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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繚亂》第120章
120、立春(4)

  人聰明起來, 真是擋也擋不住。嚶鳴爲了向他表達謝意, 一絲不苟地回敬了他一番,皇帝受用得飄飄然如在雲端, 最後說:「你是狐狸精轉世吧,把朕弄得五迷六道的,朕覺得後宮再也不必填人進來了,你一個抵得過千軍萬馬。」

  英明神武的萬歲爺, 在此之前從未感受過全身心的快樂,直到遇見她, 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孤陋寡聞。因爲喜歡,勇於鑽研,皇帝覺得世上沒有第二個人能像她一樣瞭解他的喜好了。就像背上癢癢, 微微一點傾斜她就知道該往哪裡撓, 她是真正懂得他的人。他很願意和她過上只有彼此的簡單日子,最好再也不要有任何變故了。

  只是懷了身孕的人,有時候口味和性情都會變得有些不一樣。皇后是個奇怪的人, 她對韭菜的執著, 從懷孕初期起,一直持續到大腹便便。陽春三月,正是春韭菜最繁茂的季節, 有句順口溜, 春菜韭,臭死狗,這句話絕非誇張。她每天變著方兒的吃那個, 韭菜盒子幾乎是膳桌上必不可少的東西。一樣菜色難得看見一回,哪怕味道不佳,也很新鮮,但長此以往就很可怕。皇帝靜靜看著她端著小碟細嚼慢咽,那種四外飄散的味道,真是臭到哀傷。

  於是有一天他試著和她商量,「皇后,依朕的拙見,你的口味太單一了,這樣不好。咱們這回想一想,挑點兒有意思的東西吃,你看怎麽樣?」

  皇后看看外面的天色,又快到傳晚膳的時候了,懶洋洋揉了揉眼睛,說成啊,「您拿主意吧,吃什麽?」

  皇帝覺得除了韭菜盒子以外,什麽都可以嘗試,「咱們吃鴛鴦熱鍋吧。」

  皇后想了想,搖頭,「不好,天兒暖和起來了,吃什麽熱鍋呀。」

  「一魚四吃?」皇帝說,「糖醋、糟溜、油炸,魚頭燉豆腐,口味齊全。多吃魚對孩子好。」

  她斜著眼睛瞧他,「我不愛吃魚,有腥味兒,會吐的。」

  「要不然吃點兒清淡的?鶏絲拉皮,還有清油餅?」

  她一臉不願意,「不愛吃,不喜歡。」

  「那你定吧。」皇帝沒計奈何,「喜歡什麽只管說,朕讓禦膳房現做。」

  皇后叼著手指頭說:「芥末墩。」

  「不行。」皇帝斷然否决,「那東西只怕衝著孩子,將來生出個紅眼睛來。」

  皇后嗯了聲,「您說得也有道理。」

  「那你想吃什麽呀?」皇帝含笑問她,「好好想想,咱們打發人安排一下,在後頭御花園裡排膳,有景兒看,還有細樂聽,怎麽樣?」

  皇后的答案幾乎不用考慮,「韭菜盒子。」

  皇帝有點絕望,「怎麽又是韭菜盒子呢,朕和你商量半天,敢情都是白說?你換點兒別的吃吧,除了韭菜盒子還有什麽?」

  「韭菜餃子。」

  皇帝心灰意懶,到最後徹底放弃了,皇后和韭菜杠上了,這種孜孜不倦,比做學問更專注。有了身孕的女人簡直是世上最難弄的一類人,她們固執,不聽勸,於她們不利的可以自動忽略,隻挑自己喜歡的辦。皇帝的建議她也不是一條都沒有採納,臨了晚膳排到了御花園裡,看著景兒,聽著細樂,吃著韭菜盒子,這時的皇后感覺渾身舒坦,且十分由衷地表示,這是她最不後悔嫁進宮的一天。如果往後萬歲爺常這麽安排,她就永遠不會抱怨眼下的生活了。

  皇帝食不知味,雖說他的菜色很豐富,但那股無處不在的味道實在也够受。可是沒辦法,這是他的皇后,懷著他的皇嗣,他是最沒有資格表示不滿的。於是皇帝認命地端著他的江山一統小碟兒進膳,然而皇后對他的荼毒遠不止於此,她夾了個韭菜火腿釀油豆腐放進他的小碟兒裡,體貼地說:「這個很好吃,您嘗一嘗。」

