曲回腸不一樣,如果裡頭是無人的、死寂的,你的聲音進去了,也會瞬間被吞噬,連個回音都沒有;但如果裡頭有人,且正遭遇那些惡鬼、正在被惡鬼生吞活咽,你的聲音就會如同一把鈎子,鈎出無數鬼哭一樣的嘶吼聲,這聲音會蒸蒸騰騰,良久不絕,非但如在耳邊,還會逸出洞口,在山上播揚,連正在山上徘徊的野獸聽了,都會瑟瑟發抖。

  ……

  這是一個九曲回腸,眼前這兩個「井口」,應該就是兩道腸口,看似挨在一處,其實進去了,很可能一個撇左一個捺右、完全是繞往兩個不同的方向的。

  這當兒,邊上的幾個山戶也聽到自「井口」內逸出的、惡鬼哀嚎般的聲響了,瘮得汗毛直竪,其中一個膽子大些的,小心翼翼問她:「孟小姐,我們要不要……回去找救援啊?」

  孟千姿說:「用不著,我七媽知道事情不對,一定儘快往回趕了,能安排的話,她安排救援,會比我們回去搬人來得快。」

  說著,轉頭環顧周遭。

  景茹司一行到底發生了什麽,她心裡有了個大致的推測:以她之前嗅到的氣味來看,雪野人顯然不止一個,身形奇快難於瞄準,殺傷力又巨大,四媽她們很可能兵行險招,想借助一場人爲的雪崩,把這些玩意兒給了結了。

  但很顯然……

  她的目光重又落在腸道入口處蹭粘的那撮長毛上:雪野人沒那麽笨,這場雪崩只是暫停了雙方的對决,而非終止。

  再然後,四媽她們發現這兒有腸口,情急之下入洞躲藏,幷發出了求救信號——她們應該沒想到,這裡頭居然是個九曲回腸。

  她沉吟了一下,問了句:「有繩子嗎?」

  建議回去搬救援的山戶叫黃鬆,很快明白她用意:「孟小姐你是想……派人進去探一探?」

  孟千姿是有這想法:七媽再快,估計也得一個小時左右才能過來,這一個小時,她們總不能守著腸口,什麽事都不做。

  但派人進洞,風險又太大。

  她說了句:「你們先結繩。」

  ……

  山鬼籮筐裡都有韌而細的繩圈,黃鬆他們結繩的當兒,孟千姿挽起褲脚,露出金鈴,而後上身伏於地上,雙手插進雪中,默念咒聲。

  過了會,她抬起頭,四下顧盼。

  沒辦法,這種情况下,實在不敢放人進去冒險,好在高山雪峰雖然奇寒,總還是有些動物在的,由於腸道很可能收窄,她希望能招來些體型比較小的——但這要看運氣了,馭使山獸,那得附近有山獸可動,倘若沒有,這咒施了也是白搭。

  黃鬆他們也猜到了,各自在心裡頭點數著昆侖山雪綫附近可能存在什麽動物:高山牦牛這種就算了,別把洞給堵死;棕熊也不行,屬塊頭太大的。

  想來想去,也就狼和雪豹比較靠譜了……

  正尋思著,孟千姿鼻翼微動,心頭一喜,說了句:「來了。」

  來了嗎?黃鬆他們沒這個本事,只能茫然地四面去瞅,過了會,隱約聽到翅膀扇動的聲音,有個山戶脫口說了句:「山鷹!」

  也不像,因爲那翅膀扇動聲挺雜亂的,而且從氣質上說,完全沒有山鷹那麽强勁和颯,過了會,北面的坡地上,搖搖擺擺下來那麽一群,粗略看去有近二十隻,身形都挺小,跟大灰鴿子似的……

  這是什麽玩意兒?孟千姿不認識,正納悶著,黃鬆已經叫出來:「雪鶏!是雪鶏!」

  鶏?這種連抱蛛都凍死了的地方,還能有鶏?

