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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骨焚箱》第35章
第35章【09】

  深夜是聽故事的好時光, 而江煉,又恰是講故事的好手。

  這個故事與他相關, 他不需要刻意煽情, 自然傾注進情感,知道在哪裡輕帶、在哪裡又該頓挫, 他的聲音原本該是清朗的,但在講述的時候, 一再低沉, 近乎厚重。

  孟千姿起初只是姑妄聽之,慢慢地,就被他給帶進去了,那感覺,有點像濃重的夜色裡浮動著一根悵然的聲綫, 而她攀抓著這根綫,跟上了它的節奏,一幷起落。

  她問了句:「所以,是治病的那個藥方?」

  江煉點頭:「現在想想, 那個女人,至死都在往我幹爺藏身的方向攀爬,拼盡最後的力氣說出那句話,不可能只是交代什麽金銀財物。」

  她想告訴他一個只有况家人自己知道的、跟女兒的生死息息相關的秘密,只可惜, 寥寥數字,當時的黃同勝實在領會不了。

  直到况家兩代女人以同樣慘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 他才從這共性中看出一些端倪來:這個家族裡的女人,或者說這個家族裡的人,似乎生來就身患某種絕症,這病會在成年之後的某一天突然發作,但沒關係,他們有藥方。

  ***

  况同勝拼命地去回憶,但一來時間已過去太久,他也已經太老,很多事都記不清了;二來那一晚上,他極度驚惶,對除了那女人之外的場景,幾乎沒留下什麽印象。

  他只記得,况家的馱隊聲勢很大,男女老少足有二十多口,舉家逃難,家私確實很多,那一匹又一匹的馱馬背上,堆負著的,都是大木箱子,三四十口絕對是有的。

  所以,到底是哪一口箱子裡,藏著藥方呢?那些箱子,最終又去了哪兒呢?

  絞盡腦汁,搜索枯腸,况同勝終於找到了一個切入點:提燈畫子。

  ***

  孟千姿聽明白了:「况同勝是想通過蜃景,重現那一晚的場景,從那些場景中去找綫索?」

  江煉沒說話,他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認同:最初聽幹爺提起這個想法時,他的反應也跟她差不多,甚至更激烈。

  孟千姿覺得可笑:「就算讓他把那一晚的場景重新看一遍,又能有什麽用?」

  劫道的土匪,殺了人,搶了財物,必然一走了之,你把這場面看再多遍,也不可能看得出藥方來啊。

  江煉沉默了一下:「那個女人死了之後,我幹爺急於逃跑,沒敢多待,怕被土匪發覺,也沒敢爲她收屍,事後再去,什麽都沒了,可能是土匪怕留下一地狼藉,傳出去之後沒人敢走這道,斷了財路,所以動手清了場。我幹爺雖然不清楚那之後發生了什麽,不過他說,土匪得手之後,曾當場開箱檢視……」

  孟千姿覺得荒唐:「所以呢?難道他們開箱時,會把一張藥方打開了看?」

  一張藥方,占不了多少空間,多半壓在箱底或掖於一角,再金貴些,會拿金玉匣子來裝,但土匪檢視,都是草草翻檢,裝有藥方的那口箱子,要麽被半路丟弃,要麽被抬走——一口被丟弃在野地裡的箱子,沒多久就會朽爛,而被抬走的,已然抬走了近八十年,去哪裡找呢?

  江煉笑了笑,幷不反駁:「很可笑,很荒唐,是吧?」

  「但是孟小姐,你想過沒有,這又可笑、又荒唐的法子,是除了等死之外,唯一的路了。」

  孟千姿沒再說什麽:對即將掉下懸崖的人來說,崖上垂下一根稻草,他都會用力抓住,况同勝想這麽做,也合情合理。

  她沉吟了一下,覺得這時間綫不大對:「你幹爺在况美盈四五歲的時候就想到了要通過提燈畫子去找綫索,這都快二十年了,你還在釣提燈畫子?」

  江煉似乎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孟小姐,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

