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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骨焚箱》第94章
第94章【06】

  雨太大,眼睛都很難睜開, 一時間也看不清人都在哪兒, 孟千姿就聽身側江煉大吼了句「往邊上跑」, 旋即一股大力涌來,人已經被拉得飛跑起來。

  山頭太多,隆隆聲似有迴響,壓根分不清方向,也顧不上其它人了, 落脚完全是盲落,會忽然踩空或是踩滑, 這一跑便跑得踉踉蹌蹌, 沒跑出幾步, 險些被拖倒,孟千姿百忙中往山上一瞧, 透過重重雨幕, 隱約瞧見一大片流動著的漿黃色就快蔓延到跟前,其間還夾雜著石子翻滾時的嘩啦聲。

  說時遲、那時快, 江煉一把攥住孟千姿肩膀,狠狠把她往一側推了開去,自己却來不及邁步了,瞬間被巨舌般的泥漿衝倒, 然後被泥漿裹帶著、接連翻滾著往山下去。

  江煉這一推用了大力, 孟千姿完全是跌翻出去的,連滾了幾個滾才止住, 身體直接跟尖銳的石塊相硌相碰,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但危急時刻,也顧不了那麽多了,翻身在大雨中撑起身子,腦子裡一片空白,大叫:「江煉!」

  她覺得江煉已經被泥石流給活埋了,但不要緊,只要扒得及時,應該還能把人給扒出來。

  可大雨如注,天地間茫茫一片,完全辨不清人在哪,孟千姿拼命拿手抹去澆在頭臉眼皮上的雨水,努力睜開了眼睛看。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的泥湯裡站起一個人來。

  那人全身上下裹滿泥漿,宛如泥猴,但幸好雨大,瞬間就把那些泥漿給衝淡了,漸漸露出清晰的形容來。

  是江煉。

  孟千姿呆呆看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全身的力氣一下子就泄了,又回過頭,慢慢抹掉臉上的水,看向上方高處。

  她的預料沒錯,發生嚴重走山的幷不是這座山頭,鳳凰右眼的走山主要是泥流、而非泥石流:大概是因爲連日暴雨,山土鬆動,一時經受不住,往下衝刷了一程——幸好廣西的山不是禿山,多少是長了些植被的,所以這泥流夾雜的山石不多,破壞性也有限,隻肆虐了一時半刻就止住了。

  江煉踩著雨水泥漿,很快到了她跟前,伸手過來拉她,孟千姿不想說話,徑自握住他的手,本想借力起來的,哪知腿上一用力,奇痛無比,當即坐倒,嘴裡痛噓道:「疼,疼疼。」

  江煉也不知道她疼在哪,但他心中有數:剛剛誤以爲是生死一瞬,那一推用的力太大了,不誇張地說,倘若倒地的姿勢有差,人被摔出個三長兩短來都有可能。

  總不能就在這大雨裡澆著,下山的路還遠,山上剛剛瀉下泥流,反而相對安全,而且山頂那個洞也方便避雨,江煉轉身把後背給她:「上來,我背你上去。」

  這種時候,也顧不上其它了,孟千姿噓著氣摟住他脖頸,江煉雙手攥住她腿彎,沒費什麽力就起了身,抬頭看看方向,甩開步子,從旁側迅速繞上去。

  雨還是大,澆得人眼前發糊,江煉的兩隻手都要用來托住孟千姿,沒法騰出來抹掉頭臉的水,只得不住閉眼睜眼,或者偶爾晃晃腦袋,試圖把那些雨水給甩開些,孟千姿見他實在費勁,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伸手出去,幫他抹了一把。

  江煉楞了一下,只覺有一隻纖長溫柔的手,撫過他額頭,順過鼻梁,柔軟的掌心甚至觸到他嘴唇,然後自他下巴處收走。

  他下意識偏頭看她,她的長髮被雨水澆透,正貼著他脖頸,很密實的感覺,微癢。

  孟千姿却沒敢看他,微蜷著那隻手,蜷了滿掌心的水濕和滾燙,那溫燙和酥麻的感覺一直軟進了手肘深處:只記得掌心似乎觸過他的睫毛、嘴唇和微微有點發刺的下巴——男人的下巴,刮得再乾淨,也總還是有點剌手的。

  她聽到江煉說了句:「挺好,現在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就好,孟千姿低聲應了一句,却再沒敢去伸手幫他抹了。

