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久不聯繫的大學同學突然來電，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果然，電話裡那個遠在巴基斯坦的同學說：「來爬喬戈里峰吧，賈維斯。」

　　電話這頭的紐約，坐在床邊的金髮男人十足愣了片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大學時確實是劍橋登山社的副主席，沒錯，但那已經十年了，筋骨早就活動不開了。這個人怎麼想的？怎麼就找上自己了呢？

　　「唉，我這邊人數湊不齊……你身體沒問題的啦，經驗也足夠。你當記者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還有啥危險的地方沒去過？費用我這邊都找好贊助了，我做隊長。我是專業的，你儘管放心好啦。咱們七月下旬上山，喬戈里只有夏天能上。我要你六月初到這裡，隊裡一起體能訓練。」

　　賈維斯沒說話。喬戈里，世界第二高峰，被稱作殺人峰的嚴酷山麓。他這個業餘登山愛好者去了會有多辛苦，這個老同學心裡沒有掂量？

　　「賈維斯，難道你的生活你就那麼滿意嗎？滿意到捨不得離開？」老同學像笑著，「紐約的汽車尾氣就那麼好？我這裡的高原現在正日出啊，嘖嘖嘖，這樣的紅日你在別處可看不到……不想看看K2的紅霞嗎，賈維斯？」

　　賈維斯嘆了口氣，從床邊站了起來，走到窗前。他不想吵醒身邊睡著的人。

　　K2，喬戈里峰的另一個名字——第二高的八千米巨峰，塔吉克語意為「高大雄偉」。攀登它，難度比珠峰更甚。它是所有登山者的終極夢想。是的，年輕氣盛的年紀他也想過，有朝一日，登上最雄偉的山脈頂峰，俯瞰壯闊的大地，擁有能私藏一輩子的驚心動魄的傳奇；或許，還和某些朋友訂下過一起登上某某名山的約定……但那是十年前了。時間不僅沖刷荷爾蒙，還沖洗掉了年輕時一腔無畏的理想主義，和對無意義冒險的偏執。現在的他聽到喬戈里的名字，只會感到莫名其妙。

　　況且，現在的生活……哪有什麼不滿意的呢？賈維斯回頭看了看床上酣眠的人。

　　哪有什麼不滿意的……不應該有。

　　他們聊了一陣。等賈維斯掛斷電話走回床邊，他以為是睡熟著的東尼醒了，扭頭問他：「……誰啊？」

　　「沒事，先生。」賈維斯低聲說，「一個老同學。他那邊和紐約有時差。」

　　「啊，還以為又有急稿……」東尼嘆了一聲，背對著他繼續睡覺。

　　賈維斯躺下，但凝視著身邊的人，沒法睡著。

　　他是《紐約先驅報》的國際版記者，東尼是他頂頭的總編輯。加入東尼麾下後，他一邊四處出差，報導著全球局勢，一邊暗戀自己英俊的上司，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年。直到不久之前，一次圈內私人酒會散場後的深夜，東尼在別墅院子裡摟住他的脖頸問：「要不要去我家？」他的話裡有威士忌的味道，像夢一樣，他們的私下交往就是這樣開始的。

　　所以現在的生活能有什麼不滿意的呢？他喜歡的人就在他身邊啊。

　　賈維斯突然笑了，自己都未覺察地搖著頭。

　　「先生。」他突然說。

　　對方懶洋洋地沒動：「嗯？」

　　「我明天會去報社請假，我要離開紐約一陣子。我現在先跟你說。」

　　「啊？去哪？」東尼翻身過來看他，睡眼惺忪。

　　「巴基斯坦。」賈維斯說。

　　對方哦了一聲，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東尼搖醒了他：「你昨晚……你說你要去哪？」

　　賈維斯睜開了眼睛，東尼正急切地看他。

　　賈維斯的心軟了一些。

　　「巴控喀什米爾。」他說。

　　誰知東尼馬上拍手：「太好了！最近那邊總沒什麼料，給我弄篇印巴衝突的報導回來，最近喀什米爾那邊又交火了……西藏問題也行。兩邊你都留意著吧。」

　　他根本沒想到要問賈維斯為什麼要去那裡。他怎麼可以不問？

　　賈維斯看了他一會兒，最後說，行啊。

　　他起床，換衣服，準備做早餐。生活究竟能有什麼不滿意的呢？他喜歡的人終於垂青他了——在他那麼久的默默注視、念而不說之後。他們睡在一起，一塊兒散步，早晨東尼手腳笨拙地給他煎蛋，或者是他為東尼烙楓糖煎餅。他喜歡了這個人這麼久，現在終於得到了回應，他感恩深切，哪敢有異心。

　　所以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到底是什麼不滿意呢？

　　一個月後，他去機場的那天，東尼沒送他，但打電話來提醒：「那邊不太平，你注意安全。別玩太過，別忘了稿子。保持聯絡。」

　　賈維斯笑了笑——他是請假去登喬戈里的，又不是去出差。他根本不會去調查喀什米爾問題。

　　但他說：「明白了，總編先生。」然後就掛斷了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