  他不能辜負皇后的一番美意,直著嗓子吞了下去,心想她要是再給他來一個,他就打算裝肚子疼,或是就地暈倒了。本以爲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還要持續好久,沒想到略過了幾天,她自己就膩了,不吃韭菜了,改吃豌豆苗。於是膳桌上出現了無數有關豌豆苗的菜色,炒的,凉拌的,做成丸子做成餅的,真難爲那些禦膳房的厨子們。

  嚶鳴看皇帝一到吃飯就愁眉苦臉,自己也檢討了一下,「要不這樣吧,咱們分桌成嗎?您吃您的,我吃我的,互不相干。」

  皇帝說不成,「你早說過的,嫁人就是爲了找一個能吃到一塊兒去的人,分了膳桌不吉利。」

  「那可怎麽辦,我愛吃的您不愛,咱們這回是吃不到一處去了。」

  她無限惆悵,皇帝覺得這麽下去大事不妙,忙說能的,「其實豌豆苗朕也愛吃。」然後老老實實,陪她吃了兩個月的莖葉。

  當然了,她也有很疼愛他的時候,天兒漸漸熱起來了,每回夜裡叠完了肉山,他累得渾渾噩噩,她精神頭奇佳,就給他打半夜的扇子。值夜的燈在檐下煌煌,屋子裡回旋著幽幽的光,就著光看,他睡著的樣子很漂亮,不免心生感慨,咱們萬歲爺打一開始就是個美人兒啊,難怪他眼高於頂,什麽人都瞧不上。上回選秀他也來走了個過場,打量打量那些秀女,直搖頭,「真是一批不如一批,都放回去嫁人吧。」

  嚶鳴正中下懷,但嘴上還要說兩句漂亮話,「我瞧著,裡頭有兩個很不錯。」

  皇帝哼了一聲,「那收進來先封妃,再封皇貴妃,你看怎麽樣?」

  她氣呼呼說:「壞規矩了,我還活著呢,您就想封皇貴妃?我找老佛爺告狀去!」

  她現在在宮裡可謂橫行無忌,太皇太后和太后愈發寵她上天,看著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老太太們活像瓜農盼著西瓜豐收,無比欣慰。橫竪就是皇帝不好,他又挨一通數落,米嬤嬤奉懿旨,站在養心殿禦案前語重心長傳達太皇太后的訓斥:「萬歲爺,您是萬乘之尊,說話辦事必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如今皇后有孕,懷著身子的女人多辛苦,您同她說話得和軟些,沒的叫娘娘動了胎氣,那可不得了。皇貴妃不是胡亂封的,皇貴妃常攝六宮事,是副後,您這麽一來,叫皇后娘娘心裡什麽想頭兒?」

  皇帝垂手說是,「皇祖母的教誨孫兒記下了,往後必定時時自省,再不敢開這樣的玩笑了。」

  所以後宮的人閒著有多無聊,這種鶏毛蒜皮的事兒也要鬧得一天星斗。然後太皇太后煞有其事地派米嬤嬤過來訓話,以此給皇后臉子,安慰她那顆芝麻綠豆大的小心眼兒。

  選秀的事後來就沒下文了,留了幾個指婚用,其餘都撂了牌子。選秀女和選宮女慣常分成兩撥,宮女的留用照舊,至於選秀……皇帝打算縮减成三年一回,到時候讓皇后過過做媒的癮兒,也就是了。

  「我們家厚貽今年九歲,再過六年差不多了。」皇后吃著甘蔗琢磨,昨兒厚朴和佟家姑娘大婚,說喝喜酒到底沒去成,畢竟如今身份不一樣,加上孩子月份大了,她自己也不敢胡亂走動,只等第二天新婚的小夫妻進宮來磕頭謝恩。

  辰初三刻的時候,外頭傳話,說二爺幷二奶奶在門上候旨。嚶鳴忙說請,穿過南窗看,厚朴領著媳婦兒從中路上過來,兩個都是盛裝,都是一絲不苟的模樣。可媳婦兒比厚朴大了三歲,厚樸那個沒出息的,個頭比他媳婦兒還矮了一截。

