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江賀越想越不放心。
他覺得事情很嚴重。
於是他把自己各種社交賬號,以及和李溪苗一起打遊戲遊戲賬號都改名改成了「江河湖海」。
次日, 他陪李溪苗打遊戲, 就頂著這個名字打。李溪苗看到了, 倒是沒把名字事和昨天事聯繫起來, 因為他當時開個玩笑,沒想到江賀會放在心上, 只以為江賀是取了自己名字諧音四字成語。
玩了一局,趙翔臨時有事退隊了。
范一鳴說:「我看看還有人來不, 不來咱們隨便匹配一個。」
李溪苗:「好。」
過了一會兒, 范一鳴切回遊戲:「汪洋來, 我邀請他。」
江賀:「……」
片刻後, 「旺旺碎冰冰」加入隊伍。
還好。
江賀心想。
不是「汪洋大海」。
本來說好了, 李溪苗週末時候回家, 平時都住在寢室,方便做畢設,也方便和沙雕舍友享受最後頹廢時光。
可真到實踐時候, 他有一半以上時間,都是在他和江賀家過。
墮落啊。
這一天天太舒服了根本不想動彈。
這就導致每次李溪苗回到寢室時候, 都會受到范一鳴和趙翔熱烈歡迎。
就比如此刻——
李溪苗推門:「愛卿們, 朕回來了。」
寢室裡兩個人都停下了打遊戲手。
范一鳴眼含熱淚:「苗,你可算回家了,哥可老想你了。」
趙翔則滿臉父愛:「苗, 答應爸爸, 不管外面世界有多精彩, 都不要忘了常回家看看。」
三個人瞬間鬧成一團。
趙翔:「快,開黑約不約!」
李溪苗:「非約不可。」
所謂大學生,再沒有什麼比在寢室裡,全宿舍開黑通宵打遊戲、吹牛逼更快樂事了。
深更半夜時候,再一人來一桶泡麵,喝口湯,簡直是神仙生活。
凌晨時分,結束完最後一局,李溪苗摘了耳機:「最後一局,明天週二,吳老師該檢查畢設進度了,我得趁剩下時間趕緊做一下。」
「那今晚還睡覺不?」范一鳴問道。
「看情況,」李溪苗說,「我進度差不多了,不過群裡其他人還需要幫助。」
說到這裡,李溪苗話鋒一轉:「話說回來,我感覺組裡其他人變了。」
范一鳴疑惑:「咋地了,變啥了?」
「我和周亮,何程程之前關係還不錯,所以倒還好。但是我最近明顯感覺到,我在其他人心裡形象沒有那麼光輝了。」
說到這一點,李溪苗很憂愁。
范一鳴聽完哈哈大笑:「可別逗了,你啥時候光輝過?我咋不知道。」
在他看來,李溪苗一直是個逗比。
「也不能這麼說。」趙翔搖了搖頭,不讚同道,「其實對不熟人來說,咱們阿苗往哪兒一站,還是很有欺騙性。而且他這麼宅性格,往好聽了說就叫『神秘』,高貴不行,再配上這張顏值爆表臉,不說別 30340,就說咱們專業,大部分人都覺得他是個高嶺之花。」
范一鳴聽了,思索片刻,也點了點頭:「我瞅著好像也是這麼回事兒,記得大一剛來時候,我都不敢跟苗子說話,總覺得冒犯了他。」
李溪苗聽著心裡頭一樂:「現在呢?」
范一鳴翻了個白眼:「你說呢?」
那那股子由內而外嫌棄勁兒,讓李溪苗不由為自己逝去高冷形象而感到萬分惋惜。
「只要一跟你混熟了,那滿身不著邊兒氣質就顯露無疑。」趙翔也跟著補刀。
他們兩個沒有說是,熟了之後,會發現這個人意外容易親近,也意外正直友善。
就是腦回路總是和世界脫節。
趙翔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他手機壞了,范一鳴有事兒,於是他和李溪苗兩個人一起去市中心修手機。一出了地鐵,走了沒兩步,路邊就有個小夥子攔了上來,並朝著李溪苗遞出一張傳單。
「帥哥,游泳健身瞭解一下?」
這種情況,沒興趣都是擺手就走了。
於是李溪苗擺擺手:「不了不了,我不在這附近。」
那小哥緊跟他步伐:「沒事兒,就是瞭解一下唄。」
