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2
他走到陳還一身邊,看那孩子還抱著書包坐在椅子上,低著頭,“跟我走。”
陳還一慢慢抬起頭,看了林開一會,然後站起來。
林開轉身就走,陳還一抱著書包跟在後面。
從教務處那棟樓走出來,林開沒有往生科院大樓走,而是往校外走去,陳還一也沒有問,只是默默跟著。林開打了輛車,自己先坐進去,然後陳還一了跟進去。
林開給司機師傅報了個地名後就再沒說話。陳還一也沒有說話。
一路無話,付錢下車。林開又走在前面,陳還一跟在後面。林開刷卡,扶門讓陳還一進去,然後關門,按電梯,上樓。最後林開拿鑰匙開了門,又扶門讓陳還一進去。
陳還一脫了鞋光腳站在玄關不動,林開摸摸他的頭,彎腰給他拿了一雙拖鞋。陳還一的目光追著看林開的動作,委屈巴巴的,然後眼淚就開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答辯的流程是所有學生上交紙質版的開題報告,然後講PPT。老師們一般一邊聽PPT一邊查看報告,最後再進行提問,提問結束以後就會根據PPT的彙報,報告,以及對於提問的回答進行打分。那個劉博韋在陳還一前面講,就算題目非常相似,但是思路還是有所不同,加之有林開給他修改報告和PPT加持,陳還一上場說的時候是十分自信的,規定8分鐘以內的彙報時間,他剛好卡在七分半說完,既不拖沓,也詳略得當。說完他就等老師提問。等了一會,老師們只是在互相之間交流,沒有對他提問。他只當老師們意見還不統一,於是就安安靜靜站在上面等。結果過了一陣子,一個老師說:“陳同學,你過來看一下你的開題報告。”他走過去,沒覺得有什麼問題,然後那個老師又拿出了另一本開題報告,“陳同學,你看看,你和劉博韋同學的文獻綜述部分重合的地方非常多。並不單是引用了相同的文獻,這是非常明顯的復制粘貼……”
當然,這不是直接把屎盆子扣到陳還一頭上。沒有劉博韋先答辯,陳還一後答辯,就一定是後者抄襲前者的道理。他們兩個學生都需要對此作出解釋。
報告能出現在答辯現場,它就不僅僅是學生的,它還代表了導師的認可。劉博韋是沈教授的學生,發生這種事,沈教授又在場,他不可能不說話。沈教授調出了那個癌症信息分析的立項報告,“這是三月初已經通過了的項目,從一開始的調研,到後來的立項,劉博韋一直跟進這個項目,這份開題報告的文獻綜述在三月初立項之前就已經出來了,對於這部分,劉博韋和我有郵件往來,可以證明。”
然而陳還一也和沈教授有郵件往來,甚至可能比劉博韋更早也更頻繁。當時他都已經打開了自己的電腦,登錄郵箱,准備要跟沈教授正面互懟一發了。
“抄襲同組答辯的同學的開題報告——”陳還一居然笑了一下,“我,還沒有蠢成那樣。”說這話的時候他沒有看任何人。
其實這樣的說話方式非常不合適,在場的有些老師已經面露不滿。
陳還一從來不是一個懟逼,他五講四美,善良友好,極少懟人,尤其在這樣一個場合。但這一次他真的可以說是出離憤怒了。陳還一最為鄙視兩種人,一種蠢人,一種賤人。然而現在這個場面的制造者真的可以說是又蠢又賤。
陳還一運指如飛,搜索所有他和沈教授的郵件往來,非常多。可是數量並不能說明問題,他需要舉證的是關於那一部分文獻綜述的郵件。他是有信心的,因為他記得他給了沈教授幾十篇關於癌症信息分析的文獻,並且對其進行了綜述,可是該死的,郵箱裡並沒有。
他的動作慢慢停下來。四周的視線像刀子一樣,漸漸逼近,在等待他作出反應。