  黃鬆是西北本地人,對這兒的山禽山獸都很熟,趕緊給孟千姿解釋:「孟小姐,這是雪鶏,是稚類當中海拔分布最高的,在海拔六千米存活都不成問題,不怕冷的。而且它們是成群活動的,一個雪鶏群,至少有十幾隻。」

  雪鶏屬在高海拔中活得比較滋潤的一群,因爲它們多以植物根莖爲食,時不時吃點雪蓮子、冬蟲夏草什麽的——解放前,有人抓到雪鶏,會第一時間剖開它的胃,看看有什麽沒消化的昂貴藥材。

  居然來了一群鶏?在湘西的時候,可是百獸應援,連老虎都露面了……

  嗯……兩地落差有點大。

  那群雪鶏依舊是不緊不慢、你擠我簇,小脚爪一抬一翻的,很快就來到了孟千姿跟前,一個個抬著鶏頭,小眼一眨一眨。

  孟千姿從沒被這麽多隻鶏簇擁過,覺得自己活像個喂鶏的。

  不過,來什麽用什麽吧。

  她選了兩只看起來最難惹的,將兩根長繩的繩套分別套在它們脖子上,從兩個腸口處放了進去,考慮到鶏都是夜盲,雪鶏可能也好不到哪去,還在它們身上貼了夜光圈帶。

  兩隻雪鶏,就這麽拖著細繩,晃晃悠悠地走進了腸道深處。

孟千姿一個人顧不了兩頭,分了一根長繩給黃松,自己手上虛拈一根,慢慢往腸道裡放著長度。

雪雞的步子不慌不忙的,長繩也就放得慢慢悠悠,因為沒人再探身往腸道裡吼聲音了,所以兩個“井口”,如兩口幽深黑洞,死氣沉沉的,看得人心裡發慌——裡頭的聲音再嘈雜,都是出不來的,得外頭放聲去“釣”,所以雪雞出了任何事,外頭都不知道,只能從繩上的輕動去揣摩推測。

孟千姿突發奇想:這“九曲迴腸”,說不定是個很高級的控聲結構,是自然形成的呢,還是人為的?

好像都說得通,神棍曾說,自然界有一切答案。

二十來只雪雞,去了兩隻,還剩了十八*九,擠簇在邊上,都說安靜如雞,這雪雞可一點都不安靜,它們的叫聲聽起來像“哦”,一群雞在一塊,哦哦去,哦個不停,孟千姿嫌煩,狠狠瞪了它們一眼。

這一眼頗有威力,一群雪雞陡變木雞。

放了約莫有十分鐘時,黃松那邊先出變故:他手裡的繩陡然往裡抽了兩米左右,然後就再也不動了。

他嚇得頭皮發炸,這麼大動靜,邊上的人都看見了,孟千姿心頭也是一凜,說了句:“你往回拉,看是什麼情況。 ”

黃松咽了口唾沫,緩慢回拉,那頭有無重量,一試便知,黃松只拉了一下,立刻搖頭:“沒有,雞不見了。 ”