  况同勝很是花了點時間,變賣處理自己在南洋的産業家私,這才帶著况美盈回到國內。

  然而,他沒能回湘西,也沒去釣提燈畫子。

  他太老了,八十好幾的人了,不拄拐杖都走不了路,還去釣提燈畫子?簡直异想天開。

  他身邊也沒有可用的人:身體的殘缺,使得他脾氣極其古怪,一般人很難忍受;多年的經商,又造就了他疑神疑鬼的性子,不肯信任別人,再加上雲央和鳳景的男人,都選擇了離妻弃女,更讓他覺得人情淡薄,人心難測。

  他冷眼掃視身周,覺得每張面孔後頭都藏著背叛和別有居心:誰都不可靠,除了自己一手栽培、知根知底的。

  江煉說:「我幹爺開始留意十多歲的男孩兒,因爲人在這個歲數,心智還沒成熟,但又已經懂事,調-教起來比較容易,而且,他喜歡在糞坑裡找。」

  孟千姿沒太聽明白:「糞坑?」

  江煉笑:「打個比方而已,就是,他喜歡找那些生活境遇特別悲慘的,比如無依無靠流落街頭、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我起初以爲,這樣的孩子方便操作,沒什麽收養上的手續和麻煩。後來想明白了,這樣的話,我幹爺就是拯救者,那些被他從糞坑裡拽出來、過上了人的日子的人,會一輩子欠著他、感激他,拿命回報他。」

  孟千姿心念一動:「你也……」

  江煉點頭:「對,我也是,韋彪也是。」

  ***

  况同勝身邊,最初聚集了十多個這樣的男孩兒,之後的幾年,陸陸續續加入,又三三兩兩淘汰。

  因爲他條件苛刻,他選的不只是辦事的人:他老了,不知道老天還會賞幾年壽,他一走,美盈總得交托出去,沒有踏實可靠的人在她身邊守護,他死也不能瞑目。

  所以要精挑細選、吹毛求疵:身體素質差的,不可以;優柔寡斷的,不可以;心術不正的,不可以;易受誘惑的,不可以;蠢笨遲鈍的,不可以……

  挑挑揀揀到末了,只剩下江煉和韋彪兩個人。

  况同勝最喜歡江煉,因爲他最有天賦,練貼神眼時,不到三個月就已經有小成,學功夫也快,再複雜的招式,琢磨幾次就可以上手,還能舉一反三,融會貫通。

  相形之下,韋彪失色多了,也就一身蠻牛般的力氣還可稱道,但况同勝看中了他另一點。

  他對况美盈好。

  這些男孩子都比况美盈大,要麽是不屑帶她玩,要麽是不願帶她玩,只有韋彪,處處以她爲先,讓著她、照顧她,外頭的孩子欺負美盈,他敢以一當十地拼命,况美盈也和他親近,有一段時間,出去玩時總攥著韋彪的衣角,像個小跟屁蟲。

  况同勝非常欣慰:雖然韋彪沒什麽長處,但在美盈身邊備下這麽一個人,有百利而無一害。

  他沉住了氣,越發悉心地栽培江煉,怕自己說不定哪天就被閻王給收了、來不及講出這個秘密,還把一切都寫了下來,預備著江煉來日開啓,好在,不知道是不是彌補他今生多灾多難,在壽命這件事上,老天對他分外慷慨。

  江煉滿二十歲那年,况同勝九十九歲,他覺得是時候給他講述一切了。

  他把江煉叫進房間,先給他看了許多照片。

  那是江煉沒有遇到他之前,活得人不如狗的一系列窘迫慘况,他要江煉重溫那段經歷,要他牢牢記住,沒有這位幹爺况同勝,他早就死了,他是個零,沒有况同勝給他的一,他什麽都不是。