他覺得現在就像抗日神劇裡腦袋上插滿了flag的大漢奸,周圍全是偉光正的英雄人物,拿槍指著他,痛陳其卑鄙無恥。而他陳還一前一秒還在高呼其山河大愛忠心不二,後一秒有勇有謀的男主角就把證據甩了他一臉。
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他飛速思考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思考了所有情況,甚至暗暗懷疑沈教授是不是找人盜了他的郵箱號。
然後……他想到了那天,他是直接拿著U盤去的沈教授那裡,直接把一個壓縮包拷進了他的電腦。
他給沈教授打工的次數實在太多,他居然沒有想到也有這麼一天。陳還一啊陳還一,學術圈裡,存檔留證,存檔留證,你怎麼就——
於是百口莫辯。
他收起電腦說出一句“我找不到。但是我真的沒有抄襲。”的時候,他余光似乎可以看到沈教授微微松了一口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這件事,本來學院的老師可以蓋下去,不巧就不巧在那天有教務處的老師過來旁聽。這就像考試一樣,如果是自己學院的老師監考,如果發現有人作弊,沒什麼仇的話,最多老師也就是把你掛了,叫你補考或者重修。但是一旦教務處的巡邏老師抓到了作弊,基本上當天就一個處分下去,直接取消學士學位。
之後陳還一再沒有任何解釋,就抱著自己的書包,跟到教務處,坐在角落,有不同的人過來跟他說話,但是他都像聽不見一樣,沒有反應。
直到林開出現。
這人沒有平時一絲不苟的樣子,襯衣的扣子松了兩顆,可以看見鎖骨與一小塊胸肌,領帶也直接拿在手上,額頭上還有細細的汗珠。
他聽見那個人跟他說:“跟我走。”
從天而降,有若神明。
陳還一的手一松,書包咚地一聲掉到地上。他伸手去抱林開的腰,沒有被拒絕。
陳還一的手撫摸著林開精瘦的後腰線,他覺得有點冷,然後手就無意識地向下移,移到林開西裝褲後腰下的皮帶邊緣,想要往更加溫熱的地方去。
冰冷的手被捉住了。
林開拿起遙控器開了空調,淡淡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遇到過類似的事情。”
“我高中的時候數學非常好,競賽金牌,報送了全國計算機專業排第一的學校。大三那年競賽,代碼被抄襲。你知道,代碼這個東西,連專利局都是不承認的,因為拷貝過去,隨便改改就變了個樣子。後來……還發生了一些事,我決定出國讀碩士,而且也決心不再學計算機,綜合考慮選擇了生命科學,一年修完所有本科課程,過審核,考德福,然後就去了德國。”
陳還一張了張嘴,半天才說出一句:“那一定很難。”
林開說:“回頭看也還好。”
陳還一沉默了一下,然後問:“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啊?”
林開:“嗯?”
“您說代碼被抄襲之後還發生了一些事,然後決定出國讀碩……”
“……發現抄代碼的是當時的男朋友。分手。被出櫃。”
說出口的那一瞬間,一向鎮定的林開自己也愣了一下。按他的性格,應該是一句“與你無關”就結束這個話題的。就算為了要開導自己的學生,說完被抄襲的事也就足夠了,應該停下來的。
陳還一長大了嘴巴,半天了感嘆道:“……好狗血。”
林開笑了一下,“是啊。”
一時間兩人無話,空氣中只剩下沉默。
陳還一突然又笑起來,只是笑得有點難看,他開始歪重點,“所以,林老師是gay對嗎。”
林開:“……”
陳還一繼續歪重點,“那麼,我可以追求您嗎?”
林開無語地看著陳還一,“所以你對於自己被判定抄襲這件事完全不緊張是嗎?”