  ***

  雨這麽大,却只是斜打,山洞裡反是乾燥的,江煉放下孟千姿,先去卷她褲脚。

  難怪站得困難,她小腿骨正前方青紫了一大片,這還不止,再擼起袖子,瘀血青紫也就算了,胳膊上有兩處還劃出了血口子,肩膀處的衣服也破了,磨蹭掉一塊皮,傷口被雨水澆浸,看不出血,已然衝得泛白。

  江煉却還好,一來男人相對而言,總是皮糙肉厚些;二來他只是在泥流中滾了幾滾,泥流是順著路道下來的,身子滾落之處,反沒什麽尖利的石頭。

  不過,他倒是情願破個皮開個肉:這救人救得太「用力」了,過猶不及——如果什麽都不做,孟千姿也順著泥流翻幾個滾,反而不會受傷,現在這一身傷,全是他那一推推出來的,他反落得個完好無損。

  賴誰呢,總不能賴這泥石流不够大吧?

  孟千姿疼歸疼,看江煉訥訥的,又覺得好笑,偏過了頭拼命忍住。

  事起倉促,手邊也沒什麽藥品,江煉只得先把衣服割撕下兩條,草草幫她扎住傷口,又掏出手機,本想聯繫一下神棍他們的,結果剛那一番折騰,手機屏粉碎不說,還浸透了泥漿,顯像都不利索了。

  他只好把手機又塞回去,自己找話說:「他們怎麽不上來呢。」

  按說這種泥流,壓根不會造成傷亡,既然不是真的走山,路三明他們就不會有什麽事,應該早找上來了。

  孟千姿心知肚明:「是不敢上來吧,估計在挖空心思、編排理由呢。」

  山鬼的戒律很嚴,這種遇到危機拋下大佬自己四散逃命的事兒,屬嚴重失職。

  今天這事,不能這麽輕易就放過去。

  江煉走到洞口,看漫天雨綫:「這雨太大了,估計下不久。」

  孟千姿聞言抬頭,看江煉被雨簾映襯著的背影,忽然怔楞。

  如果這一趟,不是烏龍,而是真的走山呢?江煉會不會真的就被活埋了?

  他跑的時候,可以不拉上她的,他向來就跑得很快。

  泥流迫到近前的時候,他也可以不管她的,她的那些下屬,上到路三明,下到貔貅,還有一個發過誓要「生隨爾身,死伴爾側」的三重蓮瓣,當然,這個蓮瓣本來就是個半吊子當不得真的……

  他們不是都沒管她、一哄而散了嗎。

  反而是江煉這個「外人」,跟她沒什麽關係的,一直陪在她身邊。

  孟千姿嘴唇囁嚅了一下,想說些什麽,想問問他爲什麽這麽做,又覺得這問題尷尬,會讓江煉不知道該怎麽答。

  正神思恍惚間,聽到江煉輕笑一聲,她還以爲是笑她,趕緊抬頭看。

  然而不是,江煉是看著山下的,說:「來了,一溜大黑傘,估計是請罪來了。」

  ***

  那一溜大黑傘下,確實是以路三明和貔貅爲首的、惴惴不安的一行人。

  神棍不在其中,他的應急反應一般:路三明他們跟著跑時,他沒往下跑;江煉吼著「往邊上跑」時,他又跑得不够快;及至被泥流給帶倒,又沒有江煉那種自發的、滾倒時對身體的自我保護意識,於是如軲轆般骨碌碌往山下滾,受罪不少,挂彩亦不少,後來被找上來的路三明他們當傷員給抬下去了。

  所以整樁「事故」,見血挂彩的就兩個人,一爲大佬,一爲大佬的三重蓮瓣,其它各色人等,除了跑得氣喘吁吁及濕身外,毫髮無損。

  一行人到洞外,却都你推我搡的不敢進,一個個舉著傘,宛如待長的蘑菇,江煉向路三明說了孟千姿受傷的事,聽說是要藥品,有個山戶飛也似地下山去取——路三明滿懷羡慕看他的背影,只恨自己位次太高,不能借拿藥的機會避此尷尬。

  雨勢漸收,蘑菇們却還在洞外簇動,孟千姿冷著臉,說了句:「是要站到雨停麽?」

  江煉樂得看這熱鬧,於是盤腿在一邊坐下:他挺喜歡看孟千姿凶人,不管是審閻羅,還是跟路三明他們算帳。

  大佬既發了話,實在不好再拖延了,路三明硬著頭皮帶著貔貅進來。兩人在路上已經有過商量:各說一半,一個自責,一個檢討。

  貔貅先開口,那麽大的個子,垂首溜肩,仿佛矮人半截:「孟小姐,這事,主要賴我,是我沉不住氣,先吼了句『走山了,趕緊跑』,也是我第一個跑的,大傢伙都是被我連累的——我當時也不知怎麽了,想到自己可能要死,又想到家裡老婆孩子,一下子什麽都忘了,我這是……太不應該了,我認罰,怎麽罰我都認。」