  嚶鳴摸摸額頭,「這小子長得太慢了,還不如殺不得。」殺不得配了殺大奶奶,今年三月裡殺大奶奶有了喜,到立秋時節,差不多也該生了。

  鬆格說:「咱們二爺年紀還小,爺們兒發起來比姑娘慢,等到了時候,個頭一下兒就竄起來老高。」

  不過厚樸矮雖矮,男人架勢却十足,進來了領著白櫻給姐姐磕頭,說:「奴才等,叩謝娘娘恩典。」

  嚶鳴忙讓伊立,事先預備好的賞賚也著人送到了跟前,笑著說:「你們昨兒大婚,我不得家去,今兒補上賀禮,願你們和和睦睦,早生貴子。」

  厚樸還是半大小子,高高應了聲是,引得殿裡衆人都發笑。新媳婦老大的不好意思,紅著臉瞧了厚樸一眼,那種含羞帶怯的樣子,叫人一瞧就明白,小公母倆處得挺好的,看來厚朴的腿毛沒白刮。

  要說他們家,真不是死腦瓜子一根筋的人家,兒女的事兒父母雖做主,但要是遇上拗不過來的,也隨孩子自己的意兒。潤翮擎小兒就喜歡講禪機,一門心思要入道,堅决不肯嫁人。納公爺頭都快撓禿了,再三再四說:「別給家大人丟人啦,好好的姑娘做姑子!你大姐姐是輔國公福晋,你一母同胞的二姐姐當了皇后,你可好,給老子做姑子去啦。」

  潤翮一口氣說了十八個「就做」,納公爺又撓撓頭皮,沒轍,和福晋商量,「要不咱們捐個庵堂吧,離家近點兒,方便三丫頭常回來看看。」

  就這麽,還真在西什庫那兒置辦起了一個庵堂,齊家三姑娘正式入道了。當天宮裡皇帝姐夫還御筆欽賜了牌匾,給庵堂取了個名字,叫澄心庵。

  潤翮的事兒安頓下來不久,就到了皇后臨盆的時候。那幾天皇帝如臨大敵,叫起從養心殿搬到了乾清宮,一面處置奏對,一面竪起耳朵聽北邊的動靜。他總在擔心,擔心忽然傳來皇后的尖叫,他知道女人生孩子一脚踩在鬼門關裡,因爲有了上次的可怕經歷,他一直提心吊膽,生怕再出點閃失,他經不住那種打擊。

  皇后即將生子,對於闔宮來說都是大事,太皇太后早早就安排好了伺候的人,像精奇、燈火、水上,都必要是生過男孩兒且有經驗的。另打發五名收生姥姥在坤寧宮上夜守喜,御醫協同分作兩班,每班三人,輪留日夜值守,以備不時之需。可皇后臨盆的時間好像比預想的略晚,過了十來天了,也不見有動靜。

  她偎在皇帝懷裡,說有點兒怕。皇帝也怕,但他得安慰她,只道不要緊的,「老佛爺把最好的穩婆都找來了,一定能保你們平安的。」

  她嗯了聲,手指頭摳著他胸前的團龍綉花,指甲刮過一棱棱的金絲,劈啪作響,「等我生的時候,您上乾清宮等著,別在産房外頭,沒的叫人笑話。」

  皇帝說知道,「你別管外頭的事兒,到時候安安心心生你的孩子就是了。」

  唉,兩個人各自嘆了口氣,心說這孩子是個慢性子,怎麽還不來呢。嚶鳴掙扎著坐起身,皇帝問怎麽了,她指指官房的方向,臨要生了,如厠就愈發頻繁了。

  皇帝扶她下床,替她打起簾子送她進小隔間。作爲孕婦的丈夫,這會兒不談身份地位,反正他盡職盡責。嚶鳴起先還不好意思,後來臉皮也厚實了,就像尋常家子,剔開了呼奴引婢,就兩個人的時候可談什麽架子呢,他是皇帝,她還是皇后呢!