“啊,”陳還一說,“因為您是相信我的。您說,您也遇到過類似的事,跟我一樣,被抄襲。”
林開:“嗯。但是還需要證據。”
陳還一:“林老師,我有一個腦洞。”
林開:“……”
陳還一:“如果我被判定為抄襲,然後以後都沒書讀了的話,跟您就沒有師生關系,於是就可以很愉快地在一起了是吧。”
林開:“……”
林開無語。這大概是較大挫折後出現的應激反應,表現出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樣子,嗯,可以理解。
陳還一還在絮絮叨叨地跟林開開腦洞。
他平時並不是這麼多話的一個人,也不是那種非常幽默妙語連珠的人,今天嘴巴卻一直沒有停,一直在講著搞笑的話。很多時候翻來覆去地講同一件事,講來講去甚至顛三倒四的沒有條理和邏輯。
林開一直耐心地聽著。果然還是在意的吧,林開想,應該非常在意,所以急於掩飾,想要模仿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眼眶裡卻還有淚水,東張西望地不敢與他對視,怕被看出來。
“……”陳還一突然安靜下來。肩膀也跟著塌下來。
“……林老師。”
“嗯。”
“……林老師。”
“嗯。”
陳還一懷疑自己如果一直這麼叫下去,林開就會一直這麼答下去。
他發現自己好像又變回了那一晚和這個人的關系,他執掌著自己的每一處感官,給自己以疼痛,但是,在每一處細節都可以發現,其實這個人格外溫柔。
比誰都要溫柔。
其實早就感覺到了,所以才敢肆無忌憚地在這個人面前說著俏皮話,甚至,就像在明目張膽地調戲撩撥。仿佛從一開始就認定,自己是一直被寵愛被縱容的。
這個溫柔的男人,只有當他完全是高校教授的時候才會顯出一些冷硬的氣質。但即便在那個時候,陳還一也隱隱可以感知男人平靜語氣下暗藏的那一份照顧。
現在,他既不像態度嚴肅的科研者,也不像一位手執皮鞭的調教者。
“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陳還一試探著問。
林開看著他,示意他說。
“為什麼您對我這樣好,卻又不肯再接受我?”
“這是兩件事。”林開淡淡道。
陳還一神色倔強,還在等待答案。
“你知道一個失敗的S是什麼樣的麼——不是捆綁的手法不好,也不是留下鞭痕不夠誘人。”
“信任缺失,這是一個S最失敗的地方。”
“你應該明白,無論對於S還是M來說,性虐並不是生活的全部,它只是生活極小的一個組成部分,當你跪在我腳下的時候,你就是我的奴,我支配你的所有感官與情緒。當你站起來的時候,我們人格平等,誰也不比誰更高貴,誰也不比誰更卑賤。”
“你在想要回到以前關系的時候,也想想為什麼當初決定要離開。”
陳還一被林開指出的問題砸得一震。
他囁嚅道:“……因為您是我們學院的老師。”
“所以?”林開搖頭,“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老師和學生,本來就……被發現的話,很難看……”陳還一慢慢剝開自己,艱難地吐露出真實的想法,“我,我覺得生活圈子重疊度越高,就會越危險。”
林開從陳還一斷續的話語中拎出兩條重點,“所以你離開的理由是,我們圈子重疊度過高讓你覺得危險,以及,被發現的後果你無法承受。”
陳還一沒有反駁。
“這證明我在你眼裡並不合格。”
“怎麼會——”陳還一不同意。
“信任缺失。你不相信我可以掌握好其中的分寸,保護好你的隱私,讓你不因此受到傷害。陳還一,技術是可以學習的,但是信任不行。而且——”
陳還一扯出一個慘淡的笑,“所以您當時是在考驗我嗎?”
“不,”林開輕聲道,“我只是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
“寶貴的機會都只有一次,對嗎?”陳還一小心翼翼地問。
林開道:“也許會有很多次。”
陳還一眼中滿含希冀,“那您願意給我一次改正這個錯誤的機會嗎?”
“可是,你怎麼知道那是一個錯誤?”林開道,“陳還一,我有我的原則,你也該有你的,想想你一直在堅持的是什麼,你為了什麼,又放棄了什麼。曾經你覺得這個是錯誤,現在你又覺得那個才是錯誤,會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你又覺得曾經的那個錯誤才是真的錯誤?”
陳還一急切地想要解釋,“我能感覺到——”
林開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急著回答。一個人可以不相信自己的感覺,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信念。很多人終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我希望你能知道,去追求你想要的,一生無悔的那種。”
陳還一倔強道:“子非魚。”
林開笑起來, “子亦非我。”
陳還一道:“這非常不公平。這是一個悖論。您因為我現在還無法花一生來證明我的決定將‘一生無悔’,所以便不給我證明的機會。這樣我就算終其一生也無法證明。”
林開淡淡道:“對。就是這樣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