「不了不了,我不喜歡健身和游泳。」
「那也沒事兒,瞭解下又不費時間。」
「不了不了,沒錢。」
兩人動作浮誇,你一言我一語就跟說相聲似。
發傳單小哥還就跟李溪苗槓上了,今天說什麼也要把傳單發給他。
於是他脖子一橫,把傳單又往前遞了遞:「那你幫我扔了總行了吧!」
李溪苗立刻點頭:「那成那成。」
然後真接過了傳單。
小哥趕緊彎腰鞠躬:「謝謝帥哥!」
「客氣客氣,互相理解,互相支持,相信自己,你可以。」
最後他和發傳單小哥還友好互相道別,並慎重地感謝他從出了地鐵站開始,送了自己這麼遠。
一旁趙翔一臉懵逼。
如果這還不算什麼,等他們回去坐地鐵時候,發生一件事,才是讓趙翔目瞪口呆。
回去時間稍晚,剛好趕上了下班高峰期,儘管是去他們學校那個偏僻方向,說不上人滿為患,但地鐵上還是沒有座。他和李溪苗兩個人就站著,拉著頭頂把手隨意聊著天。
過了一會兒,坐在李溪苗面前男生突然站了起來,然後低著頭面上有些窘迫樣子跟李溪苗說:「你……你坐吧。」
李溪苗一頭霧水,懷疑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趙翔,然後問那個男生:「你快到站了嗎?」
男生搖了搖頭:「還沒。」
李溪苗果斷拒絕:「那你坐吧,不用讓座給我。不過,還是謝謝你了。」
男生執拗:「你坐吧,我不坐了。」
李溪苗:「……那我們一起站著?」
男生:「……」
這時一旁趙翔算是看出來了,這個男生是對李溪苗有意思,想搭訕他,奈何李溪苗是個腦回路清奇。
那男生最後還是自己坐下了,過了幾站之後,就低著頭匆匆下了車。
他下車之後,李溪苗扭頭問趙翔:「我 看起來像個女人嗎?」
趙翔選擇沉默。
「還是說——」李溪苗盯著自己稱得上平坦小腹,自我懷疑道,「我懷孕了?」
他是很認真地在思考這個問題,一點都沒有想到被搭訕可能性。
趙翔:「……你清醒一點。」
讓座問題就這麼過去了,李溪苗後來是忘得一乾二淨,趙翔卻永遠記住了懷孕這個梗。
想起這事,趙翔就在寢室裡提了,李溪苗一臉你在說什麼茫然,范一鳴笑出了豬叫。
忙過畢設事,李溪苗又回了家。
時間匆匆,梅雨時節將要過去,老天大概也知道持續一個多月陰雨綿綿快要停止,最後幾天牟著勁兒地下雨。窗外電閃雷鳴,風吹雨打,路旁樹在狂風中肆意搖擺,嘩啦啦聲音不絕於耳,聲勢浩大又熱鬧。
李溪苗窩在主臥床邊懶人沙發上上,看著辟裡啪啦拍打在窗子上雨點,俯瞰窗外夜晚暴雨中還依稀看得出燈紅酒綠、霓虹喧囂城市,和江賀又一茬兒沒一茬兒地聊著天。
江賀提起了馮恆。
李溪苗:「他怎麼了?」
「記不記得他問過你,我們兩個人以前有沒有見過。」
確實有這麼一件事,記得當時李溪苗自己還沒回答,馮恆就自圓其說了。
不過他那時也是想否認。
他和江賀生活確實沒有交集,因為自己還在上學,性格又比較宅,放假時候他也很少跟隨父母去一些宴會場合。如果他曾經見過江賀不應該沒有記憶,雖然他是個對記人忘性很大人,可江賀這麼與眾不同,自然另當別論。
對於有特點人,李溪苗還是印象深刻。
但是江賀此刻既然這麼說了,就說明他們之前或許是有過一面之緣。
李溪苗歪頭想著良久,對自己記憶產生了懷疑:「記得……難道我們以前真見過嗎?」
江賀本來坐在床上,正拿著晚報在看,此時聽到李溪苗疑惑,便放下了手中報紙。
他下了床,朝李溪苗走了過來。
窗邊是有兩個低矮懶人沙發,然而江賀卻沒有去坐另一個,而是走到李溪苗身邊,跟他擠在了一起,把他攬過來,與自己抵著頭依偎。
「見過。」
他說。
江賀小時候是見過李溪苗。
不是在偶爾被父母帶去宴會上。
那是早秋遊樂園,秋高氣爽,惠風和暢。湛藍碧空如洗,清風徐徐卻不涼人,日光柔軟,是個極好時節。