  他在簾外等著她,打算等她完事了,再給她傳些點心進來。可就在這時,聽見她哎喲了聲,「享……享……享邑,快叫收生姥姥。」

  皇帝慌了神,「怎麽了?要生了?」問完不等她回答,風一樣跑到門上大喊,「快來人,皇后要生了!」

  經他這麽一喊,地動山搖,整個坤寧宮乃至整個紫禁城都被驚醒了,外面脚步紛紛, 當差的人往來如陣。

  皇帝把她抱回炕上,她靠著引枕直倒氣。抱腰媽媽上來給她托腰,收身姥姥掀裙一看,說孩子進了産道了,娘娘頭一胎這麽順利的,真是少見。

  「萬歲爺回避吧,産房不吉利,等阿哥爺落了草,奴才就打發人給您傳好信兒去。」

  婆子們趕人了,皇帝眼巴巴看著嚶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還是太后上來拽他,「你一個爺們兒在這裡幹什麽,快出去。」把皇帝推給了德祿,「帶著萬歲爺上前頭聽信兒去,這裡有我呢。」

  皇帝被帶回了乾清宮,料想今晚必定很凶險。二五眼平時嬌慣,吃不得什麽苦,生孩子那麽疼,只怕她堅持不住。

  他在殿裡團團轉,「給齊家報信兒沒有,快把兩位福晋接進來。」

  小富得令出去接人了,皇帝繼續轉圈兒,轉得德祿直眼暈。德祿抱著拂塵說:「主子爺,您放心,才剛穩婆不是說了嗎,娘娘這胎很順利。」

  皇帝搖頭,就是順利,也不能阻止他擔心。

  坤寧宮前頭的喜坑早就刨好了,兩個嬤嬤往坑底放筷子、紅綢子和金銀八寶,絮絮叨叨念著快生吉祥的喜歌。歌兒才唱了一半,齊家的兩位福晋還沒進宮,裡頭忽然傳出孩子響亮的哭聲,一個嬤嬤打簾出來,站在殿門前向外報喜,「子初三刻,皇后娘娘生小阿哥,母子均安。給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道喜啦。」

  前頭乾清宮裡正惶惶不可終日的皇帝楞住了,「這麽快就生了?」

  一般人頭胎,不折騰上幾個時辰是不會罷休的,嚶鳴不同,她生孩子利索,也像她說一不二的性格。

  皇帝匆匆趕到坤寧宮,孩子已經給包裹起來,紅紅的模樣像個耗子。太皇太后抱在懷裡給他瞧,笑著說:「是個齊全的哥兒,哭聲那麽大,東西六宮都聽見了。讓皇父快給咱們三阿哥想個名字吧,咱們排衡字輩兒的,叫衡什麽好呢?」

  皇帝發現名字早議准了就是有好處,扔下了文二兩個字,就進去看皇后去了。

  皇后精神略有些萎靡,看了他一眼,什麽話也沒說。他把她的手合在掌心裡,才發現她的整條胳膊乃至整個身子都被汗浸濕了。他只覺心疼,低聲說:「是朕害了你。」

  嚶鳴聲氣兒很弱,「那往後您能不禍害我嗎?」

  皇帝想了想,十分爲難,「那不成。」

  她發笑,自己琢磨了下,生孩子其實也不是多難的事兒。她發作起來比別人都快,幾乎沒吃多大苦頭,照著老北京的話說,「孩子嘎啦一聲就落地了」。

  「興許是深知保佑我的。」她對皇帝說,「我昨兒夢見她了。」

  不管是誰保佑,橫竪她和孩子都平安,這是最要緊的。皇帝替她擦了擦額頭的汗,「回頭要上奉先殿通報列祖列宗,我打發人給她上柱香吧。」

  嚶鳴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後來關於三阿哥的名字,大夥兒又展開了一番激烈的討論,太皇太后覺得不好聽,「這胎叫文二,後頭的叫文三文四嗎?」

  皇帝却覺得只有這個名字,才能表達他對皇后的愛意。

  邊上皇太后沉默了良久,慢悠悠道:「風暖衡陽有雁回……璇璣玉衡,以齊七政,依我之見,咱們三阿哥排序就叫衡陽,小字雁回,正經名字叫『政』,大夥兒覺得怎麽樣?」

  一時間殿裡衆人皆面面相覷,果真太后是個傳奇人物,她總能在亂作一團的時候發揮定海神針般的作用。

  皇帝籲了口氣,「兒子自嘆弗如,就依皇額涅的意思辦。」

  嚶鳴抱著兒子笑嘻嘻的,對她來說叫什麽都成,反正生在了這樣的人家,往後哥兒大富大貴,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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