  然後,他對江煉說:「你要永遠記得,你欠我一條命。」

  當時的江煉,還不十分明白乾爺的用意,只是點了點頭:「是。」

  况同勝說:「你要還的。」

  江煉怔了一下,有點茫然。

  况同勝繼續往下說:「不用還給我,我老成這樣了,不需要你還。你還給美盈就可以,如果有一天,要你去爲美盈死,我希望你不要吝惜這條命,因爲你是在還債。」

  ***

  江煉在這兒停頓了一會。

  他其實沒想講這麽多,起初,他只是想告訴孟千姿,美盈很慘,希望她能對美盈多點同情。

  但不知不覺得,就越講越多,也許這樣寂靜的山林,太適合回憶了,又也許,他潜意識裡覺得,把這一面展現給她,對自己是有利的:像孟千姿這樣從小一帆風順、生活優渥的人,是會傾向於去同情不幸者的,她對他是有敵意,但當她知道,他生而不自由、連命都不由自己掌握的時候,也許對他的敵意,就不會那麽深了。

  這一步似乎走對了,孟千姿是個不錯的傾聽者:她跟他探討的時候,是真的把這個故事聽進去了,而她不講話的時候,只是一抹安靜的、叢枝掩映下的影子。

  這影子裡,是真的有善意的。

  孟千姿說:「然後呢,聽到你幹爺這麽說,你很……失落?」

  有點,但好像很快就平靜地接受了,江煉笑了笑,儘管在黑暗裡,幷不能看清這笑:「還行吧,落差肯定是有的,從前我感激他,崇拜他,覺得他是神一樣的人,奇迹般從天而降,把我從污糟的境遇裡拯救出來。」

  「那時候明白了,他也是個凡人而已,他在南洋,是有名的零售大王,生意人,先投資,再要求回報,很正常。也明白了……」

  他聲音裡帶了幾分自嘲:「這世上,一切皆有出價吧。」

  孟千姿的指尖,輕輕顫了一下。

  ***

  至此,江煉知道了况美盈的身世、秘密,也知道了况同勝對他的期望:况同勝幷不只是找一個人去釣提燈畫子,他是自知時日無多,爲自己尋找接任者,接過這擔子,積畢生之力,儘量去達成况鳳景死前的願望。

  救救美盈。

  江煉對此幷不反感,他確實欠况同勝一條命,人家既已明說,是該還債,更何况,他和况美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多年情分,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任何人,都不會忍心看著自己的親人去死吧。

  從那時起,他開始關注湘西,每年都會進出幾次,按照幹爺的回憶,找出了那場劫殺發生的具體位置,又嘗試著在大雨夜去釣提燈畫子:但到底怎麽「釣」,况同勝自己都一知半解,更何况江煉?頭兩三年,他根本每釣必敗,只能自這失敗裡去反復琢磨改進。

  而且,他有自己的想法,比起虛無縹緲的蜃景,他更寄希望於婁底,希望從况家的老家多發掘出點什麽。

  可過去的八十年,是風雲變遷的年代,整個國家都翻天覆地了幾回,更何况某一個小家族呢?他多次造訪,甚至去翻閱縣志:况家是個大家族,縣志上果然有一兩筆提及,但也隻隱約查到,况家人丁興旺,從未聽說過什麽惡疾凶死,還有,况家祖上,起初是住在山裡的,後來不斷積累,擴大家業,才慢慢搬進鄉里、縣上——人往高處走,就如同鄉下人想進城,古今一理。

  總之,一直在嘗試,不能說沒進展,只是始終在外圍打漂,不過美盈年紀還小,按照推測,况雲央32歲發病,况鳳景29歲,那美盈最早,也該在26歲左右,所以這事雖重要,還沒到油煎火燎的地步,直到半年前的一天,况美盈無意間割傷手指,而傷口……血液飛濺。