當時江賀小叔一家準備帶著他們女兒江婉瑩,也就是江賀小堂妹,去遊樂園玩。
小叔江海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跟大忙人江勳——江賀他爸,說了一聲,就非要帶著江賀一起去。
江家關係複雜,但是江賀小時候和他小叔關係還可以,後來因為小嬸總是在家宴上說些模稜兩可話,導致小叔和他們家關係漸漸變得不尷不尬漸行漸遠,不如以前親近。雖說是不親近,但是也完全不到翻臉地步,頂多小嬸背地 裡酸點什麼,有人告訴江母。
江母則總是一副不在意任她鬧騰模樣,畢竟只會酸跳樑小丑注定翻不出什麼大波浪,犯不著為了她動氣動怒。
而小叔江海要帶江賀一起出去玩,正是他們兩家關係還沒有鬧僵之前。
江賀從小就不怎麼喜歡出去玩。
一方面是因為他父母忙,少有時間能帶他出去;一方面是他自己不喜歡遊樂園這樣地方,不如和同學一起打籃球來有意思。再加上他那時候也快小學畢業了,十歲出頭年紀,正是一個男孩覺得自己逐步邁入成熟階段,而他又比普通人早熟,就更不會喜歡遊樂園這種充滿夢想夢幻場所了。
可江母想到她和江父兩個人為人父母,卻因為公司事,一直沒能帶著江賀出去玩過,讓他童年少了許多樂趣,而江賀一直以來又這麼聽話,於是頗有些愧疚。
於是就答應了江海邀請,想讓江賀跟關係不錯小叔一起出去玩玩,不錯過孩子童年該有快樂。等自己和江勳忙過這一陣,有了空閒時間,再和他一起出去遊玩。
看著江母愧疚眼神,江賀知道她是在自責。
他父母忙於工作,卻從來沒有疏忽過他,只是公司動盪,他們完整休息日實在太少。
於是他便跟著小叔一起去了。
等到了遊樂園,小叔很熱情,可江賀和他們其樂融融一家依舊有些格格不入。
江婉瑩想坐旋轉木馬。
小嬸不放心要和她一起上去,又讓小叔記得在旁邊給他們拍照。江賀便趁著這個時候,以男孩子不喜歡旋轉木馬,他想去前面鬼屋玩為由,提出自己要脫離小團隊。
小叔對他也放心,覺得這麼大孩子了,不至於在遊樂園走丟了,鬼屋就在前面,就讓他去了。
江賀沒去鬼屋,而是在一旁椅子上坐著休息,他就是這個時候遇到李溪苗。
儘管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孩子叫李溪苗。
週末遊樂園遊客眾多,人來人往,可江賀一眼就看見了獨自站在人群中,用手背使勁兒揉著眼睛小男孩。那男孩長相伶俐可愛,黑髮柔軟,像是在哭,手背揉一下眼睛,整個身子就抽搐一下,樣子無助又可憐。
以為是走丟了孩子,向來看著溫和實則冷漠江賀鬼使神差走了過去,半蹲下身子,問他:「小朋友怎麼了,是和爸爸媽媽走散了嗎?」
小孩兒抬頭看他,嬰兒肥稚嫩小臉皺在一起,眼裡濕潤,沁眼珠烏黑明亮,在極力忍著眼淚。可此刻聽見陌生人詢問,他眼淚就剎不住一般,譁地順著眼角流了滿臉。
淚水襯著他漂亮雙眼,顯得越發清澈通透。
江賀也是個半大孩子,心一下就慌了,手忙腳亂地從口袋中掏出紙巾給他擦眼淚,邊哄著:「別哭了,別哭了,告訴哥哥爸爸媽媽叫什麼名字,哥哥幫你找好不好?」
小孩兒聞言,手裡緊緊攥著江賀給他紙巾,抽噎著說:「爸爸……嗝……和……和……媽媽吵架,姐姐說……說帶我出來玩,然後買……嗝……買冰激凌去了……」
「那告訴哥哥,姐姐叫什麼名字?」
孩子不說,光搖頭,抿著嘴倔強又無助。
他似乎 想忍住眼淚,憋臉通紅,緩了好久才一抽一抽地說道:「說了也……嗝……也沒用,姐姐不……不要我了。」
江賀疑惑:「為什麼?」
過了要哭那陣,孩子說話雖然還是奶聲奶氣慢,卻不再打嗝。