  路三明清了清嗓子,和貔貅無縫銜接:「主要還是我的責任,我身爲廣西這頭的負責人,很多事情沒落實到位,遇到緊急情况,應該以孟小姐爲先的,但是我們覺悟不够……」

  這說的都是什麽冠冕堂皇文章啊,江煉險些笑出聲來。

  孟千姿問兩人:「說完了?」

  多說多錯,兩人互看一眼,先後點頭。

  孟千姿冷笑兩聲,突然發了怒:「說的什麽屁話,沒一句說到點子上。」

  怎麽會一句都沒說到點子上呢,路三明額頭髮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孟千姿說:「山鬼戒律,很多條類放到今天已經不適用,我也不是很在乎。誰的命都寶貴,沒義務爲別人犧牲,記挂著老婆孩子沒錯,第一時間逃命,也是人之常情。」

  江煉唇角不覺揚起微笑。

  「但你們身爲山戶,近山親山,對一切山變山况都應該瞭解:是不是真的走山、走山時應該怎麽辦,不該有個常識嗎?今天幸好只是泥流,沒有造成什麽損傷,如果真的滑坡了,就你們那逃法,逃得出去嗎?再記挂你老婆孩子,老婆孩子也看不到你了!」

  貔貅口唇發幹,只是不住點頭。

  「還有你,」孟千姿看路三明,「你自己都說了,你是廣西這頭的負責人,相當於南嶺的歸山築都是你管,位次這麽高,不是讓你享清福的。你帶人辦事,總得對人負責吧,事危生變,你應該第一時間穩住陣脚、給出對策,而不是聽風就是雨,跟著別人一起跑——他跑你就跑,你的主見在哪兒?」

  當此刻,雨勢更小了,孟千姿的聲音清楚傳了出去,洞內外靜寂一片,連咳嗽都沒人咳一聲,倒是有啪嗒的脚步聲傳來,是那個下山取藥的山戶又氣喘吁吁地上來了。

  江煉走到洞口接過急救包,無意中看向山下,不覺咋舌:這場雨還真是又大又急,遠近山根處都已經汪水了,明晃晃的一片,宛如湖泊,這鳳凰右眼,倒像是從湖泊裡拔起來的。

  不過廣西就是這樣,在某些地方,甚至有「噸湖」現象。

  一場急雨暴雨之後,地下河道意外阻塞,雨水滲透不下去,索性在低窪的山谷間聚集成湖,湖裡還能養魚泛舟呢——最有名的就是來賓市忻城縣的十年噸湖:一場豪雨,造就了一個山間湖泊,一直堅-挺了數十年,十年後的某一天晚上,附近村民聽到噸湖方向傳來隆隆的震動和奇怪的水聲,第二天起來一看,湖面下降了一米多,湖中還有不少巨大的漩渦,幾天之後,整個湖都消失了,有關專家考察後推測,是長久堵塞的地下河道又突然暢通、把整個湖給「吞」下去了。

  不過這樣的噸湖少之又少,而且鳳凰右眼一帶,沒聽說有什麽噸湖,江煉估計,這短時間內汪聚起的水,很快就下去了。

  孟千姿一通發泄完,心頭紓解不少,見江煉拿著急救包進來,也知道是要包扎,於是趕路三明他們:「行了,話我就說到這兒,剩下的,自己下去好好想想吧。」

  路三明在那兒聽訓,洞內外都有手底下的人,直如公開處刑,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下去,如今聽說讓下去自我反省,如逢大赦,趕緊應聲出來,然而見到洞外的山戶,又覺面上無光,急急就往山下去,剩下的那些山戶面面相覷,跟也不是,留也不是,於是稀稀拉拉,有跟著往下走的,也有走了一程又停下、防這頭還有吩咐的。

  江煉給孟千姿包扎傷口,笑著說她:「真凶。」

  孟千姿餘怒未消:「本來嘛,這還是山戶呢,遇到個山變就慌成這樣——覺悟到不到位我是不知道,但業務能力一定是不過關的……」

  說到這兒,不覺嘆氣:「我六媽管著這頭,她不上心,下頭自然也就鬆散。」

江煉岔開話題:“凶是凶了點,不過心腸還真好。”

孟千姿沒聽懂:“心腸好什麼?”