說著,手上越拉越快,不到兩分鐘,繩子就拉了出來,雪雞確實不見了,繩子上有個斷口,斷口截面非常不平整,絕對不是刀子一類割斷的。

大概率是咬斷的。

沒了雪雞的繩頭靜靜癱在地上,往外傳遞著異常不祥的意味,剩下的那群雪雞嚇得瑟瑟發抖,一個擠一個,擠成了一團。

孟千姿手中的這根繩還在動,她懷了一絲僥倖,覺得自己放雪雞的這根腸道也許相對安全,然而這僥倖只持續了不到五分鐘:她這根繩,也不動了。

試了一下,那頭似乎也沒了重量。

孟千姿嘆了口氣,她原本以為,九曲迴腸太過繁複,山戶進而不出,極有可能是迷失了:放雪雞進去,萬一兩相撞見,山戶就能跟著長繩找到出路。

這一招看來是行不通了。

她有些喪氣,慢慢往回拉繩——野外山地,繩子總是有用的,不能輕易丟棄。

拉了有兩分多鐘,忽然聽到腸道口傳來奇怪聲音。

九曲迴腸是可以吞聲,但如果聲音距離腸口已經非常近了,依靠空氣傳播,人耳還是能夠聽到些的。

這聲音很怪,說是拍翅,又比空扇要重滯,其間夾雜著讓人不舒服的咔嚓聲,孟千姿心頭一緊,槍口朝內,說了聲:“戒備。 ”

山戶們反應很快,或持槍,或抬弩,都說一夫當關,現下四五個人手裡都有傢伙,對著一個小“井口”,哪怕是竄出頭雪野人來,也叫它有來無回,即便再引來一場雪崩——管它呢,反正人都在大石根處,雪來石擋。

就在這個時候,幽暗的洞口處,出現了那東西的輪廓。

不大,拼命飛竄,兩隻肉翅扇撲……

這不就是那隻雪雞嗎?

孟千姿立刻明白為什麼之前拉繩時、繩頭上沒重量了,那是因為這只雪雞正在拼命往回跑,跑的速度快過了她拉繩的速度,所以她始終覺得自己在拉一根空繩。

慢著,有點不對。

孟千姿盯著那輪廓看,現在天色已經很晚了,得等雪雞跑得非常近,她才能看清那雪雞的樣子……

她倒吸一口涼氣,而邊上的人已然駭叫起來。

是那隻雪雞沒錯,這雪雞也還在跑沒錯,但是,它的羽毛已經全沒了,肉皮也沒了,頭也有些奇怪,看起,就是個血淋淋的雞形在撲躍騰跑,孟千姿聽到細碎的咣啷聲,像是小石子落地,但還沒來得及細辨,那隻雪雞已經帶著血氣沖了出來。

孟千姿一個側身,讓過那隻雪雞,槍口仍然朝向洞內:她直覺這雪雞瘋跑如斯,必然是在被什麼東西追。

然而,腸道裡重又沉寂,沒有任何東西追出來,打了手電去照,也只能照到一小截嶙峋石壁,再往裡,那腸道就已經彎折轉向了。

身後,雪雞群的驚飛哦叫聲不絕於耳,孟千姿轉頭去看。

那雪雞,或者叫血雞,已經倒伏在雪地上了,赤紅的血將身周一小塊染紅,但又因為嚴寒而迅速上凍,黃松和一個山戶正蹲在一邊細看,過了會,黃鬆快步過來。

“應該是被什麼東西啃的,全身皮毛都啃沒了,頭少了半拉,一條腿差不多斷了,只有一點肉皮連著,一邊翅膀也沒了— —衝出洞口,只是慣性,我估計那時候,它已差不多了。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孟千姿嗯了一聲,正想說些什麼,忽然看到邊上那群雪雞喪膽落魄的模樣,說了句:“驗清楚的話,趕緊拿雪埋了,別叫它們在邊上看著。 ”

說到這兒,又想起了什麼:“一邊翅膀也沒了?你確定? ”

黃松趕緊點頭。

不對啊,她最初看到那雪雞往外奔逃的輪廓時,確定看得很清楚:那隻雪雞,是用兩隻肉翅撲扇的。

也就是說,當時那隻雪雞,就在她眼面前,被不斷啃噬?

她馬上吩咐黃松:“快,去看看那隻雞身上,是不是有什麼蟲子之類的? ”

然而,檢查的結果是沒有,只是只血雞。

孟千姿心頭急跳,又將手電照向腸道內。

她記得,那隻雪雞快到出口時,她曾聽見細碎的咣啷聲,如同小石子落地。

然而沒有,完全沒有,腸道靠出口的那一截,地面非常乾淨,像是清掃過,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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