  確切地說,這還不算發病,因爲真正的發病是皮膚自行破裂,但血液有了异常,總歸是不祥的徵兆,况同勝氣血攻心,當場暈死過去,雖然搶救及時,還是癱了。

  他曉得,即便老天待他慷慨,還是在緊鑼密鼓地「回收」他了,有些事,該叫美盈也知道了。

  况同勝把事情的始末告訴了况美盈:「總不能老叫江煉爲你奔走,你也該爲自己的命做點什麽,我是做到頭了,接下來,看你們的造化了。」

  况美盈既然都得動身,韋彪自然也會跟著,他雖不明就裡,但有他在,美盈到底多一層保障。

  三人同行,就沒法像從前那樣隨處就和了,江煉找到馬歪脖子的後人老嘎,憑著對馬家祖上的那點瞭解,成功使得他相信,這一干人是回來尋宗問祖的,順利在叭夯寨落了脚。

  而其他的路既然都走不通,他也終於一心一意,沉下氣來,想在提燈畫子上有所發現。

  ……

  這真是個漫長的故事,講到後來,夜色似乎都稀淡了,孟千姿長籲一口氣,覺得自己的魂在過去的八十年裡打了一個回轉,從湘西飄至南洋,又越海而歸。

  「所以,你現在,是要找那個箱子?」

  江煉苦笑:「是。」

  想想真是荒誕,八十年前,就自那個女人口中說出了「箱子,方子」這兩個關鍵字眼,可這麽多年過去了,起點依然在這兒,分寸未挪。

  孟千姿有些恍惚,身心還未能完全抽離這個故事,驀地又想到神棍:「怎麽最近,流行找箱子麽,前兩天,遇到一個人,也說要找箱子。」

  江煉奇道:「也找?找况家的箱子?」

  孟千姿搖了搖頭:「那倒不一定,那個人的機會,比你更縹緲,他連自己爲什麽要找箱子、要找什麽箱子都不知道。」

  她喃喃補了句:「瘋瘋癲癲的。」

  江煉也沒在意:「箱子麽,自古以來就是裝東西、藏東西的,誰會去找箱子本身呢,找的都是裡頭的東西,要麽是財寶,要麽是秘方。」

  說到這兒,他抬眼看孟千姿:「孟小姐,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這麽鄭重其事,孟千姿約略猜到,嗯了一聲。

  「山鬼手中,是不是不止一顆蜃珠?」

  孟千姿想打兩句機鋒,或是顧左右而言他,轉念一想,何必呢,這幾代人,幾十年了,生生死死,萬里輾轉,也確實是不易。

  於是又嗯了一聲。

  一直以來,雖然存疑,終歸只是懷疑,而今得到證實,江煉心中,直如一塊巨石落地,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過了會,他才開口。

  「孟小姐,我知道我們一直以來都有誤會,你對我的印象也不好,不過我儘量補救。」

  「我傷過你,你也打過我;我害你被綁架,我盡力把你救出來;你的鏈子還沒著落,我會去找,等到找回來之後……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蜃珠?」

  他很快又補充:「我不要那顆蜃珠,我只是借用,用完就還。」

  孟千姿沒立刻回答。

  這要求其實不過分,山鬼手上,雖然不是蜃珠遍地,但三五七顆還是有的,借給他用,實在舉手之勞。

  她回了句:「看你表現吧,可以考慮。」

  頓了頓,咬牙切齒,不吐不快:「遇到我,算是你的運氣!」

  光憑午陵山那顆蜃珠,成色二流,顯像繁亂,就算她沒釣走,而他守著試上三五十次,也未必能有綫索。

  然而,這個故事讓她生出惻隱之心來,真的出借,她可以給他調用最好的那顆,蜃珠有互融的特性,大者可融小,佳者可融劣,這顆被融了之後,顯像會更臻完美。

  這與她的初衷自然背道而馳:她和江煉數次衝突,絕談不上愉快,不去追著他打擊報復已屬通情達理,如今還要倒幫他一把,實在意難平。

  但是,這事又不是爲了江煉,况家接連四代女人,實在叫人唏噓,又不需要她出血割肉,點個頭的事兒……

  所以,思來想去,再三衡量,也只能憋出一句泄憤似的話了。

  ——遇到我,算是你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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