江煉說:“‘誰的命都寶貴,沒義務為別人犧牲’,你一個坐王座的,能有這想法,還不是心腸好嗎?”

孟千姿卻不覺得這個值得稱道:“一個坐王座的,心腸好算什麼優點。”在她看來,或者在幾位姑婆眼中,諸如心思縝密、精明強幹、技藝超群、才智過人這種,才算是王座標配。

江煉笑了笑:“這都是你們上頭的想法,怎麼不去想一想下面的人都是怎麼想的呢?我這樣下頭的人啊,從來不在意上頭的人是不是上天入地、神通廣大,關我什麼事啊——她如果能顧惜我點,把我當跟她一樣的人來尊重,我就覺得,這追隨不虧了。”又壓低聲音:“剛剛,路三明是面紅耳赤的,但我看外頭的人,都激動得很呢——恭喜你,在這圈了一撥粉。”

孟千姿噗地笑出來,順勢把手遞給江煉,由他扶著起身。歇了這麼久,走路還是一瘸一拐,不太利索,外頭有不少雙眼瞧著,背她不太合適,江煉便攙扶著她往外走,到洞口時,本想讓她看看山根處的那個“湖”的,哪知道這頭的水下得好快,只這麼會功夫,已然肉眼可見地消退了。

江煉才架著她走了兩步,忽然心頭一震,說她:“千姿,你先站著。”說著,手臂儘量伸長、由她握住借力,身子卻又退回到洞口,向著山下張望。

孟千姿知道這一出必有緣由,若非不遠處還零零散散有不少山戶,她早單腳蹦著往這跳了,但既然有山戶在,她就得講究儀態了,但又耐不住,急得追問他:“是什麼,看見什麼了?”江煉心頭跳得厲害,又扶著她過來,在這洞口選了個角度站定,又指下頭給她看:“千姿,你看現在這個形狀,像不像是只鳳凰啊?”像嗎?孟千姿茫然,那汪水的輪廓,是有點類似一個臃腫的鳥形,但說到鳳凰,相差太遠了吧。

江煉卻比她有耐心,他慣常畫畫,習慣先打輪廓,輪廓自然是和成品相差甚遠的,但就是因為打輪廓習慣了,所以對粗略的線條走向很敏感,他屏住呼吸,輕聲說了句:“現在在退水,千姿,你仔細看,注意水退的方向。”孟千姿繼續盯著看,看著看著,心頭一震,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倒不是嚇的,而是實在沒想到。一般而言,水都往低窪處退,地面積水的消退沒什麼形狀可言,但眼前的水退不同,宛如沙畫,退著退著,居然退出一個鳳凰的形狀來,還不僅僅只是個輪廓,那一瞬間,你能看到水道分流,千道萬道,像極了密集的鳥羽排布。類似什麼呢,類似現下流行的、在醬醋碟上玩的機巧:碟底做出凹凸不平的精細圖案,但與邊上同色,醬醋倒得多時看不出、不倒時看不出,唯有倒得剛好、鋪滿淺淺一層時,才有曼妙的圖案隱現。

如果下頭的地面並非凹凸不平,那就是地面以下有玄機:某些地方的材質滲水輕易,另一些地方卻難以滲透,這才會在某個瞬息間,排布成精細的圖案。

孟千姿只這一愣神,下頭的圖案已經不像鳳凰了:水退得太快,下一秒像只團著的鵪鶉,再下一秒,已然四不像了。她只覺得喉頭發幹,喃喃了句:“鳳凰右眼?”這得湊足多少巧合啊:要恰站在這洞口,因為這是最佳觀望角度;要天上下雨,這雨得足夠大,這樣退水時才能現出,或者足夠小,剛好鋪滿那輪廓;還得時間湊得剛好,遲一秒或者早一秒,那圖案都不對……現在想來,冥冥中像是一切註定的:如果不是突發泥流,如果不是進洞休息,如果不是在洞裡待得久,恰好趕上退水,又如果不是江煉多看了那麼一眼……一定會錯過的吧。

正如此想時,忽然反應過來,急得嚷嚷:“糟了糟了,我沒拍下來,那個鳳凰,它的眼,在哪個位置來著?”又要等下一輪下雨嗎?就在這個時候,江煉慢悠悠說了句:“千姿,你怎麼老把我的強項……忘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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