他斷斷續續道:「爸爸媽媽吵架,不要我了,姐姐帶我來遊樂園,說去買冰激凌,就,就不會再回來了。」
還不等江賀疑問,就聽小孩兒又軟糯地說了句:「在遊樂園,說去給小孩買冰激凌家長,都……都不會回來了,他們不要他們孩子了,所以騙他,說去買好吃給他……」
說著,他眼淚又珠子似掉了下來:「電視劇裡是這麼演。」
江賀聽了哭笑不得:「你既然知道,姐姐說去買冰激凌時候,你沒有攔她嗎?」
「沒有。」小孩搖頭,癟著嘴,忍住了眼淚,卻仍舊委屈不行,「我是乖孩子,要笑著跟姐姐再見。我想爸爸,想媽媽,想姐姐,不想離開他們,但是我不能哭……」
說到這裡,他委屈到達了極點,眼淚眼看又要奪眶而出。
「但是我不能哭。」
孩子抿著嘴接著說,使勁兒忍著,他仰著頭瞪大眼睛,似乎覺得這樣眼淚就會倒回去,可眼眶卻越發紅了,說話又時不時開始打嗝:「雖然爸爸媽媽……嗝……吵架要離婚了,姐姐把我丟在這裡,藉口買冰激凌……嗝……也不會要我了,可我……我寄幾要堅強。我會被人撿去孤兒院,一個人長大。但是我堅強,寄幾長大也不哭,被小朋友欺負也不哭,沒有吃飽也不哭。」
說到最後,他握緊了小拳頭:「然後,在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後,努力成為一個優秀大人,就可以重新回到……嗝……回到爸爸媽媽和姐姐身邊了。」
剛剛上小學小朋友,心理活動多到令人嘖嘖稱奇地步。
一會兒功夫,他小小腦瓜裡就已經自己腦補出了一部連續劇,邊仰著頭說「寄幾要堅強」、「不哭」,眼淚邊跟珠子似開始往下掉。偏偏他還要倔強地忍著,白淨可愛小圓臉和眼眶都漲通紅,圓滾滾大眼睛裡滿是水霧,惹人心疼很。
當時江賀就想,怎麼會有這麼可愛小孩。
江賀放輕了聲音哄他:「姐姐沒有要丟掉你,這麼可愛小孩子,沒有人家捨得不要。」
年幼李溪苗不信,淚眼汪汪問他:「真嗎?」
「真,哥哥發誓。」江賀篤定。
「我小祖宗!」這時,遠方傳來一聲呼喊。
李曦玥拿著冰激凌匆匆忙忙跑過來,滿面焦急:「姐姐不是讓你在警察叔叔那邊站著,等姐姐去排完隊買完冰激凌就回來嗎,怎麼跑來這裡了?我都快要急死了……」
小孩兒立刻破涕為笑,眼淚還沒幹,就仰頭衝著江賀笑說:「哥哥沒騙我,姐姐還要我!」
李曦玥也是著了急,這時才發現李溪苗是哭過,立刻一臉戒備地看向江賀,以為他欺負了自己弟弟。江賀雖也是個孩子,但是語言組織能力還是很出眾,三言兩語就把剛剛發生事情解釋清楚了。
知道來龍去脈,李曦玥又好氣又好笑,最多還 是心疼。她把冰激凌塞在李溪苗手裡,將他抱起來,跟江賀道了謝,然後就邊跟年幼李溪苗保證家裡人都愛他,不會不要他,邊離開了。
趴在李曦玥肩上小孩子,眼睛還紅著,沒拿冰激凌手使勁朝江賀揮著,跟他道別。
兩人消失在了初秋來往茫茫人群中。
江賀曾經想到過那個孩子,想他現在有沒有紅著眼睛跟家人撒嬌,可卻對他是誰都一無所知。
後來隨著年歲增長,他生活中出現太多紛雜事——需要完成學業,被給予厚望,每日重複處理瑣事,必須妥帖人際關係。
時間和人生被擠得很滿,過往記憶逐漸無處安放,身體和思想都逐漸格式化。
他也漸漸忘記了這件事。
直到那天,看見李溪苗帶著冬日暖陽,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問他:「您好,請問是江先生嗎?」
塵封記憶打開。
眼前人和當初那張稚嫩臉重合,連曾經在酒會上見過面李曦玥也和那時抱走孩子少女對上。
那一瞬間,江賀忽覺自己此前人生二十幾載繁冗無味,頃刻間蕩然無存。
原來一直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